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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夜。裹着一件破烂斗篷的李芸安怆惶惶的背着个大筐子,手持一柄长弯镰出了门,筐子里装的是昨夜偷偷收拾好的粗简物什。
最后谨慎的回望一眼那陷在墨色中静悄悄的院子,以及那院门上贴着的刺目双喜。她长长的呼了口气,便往长年云深雾绕的归墟山行去。
回想昨夜偷听到大嫂与那即将成为自己夫郎的男人的密谋,她便觉得后背都湿透了。她如何都想不到自己嫂子竟然勾搭了外来的男人要将她贩给小昭山的山匪,早先说好只是用她的婚姻来换取那外来男人对他们这个行将破败的家庭的维持原来也不过是个圈套。
本就被家里破败情形逼得没了法子的她,便也只能逃了。可逃又能往哪逃呢,出了村子不远便是山匪的地盘,那些山匪多是附近村中为躲避征军的一些泼癞户和散余下来的兵痞混子,那些人可不会讲一丝情面。
更何况如今战时乱世,便是县城里也是水深火热。而留在村中,村里人口凋敝,行很远也不过是一两家散户的老弱妇孺,能帮的到底有限。
倒是村南边的归墟山或许还可一避,毕竟阿爷在征兵前便把此刻她身上披的那件斗篷交给了自己,据说披上这斗篷便可顺利进入归墟山。虽说归墟山中有大量山中生灵修成的山精妖灵,但与其在已知的死路里打转,倒不如在未知里拼一线生机。更况且她听阿爷说过,山脚的这些物种多是温和的,若人不犯他,他便也不犯人。阿爷说的这些她还是信的,因为在往年的每月十五号,阿爷会组织村中壮年组成一支行商队伍与那山精在归墟山边缘进行交易。在阿爷那么多年的行商生涯中,她还没听说过那些妖物袭人的传言。
一路摸黑而行,她也仍是忍不住频频回望,直到过了菜田,行到了那入山口子,她才算真正缓了一口气。
入山口弥着浓浓的瘴霾雾气,因天还未亮,她甚至能透过林叶瞧见一些星星点点之光。
今日是十五,往年阿爷总会带领村中壮年以村下的米稷织物与山上的山精换取山中珍奇,再将山珍运往县城换取高价。可惜自从乱世开幕,村中壮年多被征调,兵荒马乱,这样的市集交易村人便久不前往了。没想到这山精却还能每到十五便开市。但开市也没人过来吧。
她正这么想着,却忽然发现入山口的石碑上献血淋漓。一匹刚刚死去的牲畜被放置在石碑前供奉着。
这是开启入山的仪式之一,她也曾在阿爷入山时偷偷瞧过。在献祭过后,阿爷总会以一枝毛笔沾着鲜血在那石碑上写划。写划之后那里会出现一道宽大的水波潋聚的门,那道门只能维持十分钟左右便会消失。偏偏每次阿爷他们入山后就会让一个人守在那门口十分钟,听阿哥说那是为了防止她再次偷偷入山。所以她只偷摸进去过一次,后来便不得入其门了。她也曾试图自己举办仪式,但她没有那支笔,也记不住那些比划,所以她从来都没有开启过那道山门。
她估摸着眼前的这些祭品也是白搭,毕竟阿爷的毛笔最后是给了大哥,而大哥还远在战场之上。
没心思多想,她从篓子里取出一把艾蒿点燃,便往星点之光处行去。因归墟山未被开化,所以那山路上杂草矮灌丛生。这时候她手中那柄长弯镰便起了作用,她以弯镰扑打前面的林木用以惊走脚下的虫蛇,又将木叶微微勾开,便能方便上山了。
只是当她走到越往前走,前路便越光明,而待她行到一个开阔地时,云雾忽然散开,十几盏石灯一直延绵到山市,灯盏里用以照明的竟是一颗颗的夜明珠。在石灯的前方便是堪比人间市集的热闹景象。
这山市其实与人间市集也并无什么太大差别,只不过山市交易比人间交易却更返古。这里是不通钱币的,每个人或山精都带上自己的货物,有的选择将货物摆摊开卖,有的却选择行走挑选,寻到合意的才露出自己的货物,询问对方可愿交易。山精多能吐人言,化人身。交易起来倒没什么障碍。当然山精与人其实也是好分辨的。山下人多是普通衣着示人,那山精却都是裹着斗篷的,她今次披在身上的这件同那山精一般的斗篷,便是阿爷前几年以米稷与那山精换来的。想来她今番扮做山精应该是无人怀疑的。
只是她在见到眼前的山市时却还是忍不住皱了眉头,这里应该没有她阿爷的笔,但她却在这市集上见到许多裹着头巾,一副山下村民打扮的男人。甚至有一位青年男子在她从山脚下的路上上来时,便将目光全副望向她,仿佛是充满戾气的野兽巡视自己的地盘,直觉对方并非善类,她也再不敢乱看这周围的光景,只加快脚步前行。
偏偏就在此时,一头裹着黑色棉布袍子的山精,却挡住了她的去路。对方见她裹着的斗篷,果然也将她当做同类,一开口说的便是山中语言。芸安一句都听不懂。不过对方身形比她矮,微仰头又面对面,她倒是看清了那山精。这山精有着一副人类少女的美丽面庞,只是此刻那张面庞上却满是焦急的神色,话语里更是藏着恳求之意。
芸安怕开口露馅,便一直没说话,想避开那山精,对方却又纠缠着她,芸安还没想出什么对策,那言辞恳求的山精在久听不到对方的回话后,神色里倒是凝起了一层疑惑,毕竟不管她怎么说,总得给自己一句话不是。
芸安见对方神色疑惑心下也有些着急起来,不知道它们发现自己并非同类,还会不会让自己入山。这么一着急起来,她反而闪过一丝念头。看那山精先前的神色,想来应是有求于人,而山市本就是交易场所,或许她是看中了自己的什么东西,而山精换取之物多是米稷织物,那山精篓子里又是空的,估计也逃不出这两样,自己里面有一床铺盖和一些干粮,只不知这山精要换取什么,不过自己肯与她交易,也算有恩于它,若自己被识破,不知道对方肯不肯买个人情给她,放水让她入景华山。这么一想,她便一边看着那山精的神色,一边取下自己的篓子。她刚取出那篓子里唯一的一包干粮,那山妖马上就神情愉悦起来,它欢呼一声,便也掏出了自己的货物。看来自己猜对了,这山妖是看上了自己的东西想要进行交易。
那山妖掏出了一个青花纹路的小瓷瓶,看瓶身分明是人间之物,瓷瓶里似乎还装了东西而用木塞固定,在看清楚对方掏出来的东西,芸安突然有些明白这个山妖为什么要拦住同是‘山精’的自己了,只怕是她的交换之物完全不能让这些来路不明的村民动心吧,这东西并不实在,如果不是自己不想让对方发现自己并非山精怕也不会与对方交易。
不想多做纠缠,芸安将自己的干粮递给对方。她想山中这么大,总应该能找到吃的,接过那山精手中的小瓷瓶,那山精又哇啦哇啦的说话,神情欢欣。想来应该是向自己表达谢意吧。
将瓶子放入身后的篓子,她似乎又触及到第二道探寻的目光。她循着视线望去,所见到的竟是村子里一个游手好闲的二癞子,他怎么会来这里?不是前几年已经入了小昭山附近的山匪寨子吗?想到这里,芸安禁不住皱了皱眉头,那二癞子显也是认识她的,指着她刚要说什么话,身后却突然骚乱起来。
她回身便见到刚才一直打量自己的青年突然从自己的摊底抽出一柄匕首直直的朝正与他交易的山精捅去,手法快准狠,甚至连骚动都没开始,直到他抽出那柄匕首,那山精的鲜血瞬间喷洒了他一身一脸,他舔了舔刀口,如狡诈毒蛇的吐信,似乎是注意到芸安的注视,他狠狠的瞪了芸安一眼。而周边的山民也瞬间亮出了武器砍杀起了附近的山精。芸安有些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她虽身处乱世,但因着村子地薄人稀,山路崎岖还长年穷困,所以无利可捞的地方总会被各方势力忽略,她其实还没有真正见过这样大规模屠杀的场景,她最多不过是在从前山匪尚未结势时,在村外见过未干枯的旅人尸身。
这单方面的屠杀很快激起了一部分山精的兽性,原本毫无防备的山精也是瞬间兽化,一时间整个场面里都可见到一些山中兽类或与人类缠斗,或撕咬。只是即使如此,局面也明显是倒向有武器又训练有素的山民的。
在那些山精与人类缠斗时,还有一部分看起来弱势的山精则迅疾的朝深山奔去。芸安本来还愣在原地,却不想先前和她做交易的那只山精却突然拉起她的手狂奔了起来,越往前跑,云雾便越浓,惨叫与杀戮的刀剑声音也越来越小,反而是深山之处有光芒越盛。直到到了那光芒的起始地,她才发现那似乎是一整片并不平整还会慢慢缩小体积的镜面,只是那些山精却像是疯了一般争先恐后的往那镜中钻去。而等他们进去后,他们的身体便凭空从这山中消失了。这大概是给山精们的一个逃生门吧。
芸安和另一个山精的组合还算占优势,虽然他们在到了那镜门前就被挤得动弹不得了。可也没被挤到身后,因为先前逃命时便逃在前方,所以她们的位置相对靠前,只要再挤挤,或许就能逃进那门内了。
只是身后却再次响起惨嚎声和刀剑溯入血肉之声,寒凉的雾气里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道,纵然并非山精,看着那横陈一路的尸体,芸安都觉得惨烈。然而身后那些疲于逃命的山精却似乎并不知道还能逃往别处。只一个劲的妄图往前面挤去,仿佛是被牧民驯养已熟的羔羊,他们心中只认定了那镜门才是唯一逃生路。之后不知过了多久,在单方面的被屠杀中,身后忽然有绝望的长啸声传来,那啸声苍凉的仿佛是自古战场里传来的哀歌。像是有传染般,由后至前,整个山精群都发出了那样低沉苍凉的啸声,仿佛是某种仪式,又仿佛是某种嘱托,之后知道逃生无望的山精忽然也不再往前拥挤。竟是妄图以自己的身躯拦住屠杀者。
没了混乱的推挤,倒是很快便轮到芸安和那山精了。在跨入镜门时,芸安本来还以为那镜门多少会有些阻力,没想到那看似实体的镜门不过是一面虚幻体。只是被隔开的一端却与另一端的景色却还是有差别的,这端林深树茂,鲜血淋漓。另一端却是叶繁果茂,一派安然。她甚至能看见几只野猴在上蹿下跳,但是里面却没有先前逃进来的山精。而就在芸安半个身子都进入到镜门时,她的身子却忽然感觉到一股向外的拉力。无论芸安怎么挣扎,那力量似乎都比自己更强大。难道这镜门竟能区别人类与山精吗?和她一同进入的山精显然也没料到这样的事情,从她圆睁的双目,芸安仿佛看到了那其中写着对异类的恐惧。
反正是进不了镜门了,芸安也不想拖累他人,便干脆自觉的松开了自己的手。不过想想身后的屠杀者,芸安还是忍不住浑身发颤。不知道自己卸下这伪装山精的斗篷后能不能趁着混乱而成功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