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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春日迟,卉木萋萋,小雨微寒。微寒的风雨却也阻挡不住长安城中春意盎然,花朵竞相争妍,姹紫嫣红,将严肃厚重的百年帝都装点的秀色艳丽。
长安城内城外踏青赏花之处甚多,而楚府的驻园也是最负盛名的赏春胜地之一。
驻园原是前朝一位极奢侈亲王集天下珍宝所造的一处王府花园,约有上百亩的花田花林,既有请四季花仙驻足亦有令游人留恋止步,乐不归蜀之意。我朝太祖率兵攻破长安之后,为表楚先祖不世之功,特将此花园作为府邸赏下,此后人事更迭,历经战乱,迁都移族,楚氏嫡传一脉却仍旧居住在这幽雅奇秀的园林之中。
阳春三月,樱杏桃李先后绽放,恰如在园顶升起一片绚烂云霞又如皑皑香雪、淡淡粉雾,让人恍惚间以为寒冬未尽。
虽然美景在前,当楚府中人却不能如以往那般安逸赏花,反而异常忙碌,忐忑却兴奋。在世人眼中宛如瀛台方丈般的皇宫也终于令圣上产生了腻烦之感,他又不愿忍受言官的口水,学炀帝凿运河、游龙舟、下江南,也就只能到城中几位大臣府邸游玩一番,以解春愁。而驻园自然是首选。
自从楚忠濂战死,不过数年间,楚义濂屡遭贬斥,他虽然还留在长安但已逐渐远离权利中枢。他倒没有焦惶反而淡然处之,乐的空出更多时间在家陪伴妻女,整日白衣襕衫,一副逍遥隐士的模样。圣命传下,聪明之人都觉察出圣上有打算重新重用楚义濂的可能。
卢氏作为贤内助自然不会放过任何可以帮助丈夫重振旗鼓的机会。但楚义濂对此并不十分上心,仍然每日逗弄幼女与白荞诗酒为乐。她只恨丈夫无心,白荞惑主,恰如商纣妲己,她便似可怜的姜皇后一般。
她只有在繁忙中才能寻得自己的价值,于是楚府上下便在卢氏强势领导下井井有条地忙碌起来。楚义濂虽然与卢氏知趣不投,但也不得不承认她在治家理家方面的超高天赋,让他可以专心政务而无后顾之忧。
晚饭已毕,众人各自散去。为了防止饭后早睡积食,白荞总要叫女儿到房里,或听她诵读几篇文章;或教她拨弄古琴;或与她谈论书画,偶尔兴致来时也会品香调香,同时也希望借此转移她的注意力,收敛一些她这个年纪最顽皮的心性。
楚云汐到时,白荞刚刚沐浴完毕,穿了一件白色宽袍睡衣,静静地坐在窗前拨弄着烛心,微微泛黄的烛光随着她纤细手指摆动的节奏轻巧地跳动,映的她的身影时而被拉的很长时而又被压得很窄。
调皮的楚云汐扒着门边向屋里探头探脑的张望,直到看到母亲在烛光中柔和而安详的面容时,她决定蹑手蹑脚的进去吓一吓母亲,可惜挂在屋角的一盏小巧的五角宫灯出卖了她,她的影子被斜斜地打在了白荞的脚下。
白荞随即停了下来,倾斜了下身子,假意朝门口望去。楚云汐俯着身子伸出了一只脚,刚一抬头眼光便在空中与母亲相遇了,吓得她连忙转身扶着胸口。
白荞扶着桌子歪歪的站着,看着女儿的纤巧的后背又慈爱又好笑得道:“哪来的小丫头这么调皮,想吓唬别人到把自己吓着了。”说完还莞尔一笑。
楚云汐见自己鬼计不成反被母亲耻笑,又羞又恼,又害怕她责怪,干脆一头扑进她怀中耍赖撒娇。
白荞也不气恼,一手搂紧了她一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心中更是充满了柔情。
楚云汐闹腾了一会儿便安静了下来,白荞抱着她小小的身子轻柔的左右晃动着,她的小手搂着母亲有些瘦弱腰身,脸颊贴在母亲温暖而柔软的胸膛上。温黄的烛光洒在两人身上,使她心中忽然溢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一种暖暖的甜甜的东西在一下又一下的轻触她的心房,然后又从心底直漫入全身。她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睛,觉得此刻就是对幸福最好的注解。
白荞见女儿没了动静以为她睡着了,便低头轻唤女儿的名字,楚云汐娇娇糯糯的应了一声,而后嬉笑着从她怀中钻出,顾盼四周问道:“娘,娘,你知道真如和珊瑚她们去哪儿了吗?”
白荞搂过她的肩膀,抱着她坐下,笑道:“过几日天子就要驾临,她们都被夫人调派去各处干活了。”
楚云汐一听哭丧着脸道:“那岂不是没人陪我玩了。”
白荞用手梳弄女儿柔软的长发道:“回头我让落春跟你去,有她陪着,或可好些。”
“那也没什么意思,落春她只会催我吃饭、催我睡觉、催我读书。”楚云汐略感失望地道,还不忘学学落春着急时咿咿呀呀的样子逗得白荞欢笑连连。
两人正在逗趣,下人进门请示:“夫人,大小姐已入了府,二夫人遣人来问,夫人要备什么礼过去,她也好照着准备。”
白荞思索片刻,郑重道:“前几日朱侍郎千金生辰的礼单你可留着了,照原样送一份便是了。”
“会否太隆重了些?”下人疑虑道。
白荞摇头道:“不重,不重。我还怕怠慢了呢,礼备的重些总是要顾着夫人的颜面。”
人小鬼大的楚云汐眼珠一转,挣扎跳下,对着母亲福了福道:“娘,大姐从宫中返家,妹妹应不应当前去请安?”
白荞自然知道女儿的狡黠心思,她哪里是要去请安,分明是玩心不灭,要与许久未见的楚云涟亲近亲近。
这些年楚云涟已从公主侍读升为宫中女官,她少小时便居住宫廷,亲情疏离,性子冷淡,心高气傲,不甘人下,在卢氏的严苛的教导下确实堪称仕女中的楷模,只是白荞却不愿女儿也如她这般,被功利挤占了生命的意趣。
她不愿女儿前去,生怕两人又生嫌隙,弄得众人不快,只是禁不住楚云汐不住央求,只得严肃地嘱咐道:“你只管前去请安,不可多做停留,我让落春随你一同去,请安之后即刻回来。”
楚云汐高兴伏在她的腿上,脸轻轻地蹭着她的手,撒娇道:“知道了,娘。”
灯光黯淡似黄昏时的天色,灰白中透出一抹黄褐。侍女们拆开楚云涟的头发将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沉重头饰取下,金色的发钗细钿也不如白日那般璀璨,在灯光下却有一种日薄西山的腐朽之气。她无精打采地注视着似乎随时都会熄灭的荧荧烛火,混沌乏力和疲惫溢满全身,令她心中充满怨怼和烦躁。
当下人回禀四小姐要来探望时,她烦恼愈浓,恨声斥道:“就说我睡下了,不见。”
然而自小在父母呵护下无拘无束的楚云汐像一只自由欢快的山雀趁下人一不留神便钻了进来。
楚云涟瞧见她那一双如世外山泉般纯净清澈的眼睛和那一张未经风雨娇嫩如花蕾般的脸庞时,心中更加怨恨。她从未这般放纵过自己的笑容,亦未如此随心所欲地驰骋在自己的亲人面前。她的身心俱被枷锁扣押,她的一言一行必须合乎繁琐的礼数,而她的妹妹却如同示威似得肆无忌惮地在她面前展示着自己的欢乐。她不由得捏紧了拳头,手掌上掐出一道道白痕。
楚云汐含笑憨态可掬地望着自己的姐姐。她的头发半披着,少女的身姿婀娜而玲珑,她因愤怒双靥不加修饰而自然透出胭脂般的嫣红,双眉紧锁振翅若飞,肌肤莹莹似水,
她呆呆地走到楚云涟身边,扯着她的袖子,痴痴的说道:“姐姐你好漂亮。”
她的赞美听来刺耳,她的触碰令楚云涟仿佛沾染污秽,她本能地抽回衣袖,单手护臂如同受伤了一般叫喊道:“不许碰我。”
失去平衡的楚云汐跌倒在地,小嘴一撇,眼圈微红,便要哭出。她那委屈的模样令楚云涟恨意隆炽。母亲的严厉、宫廷的冷漠让她饱受苦痛,但她却从不示弱,从不哭泣,从不寻求安慰,而从小在父母百般关爱环绕下长大的妹妹便只会用她廉价的眼泪求取怜悯,用她天真可爱的笑容来获得怜爱,她不屑刷这种手段,更鄙视这种低贱的行径。
她眉头一挤,如箭般自椅中站起,从屋中柜子里翻出当年母亲教导她时,用来抽打她的藤条,将她拉扯起来,对着她的小腿猛抽一阵。
楚云汐便要哭出声来,楚云涟掐住她的胳膊,用藤条指着她道:“不许哭。你可知我为何打你?身为楚氏闺秀,每日既不思读书明理,又不学针线女红,只知乱跑乱玩,见到长姐不知行礼,反而拉拉扯扯,满口混话,姨娘平日就是这般管教你的吗?到底是滕妾所生,上不得台面也就罢了,以后到了出了这府门,别人也只会说我们楚氏不会教导女儿,你置父母于何地?“说罢,藤条又要落下。
楚云汐被她一唬,吓得噤声,只将嘴唇咬的惨白,一双眼睛红的如玉兔。
被拦在门外的落春听到楚云汐惨叫冲入门来,她也不能开口替她求饶,只得拉着楚云涟的胳膊跪在地上,不住俯首。
楚云涟命左右侍女将她拉开,训斥道:“你个奴才也敢多事。我身为楚氏嫡女教训妹妹,天经地义。即便你们告到父亲那里,我也无惧。”
从未挨过打的楚云汐自此以后便对她这位长姐心生恐惧。亦第一次知道了亲情也有亲疏之分。
落春抱着双腿疼痛难忍的楚云汐走了回去。回房却见到了父亲。
楚义濂今日并未着幞头头冠,头上只松松地插了一根青竹簪,越发显得舒适惬意,有林间高士的遗世仙姿。
那簪子是白荞送予他的生辰之礼,簪子是由一块碧青翡翠精雕细琢而成,竹节纹络都真竹别无二致,是他最爱之物。每次他带着此簪抱着楚云汐时,她总爱将玉簪扯下在手中摆弄玩耍。
她本想哭诉一番,可一想到长姐的话又忍住了,自然也没兴致去抢父亲头上的玉簪了。
楚义濂甫一见女儿,烦恼一扫而空,立刻眉开眼笑,从落春手中接过女儿,眼中的慈爱之色竟比院中的春光还要温暖,他轻轻地掂着女儿,爱意在目光中流转:“我们的云儿又跑去哪儿玩了?”
白荞瞥见女儿眼圈通红,便知定然是在楚云涟那里吃了大亏,她虽心疼却又不想因为小儿女的口角是非多惹事端,弄得家宅不宁,令丈夫烦心,只能含泪吞下。她又怕女儿受不住向父亲告状,只得不停向她摆手。
楚义濂也看出女儿神色憔悴,连连追问。
楚云汐忽然放声大哭,白荞暗暗叹气,她却没有据实相告,只是眨动着哭红的双眼,抽抽搭搭地道:“我刚才追一只云雀,摔倒了,好痛啊。”
楚义濂冁然而笑:“你个小捣蛋鬼,真是只皮猴,摔倒哪儿了,爹给你呼呼。“
楚云汐搂住父亲的脖子涕泗滂沱,边哭边道:“不要呼呼,羞羞。”
她那副娇憨的模样令疼惜不已的白荞也撑不住笑起来。她将女儿从丈夫怀里抱下来,冲她和婉而笑,对她的懂事深感欣慰。楚云汐脸若彤霞,布满泪痕,感受到母亲夸赞的眼神,羞怯而又委曲地扑进母亲怀里。
楚云汐倚在母亲怀里渐渐停止了哭泣。楚义濂抚了抚女儿的头发,忽然叹了口气道:“又要委屈你们母女了。“
白荞体贴的握住丈夫的手,体谅道:“我不过一个妾室,怎可在天子宴飨与夫人并肩而立。何况人多之地,我便心窃,到时错了礼数便不好了,反倒不如留在院里自在些。云汐散漫惯了,远比不得大小姐,我还真怕她闯祸,冲撞了圣驾,如此安排再好不过,我正好与二姐作伴。”
“你若如此。我更加无地自容了。”楚义濂惆怅道,“反不如你埋怨我几句,心里好受些。”
“你我一起守着云汐长大才是大事,这些不过是小事,何必放在心上。”白荞笑着盯着楚云汐问道,“何况云汐也不想去呢,是不是?”
她愣了一下,按照母亲的意思,违背心意,转头看着父亲,瘪嘴不满道:“是啊,要起这么早,站这么久,还有好多礼要行,我都记不住,比背书都难,做错了大夫人还要训诫。云儿蠢笨,不想去了。”
女儿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表情都能牵动楚义濂的慈父之情,他怜爱的笑道:“那便好了,好好在屋里陪伴你母亲,莫要贪玩了,若是你母亲有一丝难过,我也要责罚的,若你哄得母亲高兴了,我便送你一对云雀,还在院子里移载几棵你最喜欢的梅树,你看可好?“
楚云汐双目一亮,勾着父亲的小指道:“一言为定。”
楚义濂起身欲离去,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对白荞道:“对了,上次我在付兄家里见了几株梨树,与往常所见甚不一样,花开的极为浩美。我昨日向他讨要了几颗种子,他说等宴飨之时带来与我,到时送与你,栽在这院中与你赏玩如何?”
白荞走过去,正了正丈夫的衣襟,又扫了扫他肩上的细尘,感激道:“多谢你这般惦念我,你要注意身体,莫要太过操劳。”
楚义濂凝视着她,眼中流动着款款情意,忽而玩笑道:“谨听夫人教诲。”
白荞羞赧低头,轻轻地推了一下他。站在门口目送他走远后,回头时才发现女儿正吃吃地捂嘴傻笑,她不好意思的啐了一口,忙催她去梳洗更衣。
虽然不必每日紧张地学习各种礼数,但那种兴奋与期盼也消散了。日子如水般寡然无味,楚云汐变得消沉了许多,她甚至羡慕那些忙前忙后的侍女,可以参与这盛大的筵席,而不是像她一样只能透过窗棂望着自由的天际。
春宴日益临近,楚云汐偶尔也会心生喜悦,仍然止不住会幻想当日的盛况,但当那一天真的来临时,她又懊丧头顶,为不能参加而气恼。
红日高悬,辰时将尽,楚云汐仍旧埋首锦被,她早已睡醒,却不愿起床。落春知道她心中不忿,便爬上她的床,想拉她去院子里赏梨花散散心。可无论怎么摇她,她就是一动不动,如同死尸一般赖在床上。
落春很快就想了个主意对付她:她悄悄拿了一条被湿手帕,一下子盖在了楚云汐的小脸上。
楚云汐顿时觉得脸上一股寒气如利剑般刺入了她的肌肤,她大叫一声,哗的坐了起来,把手帕甩在了地上,一边用手捂脸一边生气的吼道:“你干嘛?”
当她对上了落春那张似笑非笑的怪脸时,她的火气高涨,盘腿坐在床上就是不肯穿鞋,小嘴撅起。落春好笑地望着她,她故意双手环胸,喘着粗气,嘴里不停地哼哼,露出很生气地样子。落春想了许多点子逗她高兴,她都不接招,最后她只能郑重地取出自己心爱的梅花玉簪,果然玉簪甫一出现,楚云汐的目光便被牢牢地吸引住了。
落春无声地比划了几下,楚云汐便知她的意思:若今日她能带着笑意去给母亲请安,她便将簪子相赠。无奈她爱极了那根簪子,只好同意。她不甘心地接过盒子,但仍会为宛如春水般清润的玉梅露出笑颜。
然而强装的平和只在白荞面前维持了片刻,楚云汐自吃饭时便心不在焉,烦躁地搅弄着勺子,溅的桌上都是粥粒。虽然她们住的梨苑在府西最为清净之所,但仍能听到从正厅传来的纷繁杂乱之声。她心痒难耐却苦于不能同享盛宴,甚是苦恼,似乎在用勺子碰撞瓷碗的声音表达不满。
白荞纵然再惯着她此刻也有些不悦,低声警示了几句,又吩咐落春一定要寸步不离,盯好小姐。
楚云汐被母亲教训几句,越发气恼,将勺子一丢,叫声:“吃饱了。”匆匆给母亲行了个礼,便绷着脸要求回房。
白荞怕她又起心思,便给她布置几张写字的功课,让落春看着她做,令她更加愠怒,她赌气回了房,落春立马默默跟上。
这下玉梅花簪也抚平不了她的忿火,她歪歪扭扭地写了几行无法辨认黑漆漆的字团。她一气之下将笔丢掉,翻身上了床,踢掉鞋子,用被子蒙住头假寐,落春无奈轻笑,搬过椅子在门口做针线。
她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愿望,她们越是这般将她死死地看著,她便越想悄悄地溜到前院去瞧瞧,想着能够瞒过大家神出鬼没地出现在父母严禁她出现之地,她便又有种反抗和刺激的乐趣。
她故意借口要吃花露,让落春去厨房去取,等落春脚步声一远,她立即翻身下床,套上鞋便往外跑。
她已经好几日没有出屋了,并不知梨园春色竟如许清美。小孩子的注意力总是会被他们认为更有趣的事情吸引。果然一进园子,她便沉溺于花海中忘记了“正事”。
她走着走不知不觉往林中更深处行进,这是她第一次独自跑进梨花林,以往总是随着父母赏花,如今更多了几分独自探险似得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