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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妩唤水苏到面前,把余老板的信件、字据递给她,“该你了。”水苏的绝技是模仿笔迹、临摹字画,经过她手的东西,真假难辨。
“是吗?”水苏雀跃地笑着,“您总算用到我啦。”
钟离妩哈哈地笑出声来,“真不知我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你们都是这样,只怕我不给你们找事做。”
“可不就是怕您用不到。”水苏笑道。
钟离妩又把一张笺纸拿给她,“有把握之后,照着写一遍。”
“是!”水苏脚步轻快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钟离妩卧在美人榻上,望着映有花树光影的雪白窗纱,思忖着余老板其人。
余老板本姓佘,曾在五军都督府行走,任左军都督。九年前带着妻儿来到岛上,改姓余。
秦良查到的消息是,这个人年轻的时候倾慕她的姑姑,然而郎有情妾无意。家族覆灭的时候,她姑姑都未寻到意中人,不曾出嫁。
在钟离府化为人间炼狱那一日,余老板趁机强|占了她姑姑。随后,有人效法为之,□□落难的一众女眷。
——季萱也是这样的说法。
钟离妩不能相信的只有余老板钟情姑姑这一点。真爱慕一个人的话,如何能做出这般落井下石的事情。但是,可悲的是,有些人就是能够把贪恋美色、打定主意要得到一个女人视为爱慕。这种人,一生都在糟蹋爱慕倾慕之类的字眼,却不觉是错。
一个女子将死之际,他强行施加了最深重的打击、□□。
钟离妩以拇指摩挲着食指中指的指腹,回想着季萱信件中的一言一语。
季萱说,你与你姑姑的样貌相仿,不知余老板先后几次见到你的时候,可曾有异色。
她看到、想起这一点的时候,心里总会冒火——幸亏是她早就知道,只是不能全然确定,不然呢?季萱应该在她去赌坊的时候便及时相告,可她不。
她摊上的就是这么混账的一个人。
敛起不悦,她开始琢磨余老板其人。
先后几次相见,他都不曾现出定点异样。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她出现在赌坊的时候,甚至别的时候,他说不定早就暗中窥视多时,若是这样,见到她的时候,自然神色如常。
但是,余老板有城府是一定的。他有过那般叫人发指的恶行,不可能丝毫悔意、心虚也无。仔细回想这段日子的种种是非,他没有任何举动。
正因为如此,她有一度很怀疑自己得到的消息不实。
在她冠着钟离这姓氏来到岛上的时候,在她与季萱反目正名之后,甚至在他见到她的时候,都应该想到她的姑姑,想到自己做过的孽。
没行动,或许只是因为她之前住在归云客栈——他不会惧怕一个女孩子,他畏惧的是景林。
而如今,她已离开归云客栈,嫁给了简让。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很快就要有所行动。还没有的话,那大概就是做好了血债血偿的准备——只是,这想法未免太乐观。
你如何能指望一个嗜血成性的畜生忽然有了良知。
这种人,只让他一死,委实便宜了他。
她要让他受尽折磨。
这已不是她有没有担负着责任的事,每一个有能力的人知情后都会除掉他,不然会膈应一辈子。
双福无声无息地进门来,坐到美人榻跟前,仰着头怯怯的叫了一声。
钟离妩被惊动,忙抬手揉了揉眉心,又闭了闭眼。
她知道,自己这会儿一定是要杀人的样子,不然双福不会这样。
“来。”她对双福笑了笑,拍拍美人靠。
双福这才高兴起来,跳到踏上,在她身上走来走去,片刻后找到一个喜欢的位置,坐下来,喜滋滋的看着她。
它是她的小开心果。
水竹进门来通禀:“夫人,院子里当差的人要给您请安。”
“夫人?”钟离妩对这称谓有点儿讶然。
水竹就笑,“公子是景先生和傅四爷的好友,眼下又置办了诸多产业——人们都说,他手里现有的家当,足以买下半条街了。要什么有什么,谁敢怠慢您?昨日在宴席间,不就有挺多人这样唤您么?”
“……”钟离妩汗颜,她不记得了,“准备好封红。”继而抱着双福起身,坐到厅堂的太师椅上。
简让亲自挑选的仆妇,都是一看就是淳朴、踏实的性情。请安之后,接过封红,俱是千恩万谢。
之后,钟离妩让水竹给她们安排差事,往后各司其职。
**
简让料理完手边的事情,回到内宅。
钟离妩在美人榻上打瞌睡,双福则窝在她怀里,睡着了。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脸颊,“你倒是老实,这大半晌,连这院门都没出。”
钟离妩就笑,“第一天,就算做样子,也得老实点儿,省得你刚成亲就闹着要休妻。”
简让忍俊不禁,凑近她,“带你出去转转。”顿了顿,又自觉地纠正,“陪你出去转转。”
钟离妩笑意更浓,主动亲了他一下,“好啊。”
“再来一下。”他不肯就此出门。
钟离妩搂住他,又在他唇上点了点。
他则趁势捕获她的唇,百般纠缠,手自然而然地落在她心口。
钟离妩捉住他的手,掐了一下,“少来。”
简让低低地笑,“等天黑再说?”
“……’钟离妩一撇嘴,心说最好是免了,她对那个真没瘾。那些不适、疼就算能忽略,但分明是存在的。
简让换了说辞:“那就现在。”
“去你的。”想累死谁么?换个身娇肉贵的,这会儿怕是早散架了——就她这种底子很好的人,现在都打蔫儿了。
“那就晚上。”他纠缠着她的唇舌,“嗯?”
“……嗯。”她掐了他一下,发现这厮真是自己的冤家。他最会把她往沟里带,不是没法子不跟着走,就是掉沟里才醒觉。
简让唇畔逸出由衷的笑,“走。”
简宅所在的这条街,与赌坊只隔着一条街,因为是在岛中部,街头很是热闹。
这对新婚夫妻闲闲走在街头,双福踩着优雅的步调跟在钟离妩身侧。
简让一袭品月色阔袖锦袍,钟离妩一袭正红色衫裙。双福自是不必说,通体雪白,大眼睛时而眯起,时而睁得大大的,漂亮至极。
行人、商贩纷纷瞩目,对这对男女的眼神,都是存着一份欣赏风景的淡然、和善,对双福则是存着不能掩饰的惊讶、好奇。
跟着主人满大街转的猫,他们没见过——这应该是犬类的习性。
“投错胎了。”简让侧头看着双福,笑微微的道。
钟离妩斜睇他一眼,“你这是妒忌——你的四喜呢?”她的确是把猫养得不像猫,可他却是把狗养的不像狗。四喜矫情起来,双福都比不得。
“……不知道,地方大了,可哪儿疯。”
钟离妩笑起来,“往后它就归我了。”
“这还用说?”他微声道,“我都归你了。”
“……”钟离妩差点儿脸红,斜睨他一眼,终究是没说什么。这是挺奇怪的一件事:肌肤相亲之后,她不自主地觉得他特别亲,对他愈发的没心没肺,更能够容忍他的揶揄、打趣或调笑。
简让微微一笑,岔开话题:“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地方,往后我们开个银楼。”
“开银楼?”钟离妩讶然,低声道,“天……你做官的时候,到底有多少贪官贿赂过你啊?”开银楼所需的银两太多,可他却是淡淡的语气——根本不把这笔巨大的花销当回事。
“不少。”简让并不瞒她,“况且我那时的俸禄太多,产业也不少,每年的进项颇丰,可好笑的是,我没时间花银子,平时只有去酒楼用饭的丁点开销。至于赌,身手不错的人,在赌桌上算总账的话,都不会输。”有挺长一段时间,挚友萧错总是揶揄他,不是忙成四处乱窜的兔子,就是忙得像个傻子——还是没完没了的随时要玩儿命的那种忙碌。
哪里有没时间花银子的人,只是这人心思太干净,除了吃饭、饮酒、赌几把,不肯涉足别的而已。“用饭的丁点开销?”她不解,“你总不能去小面馆、食肆吃饭吧?”位极人臣,去用饭的地方,定是生意最红火、口碑最好的酒楼。
“每次我都想请萧错或是韩国公,可大多时候都是他们结账。”简让的笑容暖暖的,“没法子,命好。”
钟离妩不自主地笑开来,“嗯,看得出。”韩国公她不大了解,萧错其人,可是在大周乃至几国扬名的名将——与大周皇帝齐名的骁悍名将,那是他的挚友,可不就是命好么?反过来想,愈发能够确定他的过人之处。
路边有卖风车的小贩,大小、颜色不一的风车,随着清风悠然转动。双福的注意力被吸引,一直盯着看。
“给双福四喜买点儿玩具。”钟离妩说着,脚步轻快的走向那个小摊,选了自己瞧着顺眼的几架风车。
双福喵喵的叫着,立起身形,扒着她的裙摆,望着风车。
小贩被引得现出惊喜的笑容,“太讨喜了。”
钟离妩也笑起来,她最喜欢听到别人夸双福,随后去取钱袋子。
简让则睨了她一眼,先一步将一块碎银子递给小贩。
小贩面露难色,“公子,这……找不开啊。”
“没打算让你找。”简让弯腰捞起双福,闲闲地走向别处。
小贩连声道谢。
钟离妩回以一笑,拿着风车追上他和双福,把一架小风车递给他。
简让噙着笑意接过风车,逗着双福,毫不在意路人纷纷瞩目。
他真是到何处都是只随着自己喜乐行事的人。钟离妩走在他身侧,满心喜悦。
这般的人间烟火、尘世喜乐,让她知足、心安。
两个人带着双福在街上游走多时,午间找了个饭馆,在雅间用饭,特地给双福添了一把椅子,点了一道炸虾。因为是在饭馆,钟离妩不好意思让伙计专门给双福准备饭碗,便取出帕子给双福铺上,再跟伙计要了一张油纸,把炸虾放在上面。
双福在外面还是很好说话的,坐在椅子上,大快朵颐。
伙计进进出出的,总是忍不住多看双福几眼,满目笑意。
吃完饭,钟离妩的结论是饭菜不如家里的可口,随即唤来伙计结账。
简让仍是先一步把银子递出去,睨了她一眼。
钟离妩没察觉到,忙着把帕子拿起来,给双福擦去嘴边粘上的碎屑。
下午,两个人原路慢悠悠地逛回去,给双福四喜添了不少小玩具。钟离妩想结账的毛病一犯再犯,都被他抢了先,并不知道自己挨了他很多记冷眼。
黄昏时分,回到家中,钟离妩问道:“晚间我们去哪儿消遣?”
“你说。”
“嗯……去赌坊吧?”钟离妩笑道,“都说情场得意赌场失意,我们试试到底是不是真的。”
“行啊。”简让斟酌片刻,“那条街上的酒楼新换了两个厨子,我们去看看饭菜有没有好一点儿,吃完饭去赌坊,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嗯!”钟离妩欣然点头,随后转到妆台前,拉开一格抽屉,“我今晚照着一百两输。”
“……”简让快对她忍无可忍了,一把将她带进怀里,“小混账,你嫁人了——还不清楚这一点?”
“我怎么不清楚了?”钟离妩觉得莫名其妙的,她比谁都清楚这一点,用得着他说?
“嫁给我,就要花我的银子,让我管你的衣食住行吃喝玩乐。”简让低下头去,不轻不重地咬了她一口,“你给我记住。”
钟离妩先是一愣,随即笑起来,“是么?嫁人还有这个好处呢?”继而用力点头,“好,我记住了。”
“……”简让啼笑皆非。
钟离妩则开始担心别的事情,“刚成亲就跟着你去赌坊,别人不会议论吧?说我倒是没事,说你可就不好了。”
“管那些做什么,只要你高兴。”他啄了啄她的唇,“我想要的,是你每一日没心没肺的吃喝玩乐就好,别的事都让我来。”
“别的事……”钟离妩心念一转,自己先笑起来,“包括生孩子么?”
“……”简让抵着她的额头,先是嘴角一抽,继而没辙地笑开来,用力揉了揉她的脸,“这一类的事情,不行。”
钟离妩笑不可支,“还有我们简公子做不到的事情呢?”
简让跟她彻底没脾气了,低低地笑出声来,“你也不看看我娶的是个什么样的妖孽。”
“唉,谁叫你眼神儿不好看上我了呢。”钟离妩似同情又似自嘲,继而笑着挣脱他怀抱,“我去换身衣服,一会儿就好。”
这样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他们进到赌坊。
杜衡、小虎随行。
他们最先见到的是傅四夫人。
傅四夫人跟钟离妩差不多,只会押大小,今日是跟着夫君过来的——这会儿傅清晖在雅间豪赌,她百无聊赖,不想坐在一旁跟着提心吊胆,索性来大堂消磨时间。看到钟离妩,她先是意外,继而惊喜,当即交待随行的小厮两句,快步走到钟离妩跟前,“你也来了,真好。”
“这话也是我要说的。”钟离妩笑着欠一欠身。
“真是没想到。”傅四夫人嫣然一笑,继而才与简让见礼,又蹙眉,“今日你少赢他点儿。”
简让牵了牵唇,“是朋友了,怎么可能还赢他的银子。”
傅四夫人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这就太好了,我放心了。”
钟离妩对简让道:“你去找傅四爷吧,我跟四夫人在大堂就好。”
简让颔首,“有事就让小虎上去唤我。”
“嗯!”
他负手走上楼梯,杜衡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很好的一个人呢,特别仗义。”傅四夫人悄声对钟离妩道,“他要是那种只认钱财的人,我家四爷早就输得乞讨去了。”
钟离妩忍俊不禁,“怎么会。”
“真的,四爷亲口跟我说的。”傅四夫人道,“你家夫君真是那种很大气的人,不在意银钱。”
他富裕得恐怕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少银子,能在意银钱才怪。钟离妩心里河阳说着,嘴里则道:“我们不管那些,我只知道你是兰绮的好友。”
“嗯!”傅四夫人用力点头,“他们归他们,我们来往是我们的事,不掺和。日后我给你下帖子,你可不准不理啊。”
“怎么会呢。”
语声刚落地,赌坊一名伙计笑呵呵跑过来,指着楼梯道:“四夫人,简夫人,我家老板来了。”
两女子及小虎转头望过去。
余老板笑呵呵地走过来,仍然是那样富态的样貌、和善的笑容。
钟离妩不动声色,与傅四夫人相形过去见礼。
余老板拱手还礼,继而开门见山,“四夫人,我想与四夫人商量商量能否做一桩生意。”
傅四夫人闻音知雅,“我也正要回赌桌呢,不耽搁你们说话。”走之前握了握钟离妩的手,“等会儿去找我。”
“好啊。”
傅四夫人走回先前的赌桌之后,余老板看着钟离妩,目光深沉,“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
“……?”钟离妩的不解、意外在于,他竟在这时候有意挑明那些事。是试探么?不知缘故,她便不予正面应对。
“你若真是钟离家幸存的幺女,那么,我与你有很多话要说,很多账要算。”
“……?”钟离妩挑了挑眉,“我倒是不知道,余老板是来自南楚。话,从哪说起?账,谁欠谁的?”
“你不知道么?”余老板凝视着她。
钟离妩一笑,“我该知道么?”
余老板定定地审视着、探究着,随即一笑,“你很像你姑姑。还记得她么?”
钟离妩没说话。
“在归云客栈大堂,你一出手就毁了姚兴的半张脸。那时姚兴已经身心俱疲,你是胜之不武。”余老板和声道,“你姑姑不像你,她是最端庄的大家闺秀,绝不会如你一般莽撞,动辄似个武夫一般与人出手——你该问问你的姨母,跟你姑姑好好儿学学。”
钟离妩缓缓地吸进一口气。她觉得恶心,眼前这个人,让她反胃。
“你到底知不知道哪笔账要算,不重要。今晚,我只想看看你的身手到底如何。”余老板抬手指向一处,“那个人,是我找到的身手最好的人,你要不要为你二妹的好友解围?——你都不出手,我也只当什么都没看到。”
钟离妩并没循着他手势望过去,只是问身后的小虎,“怎么回事?”
小虎如实道:“有人调|戏傅四夫人。不知怎么回事,傅四夫人说不出话。”
“嗯。你看住余老板。”钟离妩对余老板扬眉,“你这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目的只是要看看我身手如何,那我就让你看看。”随即,她牵唇微笑,含着满满的挑衅。
看清楚她身手如何又怎样?
没用的。
这是最无关紧要的事情。
可惜,他以为,只要让人们得知她身怀绝技,就能保一段时间的平安——他若是出了意外,岛上身手绝佳的人都会被人们怀疑,她也在其中,为此,他不惜开罪傅家的人——这是她可以看出的意图。
但是,这些真是无用功。
她根本不会照着寻常人以为的章程去行事。
眼前这一步,她可以确定他走错了。
她一定会给傅四夫人解围,便是身手不济,只需高喊一声,便能阻止恶劣的事态——众目睽睽之下,谁能坐视傅家的人被欺辱?
钟离妩迅速转身之际,将一个锦囊递到小虎手里。
小虎不动声色的接到手里。
经过赌场一名打手的时候,钟离妩轻而易举的夺过了他手里的铁管,步调迅捷地走向傅四夫人所在的位置。
此刻,那名被余老板收买或挟持的男子的手,正伸向傅四夫人的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