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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两声巨响在外面炸开。几个侍女战战兢兢的从门内退了出来,差点没撞到林日昇身上。侍女们知他素日柔善,嘻嘻笑了几声便没大没小的跑开了。
林日昇紧张地吁了一口气,轻手轻脚的推开房门,一只脚刚跨过门槛,另一只脚还在悬在半空中时,一个青花瓷杯忽然夹风破空而来直直地向他面颊摔去。他听声辨位,脸微微一侧,右手抬起,手掌向内反手一接,将杯子稳稳地钳在手里。他怫然不悦,大步闯入门中,还未见着妹妹便出言责备道:“阿沅,你这个脾气到底该改改,出手也没个轻重,今日幸而是我,若是砸到那些小丫头,非头破血流不可。”
他生气之时,依旧面若桃红、双眸皓洁,不带一丝凶厉之色,并不令人畏惧。
而正与他对峙的林月沅却如乌云盖顶,双手叉腰,两只眼瞪得又大又圆,怒不可遏的脸上仿佛有恨火燃烧。她虽比哥哥小两岁却几乎与他肩头平齐了。她拉住他的衣襟,质问道:“哥,你还想瞒我。我问你,爹呢?娘都快不行了,为什么他还不回来,他去哪了,你说啊!”
林日昇闻言黯然叹气道:“你心知肚明又何必来问我。”
林月沅顿时火冒三丈。她双手抱拳,张口大叫,仿佛要将满腔啊怒火喷出:“果不其然,你当初还不信。我亲眼看见洪叔告诉母亲,他在外面养了外宅,母亲虽嘴上没说什么,可夜里还是偷偷地哭了。娘当年跟着他受尽苦楚、委屈,他却这般忘恩负义、喜新厌旧,毫无良心。”她边说边跳脚,直把地面踏地“咚咚”作响。她习武已有数年,中气十足,声音洪亮,这般叫嚷想必屋外之人也能听地清清楚楚。
林日昇在一旁急的直冒冷汗,他环顾四周,连连向她摆手,压低声音道:“小声些,你想闹得人尽皆知吗?”
林月沅不管不顾地继续嚷道:“你怕我不怕,他有胆做还怕人说,我偏要把这丑事给嚷出来,丢林家脸的是他林昶不是我。”
“还不快住口。”林日昇终于拿出了几分做哥哥的威严,沉声道:“纵然父亲另有新欢,金屋藏娇,我们做儿女也不可说他的不是。何况娶妾也并非什么了不起的大罪。”他被妹妹瞪得有些心虚,声音逐渐低下去,“只是错在他不该对母亲的病情不闻不问。”
“出去!”林月沅愤怒地推了他一把,他踉跄地退了两步,急忙解释道,“何况这也并非全是父亲的错,你忘了当初是母亲把父亲气走的。”
林月沅却一口咬定是林昶有错在先。
林日昇有些水磨脾气,不若母亲果决却也不似妹妹暴躁,他不急不躁,耐着性子娓娓分析道:“父母脾气本就不合,自我记事以来,几乎没有一日不吵的。母亲是刀子嘴豆腐心,而父亲遇事又总憋在心里,两人又不能互相体谅。父亲搬出去住也非一两日,母亲又何曾关心他在外面吃住是否舒心。她对父亲如此不上心,父亲难免会移情。”他愁肠百结,幽幽地叹气道,“他们二人大约是上辈子的仇家,这一世被绑在一起互相折磨。”
林月沅很不以为然:“娘操持家务、打点生意,对这个家无不尽心尽责,这才累出了一身的病。爹总是无端挑剔,莫名发火,娘当然要还以颜色,否则岂不任人欺凌。怪就怪爹小肚鸡肠、毫无肚量,更兼抛妻寡情,实非大丈夫所为。”
两人争执不下,陈萍身边侍女忽然冲进来哭道:“夫人刚又呕血了,她叫你们快过去。”
兄妹两人对望一眼,立刻停止争吵,一齐冲出屋去。
自入冬以来,林夫人的病情每况日下,终日只是恍恍惚惚,神情倦怠。林日昇每日早晚都会去为母亲诊脉,他和家里的师傅们共同研究,本来极有自信能控制她的病情。没料到最近一月,陈萍的病情骤然反复,如洪水般来势凶猛,无法遏制,迅速恶化,竟有些日薄西山的征兆。
两人来到母亲床前,看见她病恹恹的模样心中不由的悲从中来。想当初陈萍是多么的雷厉风行,精明强干,那时的她宛如一个坐镇指挥的大将军把家里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她总是事无巨细,亲力亲为。这么多年以来,她就像一个头知付出不求回报的黄牛,为了这家的兴旺繁荣,榨干了自己身体里的最后一滴血。她干瘪了,粗糙了,消瘦了,不再美艳动人了,而她丈夫不但不感动反而要因此抛弃她,转身投入他人的怀抱。
含冤不忿在林月沅脑中叫嚣着,如此英敏的女子却难逃悲剧的命运。每一天都有无数女子被自己的丈夫用各种理由抛弃,她们留下的血泪是则是镌刻下男权时代冷酷和残忍的纪念碑。
林月沅摩挲着母亲干枯嶙峋的手默默的留下了眼泪,眼泪落在母亲的手上,顺着她手上干裂纵横的鸿沟缓缓地流淌,好像要融进母亲干涸的生命里去滋润她孤寂的灵魂。
林日昇则坐在母亲的床头以手为梳,梳弄着母亲有些花白的头发。母亲被儿女温暖的亲情所包围,她静静的享受着这一刻难得的温馨和宁静。回想她的这一生,她虽自幼失怙,却有对她视如己出的义父。她得到了一个令人艳羡的丈夫,她养育了一双孝顺的儿女,她撑起了一个家族高贵光耀的门庭,似乎人生已经圆满,但她病重弥留之际她才恍然领悟,她仍有遗憾。
她的心微微一颤,干瘦好似被抽走血肉的手拉住了女儿的手指,用像被刀刮过一般沙哑的声音道:“你父亲可回来了?”
林日昇默然无语,林月沅哼了一声偏过头去。
刚强了一辈子的陈萍终于在女儿面前留下了无力的泪水。原来她这辈子最大的失败便是没有得到丈夫的心,他们的婚姻最终还是只能定性为一场交易。林昶看中是她带来的财富、她如男子般强悍的能力,唯独没有正视过她这个人,她的这颗心。而她呢?
她自嘲一笑,自己以往对爱情既不懂也不屑,认为婚姻不过是必须完成的一项任务。想来她这生真真的好像是一个情窦未开的少女,顽固的守护着自己对爱情的偏见。直到生命给了她重重一击她才幡然醒悟:一个女子不仅需要婚姻也需要爱情,相敬如宾不是完满而是悲剧,更何况是同床异梦,虚以委蛇呢?重来已是妄想,但至少也应让林昶知道她此刻的全部心情。她双手握住女儿,艰难地说了一句:“我想见他。”
林月沅感受到了母亲的生命在慢慢消逝,刚才还充满疑虑的心却慢慢坚定了下来,她回给母亲一个安慰又饱含泪水的笑容,温柔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你放心,我一定让他来见你。”
这便陈萍刚昏昏沉沉的睡下,那边林月沅便转回房间披上一件大红色的织锦缎棉披风,连衣服也没有换,只将随身所用的金丝软鞭缠在腰间,就风风火火的跨门而出。
林日昇随后追来,一把扯住了她的胳膊,止住了她的步子,挡在她面前。她以为他要阻止她出门,两眼一眯,另一只胳膊向后一背就要去抽腰间的鞭子,她已经铁了心,谁都不能阻挡她。
林日昇却于深重的苦难中绽出了笑容,他轻声的安抚妹妹剑拔弩张的神经:“我随你一同去,定要把父亲请回来。”
林月沅紧绷的心顿时放松了,她凝视着眼前的哥哥,觉得哥哥已经有了担当。以前的哥哥很少违背父亲的意愿,偶尔跟父亲有过几次口角,即便心有不甘但最后还是会顺从父亲的意思。她一直认为哥哥本性柔仁乐善,性格温厚懦弱。但今天他却要和自己一同公然地反抗父亲。是母亲指引着他们,给予他们的勇气。
林月沅因亲情的鼓励而越发勇敢,她反手握住了哥哥的手,他的手宽大而温暖,他的笑容真挚而安心。天下还有哪一对兄妹比他们更亲密,他们同心戮力便再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
林日昇带着妹妹出府后一路北行,到了一处雅致幽僻的宅院,匾额上“环彩阁”三个字一瞧便是出自林昶的手笔。若非有急事在身,林月沅非将这匾额打下踢飞不可。
林月沅横冲直闯,擂鼓似得砸门,小厮一开门,她便拉着哥哥大步流星的冲入。
进门之后更犹如一头发怒的狮子,扯着小厮就问道:“快说!林昶人呢?”
小厮和侍女们从未见过如此凶悍的女孩子,一时间都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那女孩不过十岁,眉宇间却隐隐生威,气势逼人,直让人心中打颤。
管家闻声赶了过来,强作气盛,趾高气扬地挥手嚷道:“哪来的野丫头小子竟敢私闯民宅,还不快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林月沅满心怒火正愁没处发泄,管家这一下更是火上浇油。
她正恨没有由头撕闹,管家正巧扯到她的狮须。她趁其不备快步上前,一把扭住了他的胳膊向后猛的一拉,管家大叫一声,没想到一个小女孩力气这般大,差点没把他的胳膊给扭折。
她大吼道:“我爹呢,他在哪儿,让他出来好好告诉告诉你,到底我是谁家的野,看他不打断你的腿。”
管家被她的吼声震得耳朵“嗡嗡”作响,半响才慢慢腾腾得道:“你爹是谁,我不认识你爹啊,你是哪儿来的丫头,乱闯乱嚷什么,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你若敢胡来,待会叫老爷出来好好教训你。”
林月沅闻言手中迅速加力,冷哼道:“好啊,叫你家老爷出来啊,我正要找他呢,让他出来教训我啊。”说完又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管家“哎哟”一声被林月沅一巴掌掀翻在地,晃悠了半天才捂着脸站起来道:“好好,死丫头你等着,一会儿有你好果子吃。”
她英眉倒竖,双手握拳,又要发难。林日昇怕事情闹大,节外生枝,忙上前对着管家温言赔礼道:“我妹妹年纪小不懂事,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还劳您进去通告一声说我们想求见你们家老爷。”
管家见随行而来的这个少年,生的白净柔美,说话又温声细语,彬彬有礼,心中敌意略减。便顺着他的话喊道:“你们等着,老爷出来有你们好看。”
待林月沅再准备开责骂之时,他早就一溜烟不见了。她对着他离去的方向啐道:“狗仗人势。”
二人在院中等了一会儿,一个侍女从内室出来带他们往偏厅走去。
环彩阁的偏厅布置的十分艳丽浑然不似林家正厅那般沉闷,可见林昶在这过的颇为随性自在。他们兄妹二人进屋之后见林昶端坐于偏厅东侧,正在细细品茗。管家手捂脸颊,满脸愠色地在站在一旁,见二人走近,指着他们叫道:“老爷就是他们。”
林月沅蔑视地瞪了他一眼,高傲地仰头,双手交叠置于胸前。
林日昇见到父亲忙上前行礼道:“爹。”随后又侧着身子瞟了妹妹一眼,暗示她赶紧见礼。林月沅只当没看见依旧桀骜不驯的站的笔直,林日昇只好又拉一了一下她的衣摆。她这才不情不愿地喊了一声:“爹”
林昶并没有正眼瞧他们两个,只将杯子举得高高的从鼻子底下哼了一声“嗯。”
管家这才知道原来这两个人居然是家里的少爷小姐,吓得双腿发软,冷汗直流。忙对两人点头哈腰的陪着不是。
林昶放下杯子一挥手道:“你下去吧。”他如闻赦令,忙夹着尾巴逃了。
林昶也懒得说客套话开门见山道:“说罢,大老远的跑到这来,不会是只想闹一场吧,到底什么事。”
林日昇见父亲如此坦率也不绕弯子了直接道:“爹,母亲病重,还请您移驾回去看看。”
林昶面不改色的敷衍道:“夫人病重,我自然心中十分挂念,只是我事情向来繁多,实在是无暇抽身回去,你母亲的病还是你们多费心吧。”
林月沅早料父亲会找托词,也顾不得孝义直接嚷道:“行了吧,拿掉你假惺惺的面具吧。什么事务缠身,我看你在这里悠闲地很。”
林昶被女儿如此羞辱,一拍桌子,厉声道:“放肆,你敢如此对我说话,还有没有人伦纲常,还懂不懂长幼尊卑。简直岂有此理,都是被你那好母亲惯得,她连女儿都教不好,活着还有什么用。”
这话着实激怒了林月沅,她气的眼睛血红,脸上流露出狰狞的表情。连一旁的林日昇都忍不住辩道:“父亲,母亲都快病死了,你怎么还忍心说这样的话,你怎么这般冷血无情啊。”
林日昇话音刚落,一个年轻的妇人手端托盘掀帘而入,接着他的话朗声道:“少爷,这话错了。你们年纪还小上面有父母罩着护着爱着,养尊处优惯了,哪知世事艰辛。林家这份家业来这不易,老爷作为林家的掌家责任重大,更不能掉以轻心,事事都要谨小慎微,亲自过问,当然比一般人要繁忙。你们的母亲是大家闺秀,出身名门,难道不知家业大于一切,若因为她一个人而耽误老爷的大事,她死后如何有颜面见林家列祖列宗。”
林月沅讥诮的看了她一眼冷笑道:“这就是爹心心念念的人吧,果然长得美丽非凡,只怕连母亲见了都会自愧不如吧。”林月沅见她得意一笑,白了她一眼接着说道,“古有妲己迷惑纣王,致使纣王身死名裂,后又有杨妃红颜祸水,祸国殃民,皆是因为长了张你这样的脸,蛇蝎美人,如此而已。乱世出妖孽,乱家出恶妇。我们家就是因为有你这个野女人才闹得骨肉离散,爹留你这种长舌恶妇在身边才会使家业溃败,无颜见天下人呢。”
那妇人一听故作委屈道:“老爷你听听,我虽没有正式名分好歹我也是您的人,小姐这儿口口声声的骂我,其实是在这儿指桑骂槐呢,骂的是您啊。”边说还呜呜咽咽的哭着。
林昶被她扰的不胜其烦道:“好了,林月沅,还不快向你蔓姨道歉。”
林月沅指着她的鼻子怒道:“她也配。”
那妇人听的这话哭得更大声了。林昶心中更是气恼,女儿对他如此不敬,让他在自己女人的面前丢尽了颜面,素日的威严荡然无存。
他怒气贯脑,赌气吼道:“既然如此,那就等你们母亲死后我再去给她吊丧好了。”说罢传管家叫人送客。
兄妹两人败兴而归,林月沅只觉得满心羞愧,坐在房门口的石凳上发呆,也不敢去见母亲。林日昇则站在一株枯败的蔷薇花面前,心潮涌动想着母亲的遭遇。两人就这么默默不语,一个站着,一个坐着,林日昇悲苦,林月沅悲愤。
晚间时分,侍女来报:夫人似有濒死之兆。林月沅悲甚感悲怆地嚷道:“死了好,死了干净,就算现在不病死将来也会被气死。母亲死了,我便再不认这个爹了!”
陈萍双目呆滞的盯着床上的沙曼,蜡黄的脸上笼罩着死人才有的阴气。儿女们立在床前,林月沅很少放任自己如此痛苦的哭泣,林日昇这环抱着妹妹的肩,抑制不住口中的悲泣之声。
时间感在濒死的林夫人这里早已错乱,她朦胧中感觉到自己仿若回到了少女时代,眼前立着的少年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自己的心上人。她对着幻想出来的林昶露出少女般甜蜜的一笑,嘴巴微微上翘,扯动着脸上干涸缩水的肌肉,表情不仅没有任何美感反而显得诡异可怖。但她看不到自己的样子,只是自以为心满意足,她从未对他那样笑过,发自内心的饱含爱意的诚挚笑容。她带着这个笑容走到自己人生的终点。
陈萍去世了,整个林府都沉浸在悲伤肃清的氛围里,家中所有的色彩此时归于统一,非黑即白。林府大厅上摆放着她的牌位,中间则停着她硕大的棺椁,下人们分跪两侧,泣不成声。林日昇身穿白色麻布丧服泪流满面的跪在牌位前为母亲诵读佛经,希望母亲早登极乐。林月沅则跪在哥哥身边,冷峻阴郁,沉静的宛如一座雕像,机械的重复着往火盆里丢纸钱的动作。纸一沾到火焰,猛的亮出灿烂的火光,继而化为灰烬。亮光在她的脸上一闪一跳,衬得她面色发青,好像黑夜里的厉鬼。她看着火光闪烁,心中突然恶毒的把手中纸钱想象成了父亲和苏蔓,用力一挥,他们便沉入地狱烈火永世不得超生。
林昶果然信守承诺,在陈萍死后第三日,终于以姗姗来迟之态来给她吊唁。他未来之前,林府一直是由林日昇当家,但他毕竟不是林家真正的主人,因此只是组织家中众人为母亲举行了一个简单的悼念仪式,也没有通知其他人,专等父亲回来主持大局。
林昶命家中下人去各处报丧,隔天又请来了蜀南各处寺庙禅院的高僧僧众,为夫人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最后则为她选一处风水宝地风光大葬。他做足了功夫,也给足了夫人身前身后的面子。
别人看到他如此卖力的张罗夫人的丧事都以为他们夫妻情深,好心劝他莫要悲伤过度一定要保重身体。可惜大家都被他殷勤的外表给蒙蔽了,只有林府中的众人心中清明,他不过是出力不走心,故作姿态罢了。这里面究竟有几分真情,那就只有天知地知了。
这场丧事足足持续了一个月才渐渐沉寂,紧接着就是长达一年的守孝时间。在此期间,家中上下无论大小,都必须身着素衣深居简出,禁止一切不庄重的言行和活动以表达对死者哀思。可是就在这应当悲痛无端的时刻,林昶的突发奇想再一次挑动了大家紧绷的神经,为原本就濒于分崩离析的林家再助了一阵飓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