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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瑜笑着迎上去,叫了一声哥,“我把襄丫头带回来,在绿竹斋住一晚。晚晌摆饭,大哥过来一道用些如何?”
才说的要避讳,这会子又这么浑不吝。不知是兄妹间客气两句,还是慕容瑜真有此意。倒是楼襄进了藩王府的门,客随主便,难免处处都显得被动起来。
慕容瓒神色淡淡的,几乎瞧不出任何情绪,朝楼襄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看向妹妹时,眼神终于多了一星怡然的柔软。
“不了,晚上有客,我在前头招呼不方便过去。”他语气和煦,笑容清浅,“这个时令,膏蟹还剩一茬尾巴。我叫人备了些,另烫了桂花酒,一会儿给你送过去。”
视线落回到楼襄脸上,他一派落落大方,“郡主是客,原该我亲自招待的,可惜实在走不开。有什么需要郡主只管吩咐,慕容瓒失礼之处,还望郡主多担待。”
话说得谦和,也透着疏离。楼襄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怅怅然,垂下眼帘,道声好,“王爷客气,是我叨扰了,改日再回请王爷一道,以表谢意。”
慕容瓒听得眉尖轻蹙,忽然变换口吻,十分慵懒的问,“当真么?这邀约像是承诺了许久,小王可一直在等,等郡主兑现的那一天。”
不防他突然旧事重提,声气里还夹缠着奇异的轻柔绵软,楼襄睫毛颤了颤,抬首迎上他的目光,端方的笑笑,“一定会的。王爷瞧,我不是已来府上做客,礼尚往来么,那就该当有所表示,到时候还要请王爷务必赏脸才是。”
你问我答,一句接一句。彼此都是含笑的,偏偏气氛就是有点诡异,楼襄嘴角的弧度透出几分倔强,慕容瓒瞧她的眼神则蕴藉着一丝探究的暧昧。
慕容瑜觑着他二人,抿唇笑了笑,“大哥安排的周到,比我早前想得还细致呢。那我就借花献佛,和襄丫头受用去了。回头前头要完事的早,大哥记得过来和我说说话儿。我这便带襄丫头先回去歇着了。”
这围解得相当及时,楼襄暗暗舒了口气,匆忙收回视线,挽着慕容瑜心无旁骛的去了。
他注目她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见,脚下仍是没有挪动的意思。清风徐徐,方才她离去时袖袍舒展,带起一阵悠然清雅的味道,这会儿人虽远,余香犹在,徘徊在鼻端,长久的萦绕不散。
他一动不动,像是出了神。平素极灵敏的一个人,愣神的功夫里,竟然没能察觉总管内臣林升,已悄然站在他身后。
“我的大爷,人早就走没影了。”苍老的声音含着笑,有浓浓的疼惜眷顾,“日头要落山了,晚间天儿凉,快别站在那风地里头。”
说话间,云水披风已落在肩上,慕容瓒回身,对年迈的内臣报以一笑,“咳嗽好些了么?才喝了药,不该出来吹风的。”
林升摇头,说无妨,“臣年纪大了,不中用的很,事事都要累大爷操心。”
他上前来搀慕容瓒,却被对方反手握住胳膊,顺势扶住。林升伺候他十多年,打从他一入辽王府便近身服侍,经年累月相处下来,对他的性子再清楚不过。知道像这样自然而然的搀扶,不是出于作态,而是真的在表示关怀。
在林升看来,慕容瓒可谓是一个简单明快的人。尽管平日喜怒不形于色,也不爱表露过多的情感,冷峻中犹带着几分孤傲,乍看上去不易接近。可内里的心肠却很实在,自有一种独特的热烈况味。不经意地释放出来,呈现在有限的几个人面前。无关身份高低,只在于对方是否真心相待。
换句话说,举凡感受到温暖,他就会全心回馈,绝无半点保留。或许隐藏在清冷刚硬外表下,另有一个别样又真实的慕容瓒,待人接物纯粹如赤子,可以不计较任何回报得失。
只是可惜了,这份衷肠,外间人绝少有机会能够窥见,自然也了解不到他尚有外刚内柔的一面。
林升边走便思量,想起方才安置的那一笼笼螃蟹,不由轻声笑了笑,“头前火急火燎的让预备膏蟹,现如今都安排妥当,却不见大爷自己要吃。这是特意为大小姐备下的?还是另有其人呢?”
慕容瓒微微一怔,“自然是为瑜儿准备的,林叔怎么这么问?”
林升看着他直笑,“果真么?”顿了顿,半眯着眼打趣他,“不是前阵子才翻出和大姑娘往来的信件?我收拾的时候都瞧见了,大姑娘提起过,有一年阖宫夜宴,她和挚友偷偷要了几盘子好蟹,躲在太液池旁边的水云榭里偷吃,一边赏月一边品酒,没人打扰,好不惬意!至于那位挚友,可不就是今日来访的南平郡主么。”
就这么被拆穿了,慕容瓒无可奈何的一笑,摸了摸鼻翼,顾左右言它,“林叔,那个冰糖核桃和秋梨膏,还得常吃着,大夫说了,这一冬慢慢调理,明年开春总归能见好些。”
林升笑笑,晓得他面皮薄,也不说破,只轻轻地拍着他的手,“臣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大爷不嫌臣累赘,带着上京来,不就是为了避开辽东严寒,怎么说臣也得争气些才像样。”笑罢,转过话锋,“萧长史已到,现下在外书房候着,大爷这就过去罢。”
慕容瓒嗯了声,“来得倒快,想是又赶了夜路。”说完仍是不急不缓的,先将林升扶回房中,叮嘱几句,方才转身出来,往外书房方向去了。
傍晚时分,园子各处已陆续上起了灯,琉璃芙蓉彩穗反射出清艳的光影,映在明镜一般的水面上。再随着层层涟漪荡开,氤氲出不同于白日里的一点绮靡浮华,倒好像是专为迎接府里鲜少出现的两位娇客,才呈现出的别具一格。
穿花拂柳,走到位于宅子东南角的外书房,此处远离内院,清净幽然自成天地。慕容瓒推门进去,书案前已站着一个穿青色直裰的人,面容秀逸,五官柔和,只是早过了而立之年,微微一笑,眼角的折痕便显露出来,一览无余。
“御哥。”慕容瓒反手阖上房门,笑望那人,“一路颠簸,辛苦了。”
青衫中年人正是辽王府长史萧御,其人一向深得辽王慕容永宏信赖,堪称慕容氏父子最为倚重的心腹谋臣。
萧御嘴角慢慢溢上和悦的笑,拱手向他行礼,“臣给王爷请安,许久不见,王爷一向可好?”
慕容瓒上前两步,一把扶住他,四目相对,各自眼里都有着诚挚的关怀,“我不过是老样子,父王和母妃近来如何?”
“王爷放心,老主子和娘娘安好,只是惦记着王爷您。”萧御见他比手,微微欠身告了罪,方在圈椅上坐定,“王爷的伤势已痊愈了罢?老主子最是记挂这个,臣心里也惦记。”
慕容瓒不在意的摆摆手,“小伤罢了,不碍事。劳父王和御哥挂心。”
“那便好,臣上京之前,老主子交代了几件事。”浅浅一笑,萧御看向他,直入主题,“也问了臣一个问题。前次营救世子爷,机缘巧合遇到那位南平郡主。您救下了她,老主子因此倒是有些不解,为何不将计就计嫁祸那伙贼人。郡主身份不同常人,一旦亡故,皇上和长公主必定要彻查到底,届时挖出秦王等人,岂不是一举两得,也好替咱们先行铲除一个劲敌。”
慕容瓒默然片刻,只问,“那御哥是如何回答父王的?”
“臣以己推人,不知道是否猜中王爷心思,姑且乱说一气。”萧御语调轻柔,慢条斯理的应道,“臣当时回答老主子,王爷定然是不想局面太过清晰明了,秦王不足惧,真正棘手的只在于天心难测。皇上目前要对付的不是拥兵自重的秦王,也不是偏安一隅的辽东,那么就不必祸水西引。倒是顺着他的意思,只让朝廷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便足矣。当下的情形,辽东越是被其余诸藩防范打压,越是能在这趟浑水里安然无恙。事后果不其然,皇上已把矛头率先指向了淮王。王爷这一招走得甚妙,既卖了皇上和长公主一个人情儿,又突显出辽东顾全大局甘愿受些委屈,让皇上暂时安心,才好进展咱们下一步的计划。”
慕容瓒唇角轻扬,欣然笑笑,“果然知我者,御哥是也。”
“这话还不忙说。”萧御摆首笑道,“臣当日是这样应答,可还有句心里话隐而未提。其实那位南平郡主曾救过王爷,王爷一向恩怨分明,定然是要还她这份人情的。臣姑妄猜之,这才是最为重要的缘由。当然若有不实,还请王爷一笑罢了。”
慕容瓒若有所思,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了,半晌微微一哂,“是,还是刚才那句话,知我者,御哥也。不过幸好你没对父王这么说,不然他又要大皱眉头,说我不够放得开,时常拘泥于小恩小惠,感情上牵绊太多。”
相对凝望,皆是流露会心一笑。萧御举杯饮茶,放下茶盏,从怀中取出一件物事,以油纸包裹得很是严实,打眼一瞧,很难辨别出内中究竟藏着何物。
一见之下,慕容瓒慢慢敛了笑,蹙眉问,“父王和母妃已经决定了?”
萧御颔首道是,“东西臣已然带来,此物小心处置过,可保万无一失。王爷宽怀,若没有十全的把握,老主子和娘娘也必定不敢轻易涉险。”
“我只要确认璎哥儿一定能平安无虞。”慕容瓒眸光黯了黯,站起身踱到窗下,负手背对着他,“父王真要这么做么?或许还有别的路可走,不如再给我点时间……”
萧御摇头截断他的话,“王爷放心,这是最稳妥的一个方案。您忘了,咱们早前可是试验过几次的。老主子知道您一片孝心,又极疼二爷,他这是替您周详,事情办妥,您也不会受任何猜忌怀疑,牵扯不出麻烦才最为要紧。”
无声一叹,他看着慕容瓒,言辞柔缓恳切,“您事事为老主子着想,老主子又何尝不是呢。临上路前,他切切叮嘱过,让臣陪在王爷身边,直到朝廷下旨再一起返回辽东。老主子还对臣说了一句话,希望臣能转述给王爷。”
停了一下,他含笑,望着那道挺拔的背影,“无论将来事成,或是尚需韬光养晦,王爷都是老主子心里承袭他的最佳人选。他要让您也清楚,日后那个位置,他一定会留待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