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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飞霜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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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应县时令仪留了十来人在城隍庙,等出花的人都好全了后再赶来太原,未染病的人追出了庙门,在石阶下跪成一排向她和息何磕头,她说受不起,息何却坦然受之,上了轩车后她问他,“这便是座上时常的感受么?”

    他偏头,“嗯?”

    “救济苍生,普渡红尘,”她的笑容莫名带着苍凉,她是第一回这样直观的受人朝拜景仰,却从内心无端生出凄冷的情绪,她抱着手炉,却暖不到她心底去,她垂着眼,“感觉并不是很好呢。”

    若是可以,她更希望不曾有这些灾害,她所得来的景仰与功绩都是依托旁人的痛苦而建,她踩着森森白骨往上走,高处不胜寒,最怕脚下不稳,一个趔趄跌落下去,可就是万丈深渊了。

    平白做他人垫脚石的事情她必然不愿,只能咬着牙往前走,路越艰险,她便越战越勇,披荆斩棘都不为过。这样的梦她做过无数回,到最后她浑身浴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脚下的尸体都被汩汩的血水泡得松软,一踩就陷下去,无数双沾着血的手将她往下拽,她咬着牙挥剑斩断那些手,瞬间血肉横飞,到最后还是精疲力竭地倒了下去,那些手源源不断地涌现,扼住她的咽喉,要她死,要她万劫不复。

    真是黑暗的梦境,她每每从噩梦中惊醒都是浑身冷汗,但自从回到长安后她便不常做这种梦了,许是要步步谨慎,才让她没那么多时间乱想,又或许是别的原因。

    她把眼睛落在息何身上,那人玄衣垂落,眉目间有星月环绕,看起来正气斐然,她似笑非笑地道:“座上会驱邪么?”

    息何皱眉,不晓得她这话从何而来,反正她沉静如水的表面下藏着天马行空的想法,谁也猜不透,其实她还是保留有童真的,只不过被许多事物蒙蔽,她再也不敢让旁人看到她的软弱,这些色彩纷呈的想法展露在他面前,比朝晖还要耀眼。他看到她嘴角勾起,“孤同坐上讲过的,孤往前很爱做噩梦。”

    “有时是在万里尘嚣的战场,孤在金戈铁马间动弹不得,有时是在孤绝的云端,被人从后推下,”那些梦境太过真实,她现在回忆起来都还会感到不适,“到最后都会有人告诉孤,他来迟了。”

    令仪定定地看向息何,“那声音同座上的很相似,那人的身形与座上也相差不无几,所以孤之前在神宫中见到座上时就觉得很熟悉,但若要问起在何处见过,说是在梦中的话,座上定会觉得是个老套而俗气的说辞吧?”

    但确实是这样的,所以她任由他的亲近,没有将他隔绝在外,理由说来可笑,仅仅是因为他与她梦境中的某个身影分外相似,那个身影是她在漫漫长夜中所能感受到的唯一眷恋与温暖。

    他的神色果然如她所想,平静却藏着讶然,她突然为自己泄漏的情绪感到羞恼,别开脸去,只当是自己一时头脑发热说出的话,“方才孤的话,座上就当不曾听过吧。”

    “殿下如此金贵之身,说过的话怎么能收回,”息何的语调温柔,“臣说过,这世间很多事情是殿下不知晓的,殿下只需要做自己想做的,臣会护殿下周全。”

    她似是被触动,纤长的睫毛微颤,“孤曾问过座上,若能重活一世,座上想要做的是什么。”

    他说他想要救她,这句话成了斩杀她梦魇的宝剑,锋利而温暖。在从前,她不知道多少次在长夜中无声呐喊而出的话,终于有了回应,这才让她安心下来,才没了将她困住的噩梦,才让她能过更清楚地看清眼前的路。

    息何却把话撇开了,他走进她,车厢里空间窄小,他蹲在她面前,轻声问她,“殿下不舒服么?”

    她神色懒散,脸颊上有显而易见的红晕,“没有。”

    这哪里是没有的症状,息何绷起嘴角,探过手来摸她额前的温度,果然烫得惊人,她却还半睁着眼要打开他的手:“孤没有病,放开孤!”

    息何握住了她的手,又被她色厉内荏地斥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你是什么人?敢轻薄于孤,孤的手是你想碰便能碰的么?来人!将这无耻之徒拖下去,打三十大板!”

    说完又自己眯了眼,凑近来瞧他,噫了声,“慢着,这轻薄子倒还有几分姿色,那便罢了,先免你死罪,你再让孤亲你一口,孤便把你放了,你看如何?”

    这就开始调戏他了,平日里坚强冷淡的人,一生气病来如小孩般难缠,豪气冲天地摸了把他的脸,眉开眼笑,“皮肤真好,正合孤的胃口。”

    揩的油都是要还的,稍不注意眼前的美人儿就凑近了,她都能感受到他的气息扑在她脸上,更是炙热难抵,她不自在地往后退,却捱到了车壁,背与木板紧贴着,绷成了一条直线,胸前的线条更为突显,她好看的眉拧成一团,不耐烦地道:“离这么近做什么?别以为你好看孤便不会罚你……”

    话都还在舌尖打转呢,他就吻了上来,唇贴着唇,生生把她舌尖上的津液给卷走了,顺着齿缘那么一刮,她的魂都被刮走了。

    握好的拳头都软了,打在他身上像欲拒还迎,没半分抵抗的意思,这个吻突如其来又顺理成章,她的手顺势攀上了他的脖颈,冰凉得像一片玉石。

    “殿下。”

    他的声音萦绕在耳畔,春风化雨,枯木上瞬间就开出花来,她气息都不匀了,倒在他臂弯里,按着胸口轻喘,一声比一声更煽情,但眉头却皱了起来,仿佛正经历着万箭穿心的痛。

    她总算是安静下来,情况却比方才更糟糕了,息何把她抱起来躺在车厢内的软榻上,正要替她诊脉时,轩车戛然而止。

    裴英的声音阴阳怪气地从外面响了起来,“阿蔷?”

    息何没有理他,把令仪的袖口往上撩,手指搭在她手腕上,不得不说她的骨架真小,手腕细得仿若稍稍用力就可以折断。难以想象她是如何挽动千钧的弓弦,提起锋利长剑的,他听着她的脉搏,忽快忽慢,稍沉稍浮,丝毫都敢错过。

    车帘蓦地被掀了起来,露出裴英阴沉的一张脸,他在外面等不到令仪回答,耐不住性子就要看看里面到底在做什么,方才那几声喘息他听得真切,他并非没有经历过人事,对这声音敏感的很,当即就青了脸,将车叫停,车夫显然也很尴尬,跳下车去避得老远,害怕受到将军怒火的波折,然而撩开帘子却瞧见令仪面色惨白地躺在车厢里,显然早已神智不清。

    “阿蔷怎么了?”

    裴英登时慌了,跳上车来就要往车厢里去,息何回身看了他一眼,“臣正在替殿下诊脉,将军还是先不要进来为好。”

    他一句话就封住了裴英的来路,裴英面色青红交加,“那你诊出个什么来了吗?”

    谁让他偏偏有技艺傍身,随行的医官都抵不上他,出花都能治,还有疑难杂症是可以难倒他的。出花,这个词从裴英脑海中掠过,他的心跟着颤了颤,声音都有些发抖,“不会是……”

    “不是。”息何简洁有力地否决了裴英的想法,裴英松下一口气来,息何已经替令仪挽下了袖口,“劳烦将军放下车帘。”

    裴英怒目而视,“为何?”

    息何将自己的氅衣寻来给令仪披上,头也不回,“殿下是受凉染了风寒,将军想让殿下病情加重么?”

    一切都要以她为重,裴英只得愤愤不平地放下了帘子,扭头对远处的车夫吼道:“滚回来!”

    令仪的病来势汹汹,她平日里都强撑着不愿和人讲,现在病来如山倒,躺在车厢内气若游丝,连东西都吃不下去,偶尔把她叫醒一两回,她连眼前的人是谁都认不出,抱着息何喊母亲,说要吃糖糖。

    这样的她若是被别人看见,蜀华公主的名号就算是废了,好在息何很善解人意地替她挡了别的人,就是连裴英都不知晓她生起病来是这般模样。

    太原不远了,队伍加快了脚程,在夜里抵达太原,太原郡守等得眼圈发黑,见着车队时潸然泪下,“殿下终于到了!”

    迎来的却是将军铁青的脸,“还不快快引路!”

    裴小将军脾气不大好,这是太原郡守早有所耳闻的,却不知竟然不好到了这种程度,太原郡守有些郁郁,但毕竟是长安来的赈灾队伍,想惹也惹不起,若是怠慢了,回去参他一本他这辈子的仕途就算完了。太原郡守赶慢呵腰,“这边,这边。”

    来的人都行色匆匆的模样,仿佛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发生了,太原郡守看了一周,没瞧见传说中风姿绰约的蜀华殿下,便谨慎地问,“敢问将军,殿下呢?”

    却吃了裴英一记冷冰冰的眼刀,“在车内。”

    “哦哦,下官知晓了。”郡守浑身冷汗地继续带路,暗觉这为裴将军不好相处,本以为他会念着自己是裴相门生的份上对自己有些好颜色,倒是回长安后再替自己美言几句的,如此看来是不可能了。

    匆匆赶至驿馆,裴英二话不言就去掀开了车帘,郡守耐不住好奇心伸长了脖子去瞧,看见了一双纤若无骨的手。

    那手搭在玄色的衣袖上,暗云涌动,紧接着身着玄衣头戴狐面具的郎君抱着手的主人走出车厢,行云流水般避开了裴英去接的手,微微垂眼,“我来就好。”

    裴英咬紧了牙,又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发作,退开来,任那人走进了驿馆,正是愤懑不平的时候,看到了目瞪口呆的太原郡守,火气更盛了,却突然念起这人是自己父亲的门生,稍稍冷静了些,“郡守进来说话。”

    太原郡守摸了把冷汗,这三人之间风起云涌,电闪雷鸣的,分明是活生生的修罗场,谁踏进谁死,他胆战心惊地跟了上去,裴英入内后解下了氅衣,交给千牛卫,转身对郡守道:“赈灾物资就在门外,则由我来交付给郡守了。”

    “将军一路辛苦,”太原郡守朝他作揖,“下官方才看殿下似乎面色不大好,是有疾在身?可需要下官寻大夫来替殿下看诊?”

    公主大多都是娇生惯养的,河东这一路风霜雨雪,得了风寒也不奇怪,裴英摆了摆手,“看诊倒不必了,有些药材倒需要郡守准备。”

    他把息何之前列出的药方拿出来递给郡守,郡守低头看了看,拍着胸脯打包票,说稍后就送来,裴英面色稍霁,“有劳郡守了。”

    总算到了太原,运送赈灾物资的事情告一段落,把物资交给太原郡守,后面的事情就不用他们来费心了,现在最要紧的便是治好令仪的病。她的病症说来也怪,一直高热,反反复复,烧得她意识模糊,像是遭恶鬼缠身了一般。

    裴英叹气,他一直就觉得不该遣她来河东,不知皇帝是怎么想的,又或许这不是皇帝的意思。想到令姝,裴英就更是头痛,自从五年前的那件事情发生后,他就对令姝束手无策。

    那时候他才晓得令姝的想法,也才晓得自己对令仪有多大的执念,但他被挟住了把柄,无可奈何,解脱不得。有时候他都会想,如果令仪永远不回长安了,说不定是一件好事。

    令姝在皇城中被浸染了这么多年,心机与城府深沉得出奇,但只要有他在,他便不会允许令姝伤害她。

    打定了主意后,裴英便往令仪的房间去寻她,房门紧闭,他只能敲门,知道她昏昏沉沉不能应答,连阿蔷都没唤。

    果不其然,里面传来了冷清的男声,“何人?”

    “裴长舜,”裴英简短地答道,他无需对自己看不顺眼的人和颜悦色,且带着不耐烦的语气,“我要见阿蔷。”

    那人的声音比他更要冷淡,“殿下需要静养,将军请回吧。”

    裴英登时便怒了,抬脚踹开门,拔剑而出,“你算什么东西,敢来命令本将?”

    那气势,分明是想要杀了息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