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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人本来想趁机磨一磨宝玉的性子,再等他说几句软话,就趁机劝他一回也就完了。哪曾想宝玉竟独自赌气睡去了,因此好生没趣,等她起身,看见宝玉躺在榻上,连被子也没盖,于是悄悄地拿一件斗篷替他盖上。宝玉忽地一声掀了过去,袭人便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气,从此我也只当是哑了,再不说你一声如何?”
宝玉禁不住起身问道:“我又怎么了?一进来你就不理我,自己躺下睡了,这会儿却又说我恼了,是何道理?”
袭人只说道:“你心里还不明白,还等我说呢?”
正闹腾,贾母那边派人送了一盘鲜果来,宝玉令麝月接了,一回头,只见袭人已躺到外面的炕上去。宝玉见此,忽然想起早上他自黛玉、湘云那里过来,袭人便满脸的不高兴,又逢宝钗来了,她们俩在屋里说了那些话,心下明白了原委,便冷笑起来,向袭人道:“我知道你必然也是嫌我这里不好,一早上起来,就没见个好脸色。你既然不愿意在我这儿,那就趁早回了老太太,爱回你家去也好,爱跟着宝姐姐去服侍也好,都依了你。再留你呆在我这儿,恐怕委屈了你。我这里头禀明太太,再补一个丫头也就完了。”
袭人本来有心要治治宝玉的性子,才故意这样,忽然听他说了这些话,立意要赶自己出去,不禁又恼又愧,眼泪滚滚而下。起身便在榻前跪下了,哭道:“自打老太太把我给了二爷,起早贪黑的,哪一天偷懒怠慢过?就算是爷和林姑娘、云姑娘恼了,我也时常在里头劝着。如今怎么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什么宝姑娘、贝姑娘,不过来说了一回话,且也不是为了找我来的,我只不过充当个陪客,怎么就派成我的不是?”
宝玉冷笑道:“我也知你的心思,不过是替自己挑未来的主子。眼下你看谁好,就把你给了谁,这样岂不是大家都干净?”
袭人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又急又愧,只能俯着身子在地上哭道:“这话是怎么说的……”
外面晴雯、麝月、秋纹等都听见里头闹起来了,再一听宝玉立意要赶袭人出去,都连忙上来劝,黑压压地跪了一屋子。宝玉也是心灰意懒,只看着满屋子的人,两眼淌泪地说道:“你们也不必劝,我知道你们都是被袭人降服了的。满屋子只有我一个孤家寡人罢了。”
麝月、晴雯见势不妙,拉了拉大家的袖子,都一齐悄悄地退下了,只留了两个小丫头在屋里听着要茶要水。宝玉在屋里,自己斟酒吃了两杯,眼饧耳热之余,更觉得冷冷清清。耳朵听着外面袭人正有一声没一声的抽噎,越发横了心,只当她们死了,独自取过一本《南华经》来看。看到外篇《胠箧》一则,不禁得意洋洋,趁着酒兴续了半篇,扔下毛笔就睡觉去了。
第二日一早,袭人仍旧上来服侍,只是形貌神色不比平时那般胆大罢了。宝玉早已把头天的事抛在脑后,一洗漱完了,就急急忙忙往上房去。袭人本想再钳制宝玉一些,令他只听自己的,疏远湘云、黛玉,此刻见他这样,自觉没趣,又悄悄地进屋,看到宝玉新写的一篇东西,就拿着往黛玉房里去。
这一晚黛玉和湘云从贾母那里回来,又去了迎春的住处玩了一会儿,再去李纨那儿坐了一坐,看李纨教导贾兰习字,直到近二更天方才回去。到了房里,叫紫鹃、翠缕进来,打水洗漱完毕,一人裹着一床被子躺在炕上闲话。
忽然湘云闷闷地说道:“林姐姐,就算二哥哥他们想不起来,你也要记着,常常打发人接我过来同你们一处玩。”黛玉答应下来,惦记着湘云手指上的薄茧,问道:“可是在那边有什么难处?”
湘云在黑暗里忽然落下泪来,说道:“几个婶娘常说家计艰难,因此常常要做针线到三更四更,就算是这样,也难换来一个笑脸,一句好话。”林黛玉伸过手去,握着湘云的手说道:“我时常羡慕你的性子,又活泼又大方,不像我似的总是爱哭,哪曾想你也有这样的难处。”
湘云侧过身去,对着黑暗中黛玉哭道:“谁让我们都是没了父母的,寄住在别人家里,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就是受了委屈,遭了白眼,也只好平白受着罢。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黛玉听了,也是默然半晌,悄悄地在黑暗中流泪,只说道:“我以后常常和老太太还有宝玉提点着,让他们接你过来。”两姊妹虽然没有抱头痛哭,却相对哽咽,过了三更天才睡去。
第二天一早,黛玉醒来和湘云一同梳洗完毕,正在吃饭。忽然见袭人肿着双眼过来,都有些奇怪,却见袭人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来,勉强挤出一脸笑意,说道:“我们这位爷昨晚闹了好大的脾气,独自一个人呆在屋里写了这些东西,林姑娘和史姑娘帮我看看,都写了些什么。”
黛玉、湘云听说,都深觉纳罕,再接过来一瞧,不禁哭笑不得。只见那纸上写着“焚花散麝,……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等语,黛玉看完,向袭人说道:“不是什么,只不过是玩意儿。”说着来到书桌旁,提笔在上面续了一首绝句,还把那张纸交给袭人带过去。
袭人刚走,宝玉就匆匆从贾母那里赶来了,远远地看着一个人穿着老式的旧衣裳,低头弯腰地从黛玉房里出来,慢慢往前走,他也没留意。来到黛玉房里,只见雪雁、紫鹃正收拾碗筷。湘云在屋里一抬头,见是宝玉进来了,不禁拿手指头在脸上画着羞他。宝玉正疑惑不解,黛玉一抬头见是他,不禁笑道:“好呀!才要去找你,自己送上门来了。”
宝玉迷惑不解,只听湘云笑着说道:“二哥哥,你如今不淘胭脂膏子,改做庄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