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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伟闻言,再一扬手,那些弓箭手终于将对着他们的箭锋移开。
董伟又扬手,正色道,“请。”
说是请,但蜂拥而上的将士,虽未将他们再多束缚,却将他们身上的武器全都收缴了。
一个个本就被突降的“山洪”,弄得灰头土脸,再狼狈不过了,没了武器,看起来更是落魄莫名了,除没被束缚,基本和犯人没太大差别。
这等待遇,好些人差点被气歪脸去,就是谢晖脸色也难看到极点了。
但他没发话,其他人就也不好说些什么了。
被带走的人里,杨昔赫然在列,他苦笑着理了理自己的衣袖,看来他确实天生和“狩猎”犯冲,这又搅和进这莫名的事端里来了。
城防营草场前的高台上,搭建起了一个巨大的黑布伞,谢昀坐在木椅上,微斜的阳光只照到了他的膝盖以下的地方,俞乔坐他对面,她在亲手为他煮茶。
水声咕噜咕噜不停,俞乔敛目凝神,专心致志,虽是那黑脸木讷的模样,但在此刻,他如何也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举止之间,优雅自成,这种吸引不是来自皮相,而是来自俞乔的心境。
“喝吧,”俞乔将一杯清茶放到谢昀身前,打碎了谢昀一样专心致志的目光。
谢昀轻轻一眨眼,才将目光移到了他眼前的杯子,但一溜又回到俞乔身上,他含笑道,“阿乔也喝。”
俞乔颔首,也为自己斟了一蛊,端起茶,轻抿一口,目光很自然就扫向了谢昀。
谢昀就也端起茶,喝了一口,不过俞乔对谢昀的神色全然熟悉在心,便是那丝不喜淡到几乎难以察觉,也让她发现了。
“你不喜欢茶?”虽是疑问但基本肯定。
谢昀也没有隐瞒,“我喜欢花茶或者果茶。”
他的口味向来这般奇特,难以理解,他又补充道,“阿乔煮的茶例外,再喜欢不过了。”
俞乔轻轻点了点头,“不用勉强,以后我给你泡花茶。”
“好,”谢昀应着,嘴角的笑又明朗了些许。
似有动静传来,俞乔和谢昀一同转过头,远远看去,是前往荒山执行任务的将士陆续归来了。
“回来了……”谢昀说着,眉梢微微挑起,一脸兴味儿。
但更快些被带回城防营的,不是谢晖这行人,而是那只受伤又受惊的火狐。它被装在一个竹藤编织的笼子里,抱着自己的尾巴,疲惫又惊惧,偶尔睁开的眼中,似有泪花。
“倒是个小可怜,”谢昀看着,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它没受伤的地方。
“我去拿药箱,”俞乔说着,见谢昀点头,她便起身回营帐。
谢晖等人徒步从荒山的瀑布前,走到城防营,带着几个娇姑娘,拖拖拉拉,快一个时辰才靠近城防营谢昀练兵的草场。
而这么多时间,俞乔也早给这只被谢昀取名为小红的火狐包好伤口了。
谢昀拿着一块白水煮的鸡肉喂它,早就饥肠辘辘的小红倒也吃的开心,“它也喜欢吃肉。”
俞乔扫了谢昀一眼,狐狸本来就是吃肉的吧。
谢晖几人从远远走来,就看到坐在高台上谢昀。
一身黑色军袍,一张灿若桃花的脸,悠悠闲闲地抱着一只火狐,看过来的目光,带着一丝兴味儿,这不是谢昀,是谁?
认出的当下,好些人没忍住,整张脸都扭曲了去。但也有些人,一脸恍然大悟,在楚京里敢这么对谢晖谢晔的,还真就只有谢昀了。
“谢昀!”谢明谢晔几乎同时冷斥出声。
但也就在这时,沉默了一路,问什么也不开口的将士徒然就将刀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谢明和谢晔被激灵出一身冷汗,被吓,也还有被气的。
谢晖胸口起伏,显然也被气得不清,但他到底比谢明谢晔有见识有阅历,这忍耐的功夫也越好了许多,“老八,你这是什么意思?”
但一开口,质问的味道也没少多少。
一直无言看着的谢昀,依旧不为所动,他挑了挑眉梢,神情变换,一瞬间比谢晖还要冷,“这话应该本宫来问你才对,你们以狩猎为名,闯到南郊城防营来是什么意思?”
“还带着一个魏国人……”
谢昀对杨昔从始至终都没一文钱好感,此时拉他下水,再顺溜不过了。
谢晖语塞,有些酷似楚皇的眼睛,微微眯了眯,“杨公子是北魏派来大楚的使臣,我奉父皇之命,招待于他,老八你就不要胡搅蛮缠了。”
谢昀不为所动,“哦?招待到楚京军机重地城防营里来了……”
谢晖再次气结,谢昀简直是抓着鸡毛当令箭。
“你要如何处置我们?”谢明看谢晖被气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顿觉头疼,这么被谢昀找着机会,他还不新仇旧恨一起报?他这个惹过谢昀的人,首当其冲啊。
他稍稍缓和了自己的语气,“老八,这就是一场误会,我们是大楚的皇子,怎么会做通敌叛国的事?”谢昀这顶帽子也扣得太大了些啊。
谢昀的目光微微晃动,却不是他以为的动摇,他声音轻慢中,有一种刺人血肉的冷冽,“你是谁?”
“什么时候,随便一个丑八怪都能管本宫叫老八了?”
谢昀的嫌弃和厌恶表露得没半点遮掩,他目光移回谢晖身上,“这也是你要招待的?”
谢昀之前那句话全不像只对谢明说的,他也叫了谢昀老八,此时也一样被称为丑八怪了,闻言的当下,他几乎被气得个仰倒。
“昀表哥……”
“八哥……”
齐凰儿和谢鸾同时喊了一句,她们才不在乎什么军机不军机的,此时她们就想洗个热水澡,换一身衣服,穿着这身混着泥土的湿漉漉的衣服,走了近一个时辰,身上各种奇怪的味道,已经开始发酵,早就到忍耐的极限了。
齐凰儿的目光在谢昀膝盖上的火狐逗留片刻,识相没有开这个腔。她基本算明白,到谢昀手中的东西,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则没人能要来,楚皇也不例外。
“又有两只丑八怪要认本宫亲戚……”谢昀说着微抬下颌,“本宫像会有这么丑的亲戚的人吗?”
谢昀干净整洁,倾国倾城,而他们……灰头土脸,那身衣服和藏了几年的腌菜一样。
谢昀的将士几乎没有思考,就摇头了。
众目睽睽之下,是人被谢昀这么淘汰都不会觉得好受,何况她们都是平日里备受呵护和奉承的人,何时被这样对待过。
谢鸾当即就掉了眼泪,齐凰儿没哭,一双眼睛也红红地盯着谢昀看。
但谢昀早就移开了目光,方才那一眼,已经是他给她们最大的奢侈了。
“你到底要如何?”谢晖再次端正了神情,冷声问道。
谢昀靠着木椅,听到谢晖的话,却连姿势都懒得换一个,他随意的话里,毫无谢晖几人商量的余地,“当然是按军法来办,等本宫调查清楚了你们的清白,自然会放你们走。”
“你……”好些人终于都按捺不住了,谢昀言下之意,在他没调查清楚前,他们岂不是都要被囚禁起来了?
而谢昀已经厌烦了和他们说话,他扬了扬手,董伟就带人围了上来,连喧哗的机会也没给,直接堵嘴,绑走,好不利索。
杨昔也一样被带走,但是他一点愤怒的表情都未曾表现过,甚至平时口绽莲花的他,在方才一句辩解也未曾开口,他的目光全在谢昀……身侧的内侍身上,那是俞乔!
快一年没见,但他还是一眼认出来了,长高了,气质也更加内敛了,但她怎么会在这里,会在谢昀的身侧,还是……太监?难不成真正的幕后人,都是谢昀?
杨昔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但无论俞乔还是谢昀,都未看向他。而他还看到,谢昀拉住了俞乔的手,嘴角的笑容也很不一样。
“他可真讨厌,一直盯着阿乔看,”谢昀吃味起来,半点掩饰都没有。他本来还想亲自审一审谢晖他们,但杨昔看俞乔的目光,实在太讨厌了。
俞乔没有应,目光扫去,目光扫去正好看到杨昔到转角处,即将消失的背影,“他应该是失望了。”
她又低下了头,看向谢昀,“阿昀和我一起去吧。”
既然已经让他认出了,见一面也无妨。
城防营里唯一的砖石建筑,就是这个囚人的监牢,今日有幸让他们入住了。
是监牢就别想条件有多好,阴暗,晦涩,甚至臭气熏天,这些皇子公子,只怕连一般平民的土房都没住过,更不要说这等天差地别的监牢了。
“啊啊啊……”齐凰儿和谢鸾再次因一只路过的老鼠,失声尖叫了起来,她们狠狠地拍打着监牢的铁门,却一人能为她们救驾。
谢晖掏了掏耳朵,连冷斥的想法也没有了,他和谢明谢晔被关在了一起,其他贵公子也一样三三两两分开关,唯独“间人”杨昔被单独关了起来,不过都在同一道两侧,大声点喊,也能对话。
不过此时,没人有这兴致。
“至多一夜,他不敢将我们关太久的。”
但即便只有一夜,对他们来说也算是奇耻大辱了。
谢晖闭了闭眼睛,没谢昀在场,他的怒火已经淡了下来。
“二哥,十弟,老八太过分了,这么下去,只会让他越来越肆无忌惮。”谢明说这话的意思明显得很,他一个人对上谢昀是有些犯怵,但再加上谢晖,谢晔又将不同。
然而谢明原以为绝对能得到谢晖谢晔响应,但事实是,这俩人诡异地独坐一边,一言也未发了。这两人里没一个傻的,就凭他谢明想让他们当马前卒,还真不够这个资格。
谢明讪讪地闭了口,然后各个牢房陆陆续续就有人被拉出去提审,虽然都没见什么皮外伤,但一个个神情都萎靡得很,谢昀折腾人的手段总是不穷的。
“杨昔,请。”
来提人的将士,基本还算客气,不过脸上是不要期待有什么表情的。
来来回回,这一夜谢昀让人给他们使的是疲劳战术,就是谢晖都被提审了三回,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时近寅时,杨昔再次被叫起,带走,其他人就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个了。
“这边,”那个将士引路着,却不再是他们之前被提审的审问室,而是另外一个石室。
那将士让杨昔进去,他自己却不走进,只守在门外。
杨昔莫名,正要问一问,就又有人推门进来了,来人是俞乔。
她依旧是一身内侍的衣服,面对杨昔突然明亮的目光,她没有半点不适,她踏入三步,就停住了脚步,“何事?”
杨昔找她有事要说,这一点俞乔是很确定的。
这么长时间没见,但俞乔只一句话,就让杨昔找回了那种熟悉感,他往小桌子边扬了扬手,“坐。”
俞乔并不介意他反客为主,她走上前去,坐了起来,抿唇,等着杨昔开口。
“我最多是想找机会,见一见八皇子,问一问你的下落,没想到……在这里就能见到你了。”
甚至谢昀是俞乔的阿爹,原本也只是一个模糊的猜测,昨日一瞬间证实了两个猜测,对于杨昔来说,冲击有些大。
阿爹不是真正的阿爹……俞乔出现在这里,意料之外,又似乎在情理之中。在篙草原上,她对于谢昀,和对他们本就有极大不同。
“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我在楚京也有认识些人。”
杨昔问向俞乔,一双温淡的目光,从再见俞乔,就没掩饰他眼丝丝似火苗点燃的灼热。
俞乔闻言,眼帘微微抬起,声音依旧冷淡无波“你知道什么,又能帮我什么?”
若是谢昀都不能帮她,从北魏而来的杨昔,又能帮她什么?他认识的人,应该是指这些被谢昀囚在这里的那些人吧。
杨昔对视俞乔的目光,有些闪烁晃动起来,他有些不服俞乔的话。
他的意思明显得很,当时俞乔若和他走,他至少不会让俞乔以这种身份站在他身边。
这一夜他没有一刻停下过思绪,见到俞乔,他自然是高兴和兴奋的,但站在谢昀身边的俞乔,又让他觉得莫名刺眼,他总觉得她不该是这种姿态出现在他面前的。
她应该耀眼无比,像在篙草原上,牵起风云无数,凭一己之力,几乎改变天下格局。
俞乔淡淡的目光未因为杨昔展露出来的情绪,而有任何的改变。
她缓缓站了起来,移开目光,直接向外走去。
杨昔不懂她,而她也不需要他的懂。
他失望也好,认可也罢,她并无半点在意。
“太子会在十一月前抵达南楚,他亲自来为楚皇贺寿。”
这就是杨昔要找俞乔告知她的,以司马流豫在篙草原上,对俞乔的在意,这次前往南楚,未必没有她的原因在内。
俞乔未因为他的话,有任何停顿,直接走出了石室。而她也终于找到杨昔这种诡异状态的原因了。是司马流豫,是他通过他对杨昔的影响,在给她下战书了。
杨昔身上,她打落的骄傲,又被司马流豫,用他的方式,拼合起来了,而杨昔已然是一枚废棋了,对她是,对司马流豫也是。
俞乔走出监牢,抬眸看去,远山为景,美人倾城。
谢昀坐于木椅上,一身墨衣,一头墨发,手上却抱着一只火狐,那颜色似乎还比不过他的唇色,低敛的眸光倏地抬起,在看到俞乔时,露出了笑意。
原本说好要一起来见杨昔,但临到监牢了,谢昀还是选择让俞乔自己进去。比起杨昔,谢昀才是那个真正懂她的人。
篙草原一事,杨昔只看到她摆弄世人,但谢昀却能懂她被逼到绝境的无奈。
“阿乔说好了?”
“嗯,”俞乔点头,走到谢昀身后,推动木椅,也没回他们的帐子,向着高台推去。
一边推,她一边说,“司马流豫最多两个月就会到楚京来。”更有可能,他会提前。
“两个月……是老头子的生辰……”
司马流豫选择这个时间点,最合适的理由也就是这个了。
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谢昀托腮道,“他的目的是什么?”
“不知,”俞乔无论在楚国,还在他国,都根基尚浅,很多事情都只知道个大概,更细致的无从得知,自也无从揣摩司马流豫的想法了。
“我……”
“阿乔要走了?”谢昀将俞乔没说出的话,说了出来。
“嗯,”俞乔点头,本来有打算再陪谢昀到中秋后,但杨昔的到来,以及司马流豫的事情,让离开的时间提前了。
虽然很是不可思议,但她有感觉,那个司马流豫对她有莫名的敌意和忌惮,以防万一,她必须提早做准备。司马流豫的战书,她暂时还没有拒绝的资格。
“阿乔要回……轩云书斋住了?”谢昀的声音里并无太多情绪,俞乔站他背后,也无法看到他的神情,到底是如何。
“嗯,”俞乔应着,再次点头,然后又才接着说,“阿昀以后沐休就也回书斋里来吧。”
“每隔三日,你也让人将写好的字送到书斋来,我要看。”
她只是提前从城防营离开,并不是不管谢昀了。
谢昀给小红顺毛的动作没有停,片刻沉默之后,他就也点了点头,“好。”
俞乔会从城防营离开是他们一早就有的共识,只是真到这一天,不舍比预想中,还要猛烈得多。
但这份不舍,无论是谢昀,还是俞乔都含之于口,没有说出,甚至表现也显得吝啬,其原因很简单,他们是不想让对方担心。
而这一日的荒山比试,俞乔没想缺席,这一回依旧是她背着谢昀,他们带着大胖八人,打破了原本就是他们自己创下的记录,一个时辰一刻,简直骇人听闻,这个数字也成为了城防营里永远的传奇。
下朝不久的楚皇,还未看京城府尹韩琴紧急上呈,亟待他批注的重大案件,就先接到了谢昀让林易代笔的折子。
楚皇看罢,连忙将府尹的折子翻开,两相对照,他一掌拍在桌上。
“胡闹!”
在下面跪着,等待指示的府尹,连忙缩了缩脑袋,却也点头不迭。
昨天傍晚就连续收到各家的报案,京城了有十多家的公子参加谢晖举办的狩猎,却失踪未归,他让人去谢晖的府邸寻问,却才发现,他们的主子也没回。
再经调查,原来失踪的还不只是那十多家,就是北魏来的使臣杨昔,也赫然在列。
这可是一个天大的案子呀,连夜召集人手,甚至特令出城搜寻,最后人证物证,全部指向城防营,他又差人去向沐休的邓明询问,一番波折,原来却是谢昀扣留了他们,正在连夜审问呢。
这谢昀实在是胆大包天,不可理喻,也不可理解。
但牵涉到几个皇子,这案子本来就不再是他能力范围的事情了,将一系证据整理清楚,他就亲自来找楚皇了。
“南郊地界是能狩猎的?”
楚皇这话一出,府尹的下巴差点掉地上去,他以为楚皇那句胡闹是给谢昀的,原来不是?
谢昀在给楚皇的折子里,详细说了,他正在进行一种新的练兵方法的试验,这等事情,自是算军中机密,但谢晖将北魏的杨昔带去,他苦心相出的方法,很可能就为他国做嫁衣了。
这等正当又正面的理由,楚皇无法辩驳,而且他清楚谢昀,辩驳了这个,他定然还有其他的在等他,但他也不能真让谢昀处置了谢晖他们,“你带着朕的手谕亲自到城防营去。”
楚皇转过头,却是在和应森说,然后他又叮嘱了一句,“好好说话。”
“是,”应森点头,对着那位大爷,他哪里敢不好好说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