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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处的风越来越凉,皓月被无数星辰围绕,光暗交接处的线条,无比柔和。
他身形略微后仰,一手拿着青铜酒具,一手支撑在身下的屋脊木板上,整个人沐浴于晚风当中,衣衫飒飒,黑长的头发随着风向后飘扬,耳际还有几根发丝在打转儿,像是要乘风而起。
这感觉十分舒适。
不可否认,能活着终归是好的。
“其它的事不好说,但论到带兵打仗,我绝对比你厉害……”
赵飞雪盘坐在宁无对面,手肘顶着膝盖,双手左右摇摆着,绘声绘色地自吹自擂。不过始终是她一个人说话,时间长了也怪累的,到最后索性就闭嘴,停歇了半刻。
只是半刻,她抬手顺顺头发,靠着侧脸又说道:“回到南方,我会把赵家重建好,以我如今手上的实力,这会很快。当然了,你若回去想重建宁家,我会帮忙的,顺便我们一起去了结仇怨,和他们未忘、未完的仇怨。”
“他们在南方根深蒂固,不要着急,慢慢来。”宁无浅饮一口酒水,放下手中的青铜酒具。喝酒,他是点点滴滴地喝,享受少有的悠闲时光。
这个时代的酒,谈不上喜欢也算不上讨厌,尚且可以入口,温润喉咙。
“我不急,可他们会急呀。那些人都是一群贪生怕死的胆小鬼,他们害怕我,即使我现在的实力还比他们弱,白天的事大概就有他们的背后操作之因。”
“就稳着来吧,狗急了会蹦上墙,兔子红着眼也会张口咬人---”
听他说到这里,赵飞雪没有立即回应,而是稍微低头沉默了片刻,然后露出一个在月夜中显得十分迷蒙虚幻的笑容。
“呵~,我倒是蹦得很高,寻常城墙都能翻过去,而且牙又好,可他们老得腿脚都不利索,怎么蹦跳?能有几颗啃骨头吃肉的牙?既然是狗啊兔子的,挨刀等死就好了。”
“嗯,有道理。”
宁无整个身体向后仰倒,平躺着,双手放在后脑勺。赵飞雪看他这样,同样向后倒下。
银月的光辉洒下,两人注视着黑洞洞的苍穹,就如此直到了天亮。
那后半夜,宁无还出奇地做了个梦,他几乎忘却的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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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脚下,零落着火烧过的砖,全部残缺,裂痕像是伤口,流着炙热的血。
坚硬石块在小院里连接成路,切割出数块菜地,青翠欲滴的大白菜和高高的萝卜菜头有序分布,周边是小葱、韭菜、大蒜苗等常见食用植物。
另一边,靠着古井的地方挺立着至少百年的老槐树。
槐树下一座旧房屋,正面竖立孤零零的木柱,蔓延着数条古老的细长裂口,上面支撑交错几个木头架子,看上去瘦骨嶙嶙。更上面,层层黑瓦积压,似沉重阴云,再多点整座房子就会因此而垮掉。
这就是家,宁无和两个妹妹的家。
“呼~,天又要黑了。”坐在门口小凳子上,他抬头看了会儿美丽的黄昏,长长吐口气,旋即放下手中的木头和刻刀,站起伸展腰身。
“该准备做饭了,妹妹们还有半个时辰就放学回家,得先在菜地里寻些菜做一桌子饭菜才行。”宁无自言自语,走向菜地。
家里曾经有六口人,爷爷、父母,他和两个妹妹。父母雨后出去采石,被泥石流吞没,而爷爷某天出去打水,沦为鱼类争抢的食物,沿河找了三天都没有发现踪迹。
他们都已离开人世,作为家里年长的哥哥,必须支撑起整个家,所以他果断放弃了当时临近的高考,回家全心全意照顾两个妹妹,没意外,一辈子就会被埋在大山里。
十几岁少年又如何能撑起整个家?事实证明,努力会有回报。靠灵活双手和朋友送的手工艺书,宁无用大山里免费的木材制作手工艺品拿出去卖,勉强换取微薄钱财来供妹妹们上学,终究解决了首要问题。空余时间,他也在院子里种些菜,养些鸡鸭,困窘的是鸡鸭成活只有小半,蔬菜倒长势不错。
“宁无。”
弯下腰摘菜,听到有人在叫他,声音有些熟悉,抬起头便看见了一名女孩儿。
太阳已到半山,血染大片山林,偶尔三两声鸟鸣。
女孩穿着白裙,在辉煌的光芒下显得古典唯美,身后长长辫子时不时轻轻摇摆,增加了生命的活泼。就这样微风吹过,吹起轻柔裙角,落下幽蓝发带,墨黑长发随之飘散开来,如夜空寂寞烟花,美感瞬间已然到达极致。
时间停顿了瞬间,于是什么都静止了。
她面对他,背对着血红的山林。他面对她,背对着幽暗的房屋。
钱雨,戏称‘钱如雨下’,这便是女孩的名字,是他初高中同学,单纯岁月里痴迷过的存在,可惜永远止步于‘哥们’。
“你好啊,钱雨。”宁无握住白菜叶的手紧了下,直起腰打招呼。通过那年,他早没了那丝妄想,时间冲淡一切,周身泥土和女孩的洁白形成鲜明对比。
“宁无,两年多不见就生疏了,你以前可叫我小雨的。”
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也不知道是不是听错,恍然觉得女孩微笑的嘴角是哀伤弧度,本应俏皮的语气蕴藏着浓重悲凉,如风霜中花朵试图以最美姿态迎接阳光,而纯白花瓣开裂残缺,甚至掉落化泥。
没探寻,他和她从来都是两个世界的人,即使挂着朋友关系也仅仅在学校范围内。
有些人有些事,转身就代表故事完结,任何挣扎都是徒劳,当然从未想过要挣扎,现在只想把两个妹妹养大,之后自己要死要活都无所谓。
人这一生,活着能为了什么……摇摇头,宁无甩掉纷繁的思绪,神情依旧平静,看着昔日的‘哥们儿’。
“都长大了,所以只能叫你钱雨。”
“是呀,长大了。”
两人话很少,安静站立,无声注视,却越看越远,无形距离在两人间无限延伸,恐怕这辈子都无法跨越。
人与人的相对静止总会被打破,首先动的是钱雨。她从小院的门口踏进来,步履是笔直的线,白裙未沾染一粒尘土,直到离他半米左右才停下脚步,眼神莫名,无血的嘴唇动了动。
“你知道吗?君依死了。”
谁?
安静了三秒,头脑中慢慢浮现淡泊的身影。
“不会吧,上个月前才听说她要嫁人,听说对方条件好,相貌才学和家世都十分不错。未来会很幸福,怎么可能死了?”话语像回声,萦绕不断。
黄昏突然变得无比压抑,钱雨利箭般的目光,是仇恨,又好似又包含其它东西,万般复杂情绪揉成团,膨胀炸裂。
她向前踏了一步,迫近他的面颊,奇特的冰寒气息打在脖子上。
“到婚前旅游掉进了水里,连尸骨都没有打捞起来,所以···婚礼成了葬礼。她的葬礼你要参加,明天开车来接你。你知道,没有你参加的葬礼,她是不会到天堂的。”
声音很冷,尤其是那句:没有你参加的葬礼,她是不会到天堂的。
为什么?宁无有些忘了,得知君依死去的消息,竟只是微微愣神,与不痛不痒的惊讶。
死应该是件很遥远的事,为何接二连三在身边发生。
忘了的东西要想起来,钱雨脚步紊乱地离开后,他放下白菜叶子,坐在院里大石头上,开始从记忆中寻找有关于君依的记忆。
大约七年前,依稀记得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画面苍白,笼罩薄薄的雾,想不起最初神情了,只知道那时的君依穿着白裙子,洗得很白,绣有精致花边,因为在物质条件还不好的大山里,那样的裙子不是谁都能穿得起,所以印象比较深刻。
她是转校生,大概由于家庭原因才到了这贫瘠的地方。
十二三岁的女孩,有长长黑发,安静站在幽暗的黑板旁,不太清晰的脸似乎不知所措,只能低着头一声不吭。当时他是班里的劳动委员,被白发苍苍的老师叫去杂房搬来课桌给她用,就这样他在前,她在后,向灰尘满布的杂房走去。
到了那半开的铁锈门口,没有让她跟着进去,无别的意思,单纯不想那么漂亮的白裙子沾染污垢。
课桌是简易的木头制作,没有铁锈,灰尘倒不少,扛着课桌出来时,衣服脸上都有灰尘,当时样子应是很狼狈。
接下来的事情,他连当时她的神情和所说的话都回忆得清楚。
‘谢谢,这...’纤细洁白的手儿,一方花纹白手帕,微微抬头间飘扬的长长黑发,脸颊淡淡红晕,话语是那么小心温柔。
她为他擦脸上的灰尘。
轻柔触感,认真的表情,睫毛在微微颤动。
后来不知道她为什么喜欢他,难道就是帮忙搬桌子?君依告白的那天,他迷茫了好久,除了还算白净的脸,土里土气的少年有哪点值得人看上--很不明白‘城里来的大小姐’的想法。也许喜欢一个人没有道理,就像他曾经喜欢钱雨,满脑子都是那个男孩子气的长辫女孩儿,即使公认君依更加漂亮。
想来,当时君依也是这样……月前从朋友那听说她要嫁人,承认心里产生过失落这种情感,虽不浓烈但真实存在,毕竟她是首个,也是目前唯一一个向他告白过的女孩子,或许地位等同于曾爱慕的钱雨。
没想到会死,还没有嫁人就死了,在盛开得最美的季节蓦然凋零。
痛吗?心只是有些空,手脚没有气力,抬头看看天空与四周,入眼的好像全是血。
“哥,哥啊,饭好没?”
“饿死了,哥···哥?哥怎么了,生病了吗?”
两个背着同样小书包,外表几乎没有差异的小女孩跑了进来,一个热烈如火,一个略显文静。
她们是宁无的妹妹,姐姐宁白,妹妹宁蓝。
“哥没事,嗯,想事情入了神。”张手抱过双胞胎姐妹,磨蹭着两个小呆头,宁无轻声说:“饭等会儿就做好,实在饿,屋子里有几个大梨子。”
起身捡起白菜叶子,向灶屋走去,几步又停了下来。
“明天我带你们去参加朋友的葬礼,好吗?”
“好耶!又有好吃的了。”
宁白的小辫子随着跳跃翘了起来,文静的宁蓝也露出甜美微笑,而他只能淡淡苦笑。没有责备两个妹妹,毕竟小孩子对死亡并不完全理解,大多只知道葬礼上有好吃的罢了。
晚饭后收拾完碗筷,打开衣柜准备明天参加葬礼要穿的衣服。
君依的葬礼想认真对待,却烦恼没有得体的衣服,衣柜里乱七八糟的衣服倒不少。
犯难了。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葬礼不只是君依的葬礼,也是他的葬礼---温热的血遍染棺木,湿润了钱雨的脸颊眼角,妖娆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