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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影流光兮,碧波清。一叶扁舟兮,蒹葭行。烟雨楼台丝竹起,远山如黛弄纤云。回首伊人兮,不见卿……”
女子的声音悠远而又纯净,和着琴声缓缓飘来,仿佛来自于比远方更远的距离,仿佛托生于梦境之地。
那是早已尘封的记忆,隐藏在浮华与血腥的背后,是投射在幽暗深处的一束月光。
当年的那个女子面容都已经模糊,可眉眼之间的温柔与慈爱却记得清晰。
那是和此时截然不同的融融春光,天空不像现在这样总是盘踞着云翳,阳光大片的铺撒在地面上,将七彩的光斑跃动在华丽的衣裙上。
女子抚着琴,和着琴声浅吟低唱。
还有树上的清脆的鸟鸣和风刮过树梢的声音。
自树梢间漏下的影,将孩子们天真的笑容晃动得更加灿烂。
女子将倚着她不小心睡着的孩子揽进怀里,替他们遮挡阳光。
琴声虽戛然而止,但她唇间的吟唱却并未停歇。
悠远而又缓和的调子变成了轻柔的摇篮曲,哼唱着被称之为母爱的温暖。
小的男孩已经睡沉过去,大些的女孩儿却偎在她的怀里,眨巴着眼睛,强忍着睡意发问:“母妃唱得是什么曲子?”
女子脸上的笑意更加柔和,温柔的目光看向女孩儿,用同唱着曲儿时一样轻缓的语调低喃:“是母妃家乡的小曲。”
她的声音比春日的和风还要柔软,仿佛怕吵醒了正睡着的那一个,又仿佛要哄醒着的这个入眠。
母妃的家乡是什么样子呢?
自柔和的曲调里,恍惚可以看到春江水暖,潺潺的溪流趟过青石桥下,杨柳垂于堤岸,恋恋不舍的被风拂起。
或许还有更多,温暖的阳光,鸟儿的啼鸣,游戏于花丛的彩蝶……
一切都笼罩在馥郁的微阳里,却也模糊得只有一个轮廓。
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那没有到过的地方,却与她血脉相连的地方,她总是还来不及设想,就进入了梦乡。
……
分不清是梦境还是记忆的景象随着母妃的逝去而永远消失在宫闱里。
长乐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还会听人唱起这首小曲。
于她而言,那不仅仅只是一首曲子,而是母亲所带给她的所有温暖,也是她被喧嚣的浮华和冰冷的阴谋所围绕的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那个时候,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平静。
母亲的温柔甚至感化了父皇,让那个总是浑身透着阴戾的男人眉间充满了柔情。
那个时候的弟弟还是个可爱的跟屁虫,到哪里都喜欢粘着他,而他的笑容也如所有孩子一样清澈而又纯粹,没有一丝暴虐。
那个时候啊……
数个时辰之后,宫宴已散,然而仿佛浮动着流光溢彩的空气里,却还残存着对于繁华与喧嚣的不舍。
就连隐藏在角落里尽皆枯萎的草木,都还带着微醺。
承天宫里却难得早早的熄灭了灯烛,唯有掩映着枝木阴影的窗上,仍隐约残存着欢愉与暧昧的气悉。
那些枯枝的影随着夜里逐渐剧烈的风摇曳,也同样映在浅清的衣摆上。
长身玉立的男子笼着月光,静候在殿门前。
任由顽劣的风穿梭在袖袍之间,他亦端然,丝毫不见动容。
仿佛修行多年的隐士高人,岿然不动于红尘。
也不知过去多久,门上终于有了动静。
一个手握拂尘的宦臣从殿内走了出来,对着门前的男子行礼。
虽然脸上保养得益,宦臣的肌肤比女子还要白皙细腻,但满头的银丝却暴陆出他长期处于心力交瘁之中的内心。
“请顾大人放心,皇上和林姬已经歇下了,皇上还吩咐,不必顾大人伺候了,另外还有封赏会随后给大人送去。”宦臣说着,敷了粉的脸上露出惯有的谄媚笑容,和额外掺杂的欣喜,对顾渊拢袖行礼:“瞧今儿的情形,一准是有册封的,顾大人只管回去静候佳音罢。”
闻得此话,顾渊的脸上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优雅的端着礼道:“有劳高公公了。”
宦臣却摆手道:“不敢不敢,杂家日后怕是还要托顾大人和林娘娘的福。”
顾渊颔首,又对宦臣行了礼,再不曾多言,转身步入了夜幕之中。
他没有带随从,也没有提灯,只是独自一人行走在月光里。
浓稠的夜尚未褪去浮华,却在他经过的地方留下一片清寒。
那与身俱来的孤绝与清冷和这个永远弥漫着喧嚣与浮华的地方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可他却偏生能在其中长袖善舞,不过短短的数年时间,就爬到了无数人不敢企及的地方。
下一刻,一抹隔着袖摆传来的暖意却突兀的将清寒驱散。
他侧头望进那双秋水盈盈的眼眸。
明媚的面庞胜过这夜里最繁华的灯火,恍惚将周遭的漆黑点亮。
一时间,不禁怔然,他有些失神的呢喃:“公主怎么还在这里?”
面若娇花的女子努起嘴,表达出不满的情绪:“我这不是在等你嘛。”
“可把我冻着了。”她说着,偎至他身边,一双玉臂缠绕着他的手臂,与他一道前行:“难怪皇上喜欢你,这不仅要替他搜罗美人儿,还得一直伺候到寝殿里,你就不怕高公公担心你取代了他?”
“公主说笑了。”面对长乐的言语戏弄,他只是垂眸应了一句,手臂则十分自然的将她揽着,让她贴近他的身子,好替她驱散寒意。
事实上,她的身子要比他暖得多,但长乐还是顺势将他的腰抱住,同时继续说道:“我竟不知你还私藏了这么个尤物,那日我去你府上倒不曾见过。”
顾渊一本正经的解释道:“这名女子是江南出生,初见时便觉与其他的歌舞姬不同,故而一直养在教坊里加以调教,所以公主不曾见过。”
长乐点了点头表示明白,继而若有所思道:“原来是江南女子,难怪能够将那首小曲唱得如此贴切,说来她与我的母妃还是同乡。”
听着她的喃语,顾渊不禁怔了怔。
似乎很少听她提起她的母妃,而关于这段过往,宫中也是禁忌,只大概知道原本是宠冠六宫的妃嫔,后来因为卷入后宫的争斗被先帝赐死。
长乐这时忽然仰起头看他,蹙着眉问道:“话说回来,你是如何知道那首小曲的。”
她问得直接,十分笃定曲子是顾渊有意教给那位美人儿的。
顾渊柔声答道:“公主忘了么?许多年前,公主曾将这首小曲唱给臣听。”
“是了。”长乐凝神思量了片刻方才恍然大悟:“多久以前的事儿了,我都快忘了。”
“可臣一直记着。”顾渊的声音很轻,宛若梦中呓语。
听他这样说,长乐觉得很受用,收紧双臂将他拥紧了些。
她的神思已然游离,全然不顾脚下的路,只依偎在他身边,由他牵引着前行。
仿佛陷入到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里,她略怔然的低语:“说来奇怪,你利用了我最珍惜的一段记忆,照理来说,我应当生气才对,可在宴上听到这首小曲的时候,我却一点儿也不生气,相反的,我很感激你让我再度体验到几乎已经被遗忘的温暖。”
“想必皇上也是一样。”她又仰起头来凝视他的双眸:“他那时候还小,我原以为他是不记得的,如今才知,他竟也都记着。”
此时她的眸子在月光之下浮动着晶莹的波光,隐约透着丝丝缕缕不为人所查的欣喜。
下一刻,她微弯唇角,浮现一抹笑意:“恭喜顾大人,这一次又赌赢了。”
顾渊没有接话,只是对她回以温柔的浅笑。
接下来,就在她准备继续前行的时候,顾渊却忽然顿住脚步。
她诧然凝眸,却听到一个柔和的声音自耳畔传来:“到家了。”
只是不经意带过的一个字,却被她清晰的捕捉到,并且听进了心里。
“家……”她抬头看向面前的无极殿,反复将这个字咀嚼着,唇边浮现的笑意不禁加深。
哪里才是她的家?
长乐似乎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而她也找不到答案。
封地对于她来说只是漂泊的他乡,置于先皇专门为她的降生而修造的无极宫,在没有了母妃之后,也只是一座宫殿而已。
如今顾渊无意的一句话,仿佛概括了这些为数不多的日子里她们相伴的全部时光。
就如同她每日期盼着他回来的心情,如同相互偎依的温暖、共桌而食的热闹,这无数的片段在她脑中如掠影般闪过。
她才终于明白过来,这大概就是所谓家的含意。
不在于是在什么地方,也不在于房屋或者大殿是多么的华丽,只是那里面住着一个人,一个可以让她期盼、给她温暖的人。
这些想法回荡在脑海里,也将暖意氤氲开来。
长乐感觉到顾渊微诧中携着关切的目光。
他大概不知道她为何忽然失神,满含担忧的将掌心覆上她的前额。
她则将柔荑覆在了他的手背上,转而十指交缠的握紧,与此同时侧过头来,含着笑意轻语:“好,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