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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入了秋,晚上天气稍寒凉一些,一想到她风热刚退,段珩本想拒绝,可她的眼神充满了希冀,拒绝的话在嘴边兜了几圈还是咽回了肚子里。
直到腾空而起,并肩坐在了微微冰凉的瓦片上,他才有些后悔撄。
应当取一件外裳来给她才是。
可江蓠没察觉到他的想法,许久没窜上窜下,这猛地翻上房顶还有些莫名的激动,她将怀中的酒壶搁在身旁,自己留了一壶,另一壶递给了身旁的段珩。
“拿去!”她笑眯眯的,“我们一人一壶。”
段珩伸手接过了那酒壶,看着她端起酒坛掀开了封泥,仰头灌了一口,颇为豪气的模样。
他很少喝酒,仔细算起来,他几乎没有喝过酒,在他心中,喝酒是十分误事的,特别是对于他这种时刻都要保持清醒的人来说。
这药酒闻上去并不辛辣,但喝下一口从喉咙暖到腹中,江蓠咳了几声,转过头去正好看到他端着酒壶久久未动,她疑惑地眨了眨眼睛,随即了然地“啊”了一声。
“我忘了,你身子不适,还是不要喝酒了吧。”她伸手想去接过,却见得他抬手启了封泥,将酒坛凑至唇边浅饮了一口。
“不要紧。”他垂下头时,朝她微微一笑,“我身子无碍。偿”
他唇边的笑意很淡,可那笑意一直蔓延至眼眸,她有些傻愣,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比起那些整日把笑意挂在脸上的人,还是他这种刻板严肃不苟言笑之人忽然的微笑更能让她失神,尤其是他笑起来分外赏心悦目。
接酒壶的手还停在半空,江蓠傻愣了半晌,一直盯着他看,末了还是他先挪开了目光,她才回过神来,连忙收回了目光,清了清嗓子。
“那、那个……”她没话找话,还有些结巴,“其实在此之前,我都不敢想,有朝一日会跟天下第一名捕坐在一块,一起喝酒。”
他们这些做贼的,就怕哪天被逮进去,别说是喝酒了,躲都来不及。
“不过,你们神机处当真很厉害啊。”她偏过头去,咧嘴一笑,“我这种声名狼藉的人都敢要,很是大度啊。”
看了看手中的酒壶,又去看了看她笑意盈盈的脸,段珩思索半晌,还是说了,“神机处从未追捕你,还将你归入玄武堂,不是因为有意放过,而是早就知道你并没有做过任何出格之事。”
此话一出,本在喝酒的江蓠被吓得呛了一口,话都不会说了,捂着胸口直咳嗽。
“从你在金陵城中做的第一桩案子起,我们便仔细勘察过。”段珩回想了多年以前的情形,“你并未真正伤了那些男子,所以神机处从未对你下过通缉令。”
这件往事对于江蓠来说,意义非常,简直比从房顶上摔下去更为惊醒动魄。
先前一直引以为傲的采草大事,在别人眼中居然就想小孩子玩的幼稚游戏,堪比当头一闷棍,把她敲傻了。
亏她还经常以此来逗弄旁人……丢人丢到家了。
忍住想将脑袋埋进地洞里的冲动,江蓠深吸了一口气,挠了挠头,赶忙岔开了话题:“那、那个不说我了。”她偷摸摸看了段珩一眼,“还是说说你吧。”
段珩有些疑惑地望向她,只见她目光闪烁,话语间颇为犹豫,“我也不知道该不该问,可不问的话,我实在是放不下心来。”她顿了顿,“你昨日究竟是怎么了?”
想到他在林中的模样,她隐隐觉得后怕,“我都没想到,你居然会去袭击手无寸铁的砍柴人与孩童,还险些伤了他们。”
听着她的话,段珩的眸色渐深,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
“你当时看起来……”江蓠偏过头去,担忧地看着他的侧脸,“像是走火入魔一般,完全不认得我。”
将酒壶搁在一旁,段珩闭上眼睛,眉头渐渐皱紧,“说实话,我记不得那日的事情。”他的声音低沉,“我也不知道那时有没有伤到旁人,伤到你。”
他话语间毫无保留,分外坦诚,倒让江蓠有些惊讶,“没有没有,你没有伤到任何人。”她顾不得喝酒,连忙追问,“我从没听过任何一种急症是这样的,你可有看过大夫?”
“……旧疾罢了。”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段珩苦笑了一声,许久才抬眸看向了她,眉心轻皱,“若是还有下次,切记不必管我,一定要离我远远的。”
他不想伤到她,可是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
屋顶上的风大一些,吹得鬓角旁的发乱飞,遮挡住视线,江蓠抬手将头发掖到耳后,摇了摇头,“那可不行,我肯定会帮你。”说着,她觉得不对劲,连忙改口,“呸呸呸,什么下次,没有下次了!”
她说得很快,口有些干,便随手拿起酒壶灌了一口,咽下去之后急急开口,“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赶紧找人来瞧瞧,可能很快就好了,什么下次不下次的,不吉利。”
见她如此,段珩有些哭笑不得。
从昨日到现在,一直萦绕着的阴霾情绪也因此消散了一些,不再重重压在心口,让他有喘息的机会,忽的轻松了不少。
其实江蓠不过是嘴上逞强,她也有些忧心,毕竟看他的样子,这旧疾一定困扰他许多年,她见得不过是一次,可他要忍受那么多次,可能是一年,也有可能是十年。
无论是他在林中冰冷骇人的模样,还是在破屋中虚弱至极的模样,都让她无端地担忧,相处这么多时日,他们怎么着也算的上朋友,担心一下……也不是没有道理。
握着酒壶的手越收越紧,江蓠一咬牙一跺脚,抬头望着他,坚定道:“不行,必须找人给你瞧瞧。”她顿了顿,“虽然你说这事不能告诉别人,但不告诉别人就没法给你看病,这事就我知道,让我放着不管我做不到。”
她心里也颇为纠结,但一闭眼还是说了,“我师妹云隽是个学医奇才,师父都这般夸赞她,想来她如今应该还在城外,不如让她来给你瞧瞧吧。”
说出这些话,江蓠其实也做了很大的牺牲,毕竟只要喊来云隽,柳云暮就一定会知道,到时候肯定会二话不说拖着她回重英山。
师父知道她入朝为官,保不齐多生气,罚她跪个三天三夜耗她半条小命都有可能,更不可能让她再回来了。
同样也想到了柳云暮,段珩皱了皱眉,“可你师兄……”
“没什么的。”江蓠单手托腮,抿着嘴笑了笑,“你尽管放心段统领,云隽的脾性我知道,她绝对不会将你的病情跟任何人说,至于我师兄,交给我就行了,那都不是事!”
她故作轻松,可耷拉下来的嘴角还是出卖了她的情绪,段珩看了,有些话就不忍心说出口了。
他的旧疾,本不想让其余人知道,若不是这次与她一起,他根本不会对她说这件事,如今不仅她知道,还放心不下,偏要找个人来看看才安心。
这般,她还要面对师兄,想也不用想,定是苦恼至极,但饶是如此,她还是愿意找来师妹替他诊治病情。
她让步至此,他自然是拒绝不得,只能点了点头,应允了。
只是他没想到,看到他点头,她会这般开心,吆喝了一声不说,还端起了手中的酒壶,凑过来跟他的碰了碰,笑嘻嘻地说了一声:“不醉不归!”
夜色渐深,月光愈发明亮,微凉的风时急时缓,吹得搭在身后的衣摆猎猎作响。
心安之后,江蓠一时高兴,仰头咕嘟咕嘟灌了一整壶的药酒,她本以为药酒不烈,可没想到后劲这么足,喝完没多久,她就开始头晕了,天边的星子也一个变了两个。
果真发热之后身子虚,才这么一壶就有些遭不住了。
看着她坐在瓦片上东倒西歪的模样,段珩有些担心,生怕她一个不小心滚下去,只好抬手扶着她的肩,趁着她迷糊的时候将她抱下了屋顶,却不料她在平地上都站不稳当。
他的住处位于神机处最里的内院,与玄武堂的后院距离并不近,要是任由她一个人晃荡回去,还不知道掉到哪条沟里。
虽说他的酒量不大,但他没想到她的酒量居然这么小。
段话抬头看了看渐深的黑夜,还是决定先将她送回去,她只是喝的有些晕,脚步不稳,可到底还是没到撒酒疯的地步,乖乖地任由他扶着将她送回去,一路上还絮絮叨叨的,时不时傻笑几声。
幸亏此时旁人都休息了,没有人看到这一幕,否则又要在背后地说闲话,戳她的脊梁骨了。
一路将江蓠送回玄武堂后院,段珩着实是不轻松,他在她房门前停住脚步,垂眸看去,只见她双颊微红,瞧见自己的房间,乐得直笑,还热情地招呼他,“进来坐,我给你泡茶喝!”
他忍俊不禁,但还是无奈多一些,他将她扶稳,本想拉开房门将她送进去,可她却忽然回过了身子,伸出食指戳在了他的胸膛上。
“段、段统领……”她笑着抬起眼来,望着他的眼眸,“想你这般冷冰冰的人,这儿是不是也冷冰冰的啊?”
知道她在说些酒话,段珩轻轻叹了一口气,只能站在原地,垂眸看着她自己乐呵。
“你以后别再这样了,你拿剑指着我的样子,我瞧着挺怕的。”她打了个酒嗝,越说眉头皱的越紧,“我知道我不该,可我还是好担心你啊,段统领……”
像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她的脸皱成了一团,说的话也含含糊糊的,不仔细听都听不清,她脚下摇晃,自己绊自己似的,没多久就向前栽去,一头磕在他身上。
怕她歪倒,段珩连忙扶住她的肩膀,看着她皱着鼻子抬起头来,想必是撞到了鼻子,在月光的照耀下,她的鼻头有些泛红,还直泛酸。
他正垂眸看着,她忽然掀开了双眼,如蒙昧的孩童一般,直直地望着他。
一双眼睛原本澄澈,如今染了些醉意,像蒙了一层薄纱,稍稍迷蒙,极其专注地看着他,生怕看漏了什么似的,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段珩觉得,他本不该离她如此之近,更不该这样看着她的眼眸,她是萧子翊的心仪之人,这样未免多有逾越。
可他无法挪开目光,她的发上带着皂角的清香,随着呼吸,时不时带来淡淡的酒香。
他清楚明白的知道,让他难以自拔的,不是这令人恍惚的月夜,更不是醇香的美酒,而是她的双眸,她的呼吸,甚至是她不经意的一举一动。
有些事知道的太早,亦或是太迟,都不是刚刚好。
鬼使神差的,段珩抬起了手,轻拂过她额上的碎发,指尖感受到她的体温,他眸色微动,不由自主垂下了头,轻轻吻在她的眉上。
他的凑近,让江蓠不得不闭上了眼睛,与她稍稍烫的体温相比,他的唇有些凉。
正是这淡淡的凉,她觉得分外的舒服,垂在身旁的双手缓缓抓住了他腰上的衣裳,感受着他的唇吻过她的眉,又覆上她的鼻尖,落在她的唇畔,与她的呼吸缠绕交错。
不知为何,她的心越跳越快,越来越急促,手心出了些汗,惹得指尖冰凉。
就在即将吻上她嘴唇的时候,他的动作忽然一顿。
感受到他的呼吸停滞,她偷偷睁开了眼睛,还未来及看清眼前情形,身子被猛地松开,她看着段珩后退了一步,一向沉稳的他如今有些慌乱,与她对视的一瞬,他移开了目光。
“……唐突了。”
他的声音在黑夜里响起,还是那般低沉好听,可却让她不知所措,她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看着他转过身去,快步离开。
急促的心跳渐渐平缓,江蓠久久回不过神来,脸上的热度褪去,她这才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脸颊。
望着满院如水的月光,她垂下眼眸,目光没有焦距,不知落在哪里。
心头的情绪渐渐被失落替代,说不出的怅然若失。
…………
琴姨觉得,最近江蓠有些奇怪。
朝廷命官遇刺身亡这种案子,最是难查,更难禀告,如何破案一向是燃眉之急,就在神机处众人最为忙碌的时候,她却整日心不在焉的模样。
清点库房兵器的时候,江蓠在走神,数岔了好几次,外出的时候更是魂不守舍,挨了程海好一顿数落,虽说玄武堂的活比其他堂要好做一些,不需要东奔西跑的,但出错太多也不好。
她做什么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直到今日晌午过后萧子翊来探望她,她才打起一些精神。
整洁的内室中,小炉中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泡,江蓠用布巾裹着把手,将热水倒入茶壶中,泡了一壶茉莉花茶,清香的味道盘旋上升,逐渐蔓延了整个内室。
她看着茶叶漂浮到水面上,再缓缓下沉,这才抬起眼,看着桌对面坐着的一派悠哉的萧子翊,此时,他正举着茶杯,在指尖把玩,宽大的袖口褪至手腕,随着动作轻轻摇晃着。
有些时候未见,他仍是一副懒散的模样,不过面色比之前好了不少,想来是内伤好了,否则也不会闲到主动来探望她。
在心里数落了好一番,江蓠才端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茶,随口问了一句:“你的伤都好了吧?”
她替他斟满热茶,浅褐色的茶水清香扑鼻,原本是安宁祥和的午后,她看上去却并不怎么高兴,反而有些神情低落。
察觉出异样,萧子翊仍是笑着,目光在她面上转了几圈,轻声应道:“好了。”他顿了顿,“不过我听说你前些时候被困在城郊,回来还发热了?”
“是啊。”江蓠扬了扬眉,“你还好意思说,咱们什么交情,我先前为了帮你小命都吓掉了半条,如今你不来看我就罢了,还送什么药酒应付我!”
她虽是说得埋怨,但眼眸中并没有埋怨的神色,不过是逞口舌之快罢了。
他自然也看得出,不由得轻笑了一声,装模作样地接话道:“是是是,所以我这不是前来赔罪了?”说着,他叹了口气,“怪我疏忽,最近事情繁多,惹得阿蓠如此思念我,实在是过意不去。”
知道他嘴上总喜欢讨一些便宜,江蓠瞪了他一眼,佯装要生气的模样,他才笑着收了话头。
“不过我今日来,确实是要来补偿补偿你。”萧子翊端起面前的茶杯,感觉到滚烫的温度,只能凑至鼻尖嗅了嗅那清香,“首辅大学士遇刺身亡之事,想必你也知道。”
听到他提及这案子,她倒是颇为惊奇。
一个闲散到天天在街上闲逛的王爷,居然会关心起这种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简直比母猪上树还要惊天动地一些。
她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萧子翊也没卖关子,“今日前来,是想邀阿蓠一起,挑个良辰吉日夜探大学士府。”
此话一出,江蓠瞪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地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惊疑不定地“啊”了一声。
在来到神机处之前,她自由自在的,想去哪想做什么都没有人管,凭着她的轻功,没有地方是去不了的,可是来了神机处之后,她多少感觉到束缚,行事也不能像从前一样了。
可如今萧子翊猛地提议,乍一听是有些惊讶,但惊讶过后,她不知为何激动不已,话都说不利索了。
“真的吗!我们要一起去大学士府?”怕被人听去,她将声音压得很低,“就像你平时那样,就……就是背着所有人的那种?”
看着她激动到语无伦次的模样,萧子翊微笑着“嗯”了一声。
时隔许久,还能再做一次贼,让她实在是按捺不住心里的兴奋,近些时候一直挥散不去的低落都被冲淡了许多。
不过兴奋过后,她觉得作为一个姑娘,还是要矜持一点,所以她端着地坐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那、那好吧,我就勉强答应你。”
说着,她一拍大腿,连忙道:“对了,那个金翅凤蝶,其实也就能活小半年,如今早就死透了,你大可以放心运功。”
想起因为她上次谎报军情,而在将军府被埋伏的那次夜行,萧子翊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无奈地笑了笑,“……阿蓠果真是很贴心。”
许久未曾在夜里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江蓠隐隐觉得激动,不由得搓了搓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
不过在咽下清香的茉莉花茶之时,她忽的想起了什么,动作顿了顿,随即恢复自如。
她将茶杯轻轻搁在桌面上,垂下了眼眸,“正巧,你有事相求,我也……有一事相求。”
萧子翊此时正拿起一个空杯把玩,听得她如此说,抬眼望向了她,却见得她目光闪烁的模样,他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睫,唇边淡淡的笑意逐渐敛去。
“先前与你假扮恩爱和美,是形势所逼。”她咬了咬嘴唇,说得犹犹豫豫,“我想……我想等到此间事罢,能互相给彼此一个自由之身,到时候你可以说我始乱终弃,反正我的名节不重要的。”
她这一番话真诚无比,就差将心掏出来了,可她不知为何就是不敢抬起头来,眼神也乱飘。
“我不算好看的姑娘,世上好的女子多了去了,你身处高位,不该因为我耽误对吧。”江蓠越说越没底气,声音渐低,“而且,我……”
话都堆在喉咙间,她其实很想说,她好似喜欢了一个人,不过那感觉过于模糊,她不确定,也不敢去揣测,生怕仔细想过之后,才发现不过是神思恍惚一场。
从那夜酒醉之后,她就心神不宁,脑海中的那人清清冷冷,落在她眉间的吻却分外的轻柔,那夜之事她记得模模糊糊,但那份悸动她记得真真切切。
心里乱糟糟的,她无人可说,只能自己慢慢梳理,也幸亏最近始终没有见到段珩,她至少不用觉得尴尬。
说完这些话,四下安静了下来,只有窗外时不时飞过的鸟雀,带来远远的叽叽喳喳声。
久久没有等到他的回答,江蓠愈发不安,她偷摸摸抬起眼来,望向他的眼眸,却没有在那双深沉眼眸中看到什么情绪。
她忽然有些心慌。
或许是她望过来的眼神过于真切,萧子翊看了她半晌,原本敛去笑意的唇角又勾起了一抹弧度,轻轻浅浅的,好似在笑,又好似没在笑。
她见得他薄唇轻启,要说些什么,可门外此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让她不得不移开目光,望向房门的方向。
有人急匆匆地跑到她房门前,抬手就敲了门板,大声道:“江捕快,你快出来一下,你、你师兄来了……”
…………
神机处的捕快们最怕两件事,第一件是罗淳发怒,第二件就是柳云暮突然拜访。
特别上次被他揍过的捕快们,至今心有余悸,当时身上的淤青足足消散了半月才散干净,还是在柳云暮并未出剑的情况下,想也不用想他的内功有多霸道。
一多半的捕快被调出去查案,如今神机处中空落落的,所幸江蓠并未外出,正好能当个救星兼挡箭牌。
通传的捕快很慌张,被喊出来的江蓠也轻松不到哪里去,偏偏今日萧子翊来看望她,她别的不怕,就怕师兄又是一剑捅过来,到时候真的伤了萧子翊,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快步走过水榭旁的长廊,她的步子越来越快,萧子翊闲散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紧张兮兮的模样,好奇地问道:“瞧你的模样,上次你忽然回来,难不成是背着你师兄回来的?”
不用回答,光是看到她回过头之后煞白的面色,他就明白了七分八分。
“奇了怪了,我今儿早上才刚刚传书给他们,他们怎么现在就来了,脚程也太快了吧。”江蓠口唇干涩,有些坐立难安,自言自语嘟囔道:“……我都还没准备好呢。”
近几日,她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给城郊的客栈传了书,虽然她如今面对段珩颇为尴尬,但心中始终是记挂他的旧疾,找其他的大夫她不放心,只能找自家听话懂事的小师妹。
到时候只要柳云暮配合,她将云隽单独带去见段珩便可,问题是难就难在怎么过柳云暮这一关。
越想心里越没底,江蓠的脚步越来越快,转眼间就走到了神机处正厅前,隔着很远,她就能看到那一袭不染纤尘的白衣,像极了寒冬的冰雪,激的她浑身一个哆嗦。
她脚步一顿,有些犹豫,不过在看清柳云暮身边站着的满脸新奇神色的云隽之后,她纠结地按了按额角,回身看了一眼萧子翊,用“你确定不去躲一躲”的眼神盯着他。
上次被柳云暮的剑指着,他还记忆犹新,但比起心虚的江蓠,他倒是没什么所谓,面上笑意轻松自若,还朝她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实在是没有退路,她深吸一口气,抬了步子走了过去。
头一次来到如此守卫森严的地方,云隽觉得新奇极了,瞪大了一双杏眼,兴致冲冲地一圈一圈看。
她这次来,在腰间的小布包里放了些糖块,本想分给守着门分外辛苦的守卫吃,可那些守卫光是看到一身寒气的柳云暮就退避三舍,哪还敢吃她的糖块。
看着守卫与捕快戒备的模样,云隽十分扫兴,不由得轻声“哎呀”了一声,回头很是埋怨地看着柳云暮,撅起了嘴,“师兄,你不要总是一副别人欠你钱的样子好不好,这样天底下没人敢和我做朋友了!”
双手抱着寒光剑,柳云暮眼睛都没抬一下,直到云隽惊喜地高声唤了一声“师姐”之后,他才抬眸望向了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不远处,江蓠走得十分缓慢,像是挪过来一样,不仅慢还犹豫,倒是她身后的萧子翊一副懒散的模样,颇为悠哉不说,还能朝着激动到脸颊通红的云隽微微一笑。
云隽傻愣了半晌,随即捂着脸笑了起来,还悄声问了一句:“师兄,你来过这的,师姐身后那男子是谁啊,看起来好生俊俏……”
她还未问完,柳云暮向前走了几步,背遮挡住了她的视线,让她不满地“哼”了一声。
其实在走来的路上,江蓠便想好了所有的说辞,但是真的面对师兄,她还是理亏的,毕竟上次不辞而别是她的不对,因为她害的他们师兄妹二人在客栈待了些时日,还不知花了多少银子,想想就心疼。
但有些事总要面对,她给自己鼓了鼓劲,正准备大步走过去,却不经意间扫到了对面内院中走出的几个人,顿时傻愣住了。
为首之人一身绛紫色官服,眉目沉静,一向是稳重自若,此时正与身旁的捕快说些什么,那捕快眼尖,看到院子中站着的柳云暮,吓了一跳,步子不由得一顿。
段珩察觉到异样,顺着捕快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面如寒霜的柳云暮,和他身边一脸惊讶的云隽,他稍稍有些讶异,但并没有多看,目光缓缓挪到了傻站在原地的江蓠身上。
不小心正对上他的视线,江蓠指尖一颤,她还没来得及低下头,他已经不动声色地挪开了目光。
最近忙碌,她以为段珩应当不在神机处中,没想到撞了个正着,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四下忽然安静了不少,风声在耳旁时急时缓,过了半晌,物什坠地发出的声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手中捧着的装满糖块的布包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云隽惊讶地望着不远处站着的段珩,呼吸一时间都乱了,脚步不由自主朝他的方向挪了挪,眼中尽是难以置信。
见此,江蓠隐隐感觉到了不对劲,果不其然,云隽一瘪嘴,忽然快步跑了过去,在段珩还未作出反应之前,一头扎进了他怀中,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
始料未及她会如此,段珩周身一顿,正想推开她,却听得她略显颤抖的声音响起。
“段哥哥……”她的声音染了些哭腔,“我可算找到你了!”
…………
在来神机处之前,云隽曾举着一只手信誓旦旦地说过。
“这次若再带不回师姐,或者我又把她放走了,师兄你尽管可以打我骂我,到师父那不好交代我也负全责!”
所以柳云暮觉得,这次至少不会让江蓠再跑了,可是他没想到,这次死活不走的不是江蓠,而是云隽。
发生在神机处正门的这一出认亲大戏未免轰动一些,走过路过的捕快纷纷看过来,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一样,交头接耳说个不停。
自家冷如冰霜不苟言笑的段统领被一个不知从哪来的丫头片子抱着,就是不撒手,还哭得梨花带雨的,上气不接下气话都说不出,段珩也不好意思推,维持这模样足足有一刻钟,丫头片子才不得不撒了手。
大学士遇刺一案有了进展,他恰好需要出去一趟,云隽也不是胡闹的主,知道他有事傍身,只能忍住满心的情绪,擦着眼泪老老实实站在原地。
虽是不知此事的来龙去脉,但这两人也不能一直站在院中,需要安置才行,所以有捕快领着他们去了后院,收拾两间客房暂时给他们住。
江蓠自然也跟着去了后院,不过一路上她都七荤八素的,不知是该跟柳云暮请罪,还是安抚双眼通红的云隽。
看过那场认亲戏码,问清了其间牵扯之后,萧子翊便悠哉地挥挥衣袖打道回府了,留她一个人面对一摊子破事,当真心累无比。
江蓠曾与他说过,他们师门都是弃儿,师父乃重英山上不问世事的隐居高人,因为日子过得太无趣,便随手捡了山中的弃儿,将他们抚养长大。
久而久之,弃儿越养越多,索性当做徒儿来好生教养。
云隽是其中一个,不过也算不得弃儿,因为她的爹娘是在一场饥荒中去世的,云隽孤苦无依,只能跟着流民来到金陵城中,本来只是想找些活勉强为生,却被官兵拦在了城门之外。
有些流民情绪激动,与官兵起了冲突,在城门外硬闯,流民因此受伤,没见过这种场景,云隽哭着瘫坐在地,看着官兵的长刀刺穿他们的身体。
就在她要被驱逐的时候,有一小队人策马而来,一把剑锋凌厉的长剑横在她面前,替她挡了官兵挥舞的大刀。
时隔太久,云隽只能模糊地记着当时的情形,有个少年护在她身前,那人虽是年纪不大,但身形挺拔,挡在她面前,像是最为牢固的城墙,无端的让人感觉到安心。
彼时她哭个不停,那少年不知该如何安抚她,只好将她送到城中一处暂且安置难民的地方,给她取了几套新衣服,还递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
她都不知道自己多久没有吃过东西了,喝下那一碗白粥的时候,她盯着那少年的面庞,将他牢牢记在心里。
在金陵城中,她只见过他零星几面,时间不长,甚至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可她记忆深刻,直到被师父接到重英山中,才不得不断了音信。
那时候江蓠已经在山中待了好些年,面对新来的讨喜的小师妹,她自然是满心欢喜。
同样的,她也知道云隽有这样一个旧识,在山中云隽就常常念叨,若是以后有缘再见到她的段哥哥,她便全心地对他好,以此来报答之前的恩情。
江蓠当时还揶揄了她,说她是不是想当人家的娘子,害的云隽瞪大了眼睛羞红了脸。
打死她都没想到,云隽此次来金陵城,当真阴差阳错的遇到了当年的段珩。
一路跟着他们走到了后院,江蓠都在神游,直到引路的捕快凑到她跟前,嘱咐了一句“近些时候就让二位住在这吧,江捕快。”,她才回过神来,抬眼打量着这处清幽的小院。
---题外话---上架更新两万啦!_(:3」∠)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