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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他看看手机,有两个保罗叔叔的未接来电,他像上次那样把自己关在阳台上回电话。
保罗叔叔说:“星辰,就要会亲家了!你怎么一整天都不着家?快点回来吧,好好商量商量。”
刘星辰说:“保罗叔叔,我爸在家吗?”
“在在在,要让理事长接电话吗?”
刘星辰说:“不用,您替我跟他说一声就行,说我今晚还在武娇家里睡。好了,挂了。”
“喂,星辰……”
刘星辰挂掉电话,直接关机,关机的时候还在想,武娇竟然一整天都没来电话,也没有短信,真是出奇地让人省心。
艾萌萌因为中午的事情到现在都还寡言少语的,他知道她一到别人的家长面前就会自卑,觉得自己是没娘疼没爹管的野孩子,这是她心里最深的一道伤痕,再加上妈妈的态度那么苛刻,她心里就更难受了,看见她那个失意的样子他就舍不得走了,想留下来再陪她一晚,这一晚,他想和她好好谈谈心,可是艾萌萌的嘴巴就像被胶水黏住了似的,只知道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什么话都懒得和他说。
她平时是个极其健谈的人,男女老少全都可以成为她的谈心对象,尤其是侃起大山来,那叫一个昏天暗地口无遮拦,但是关于父母和童年的话题,她却谈之甚少。此时此刻,也许她在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寂寞地散步,回顾着童年的记忆和破碎的家庭相交织的生活片段。
她的父母和她的童年,仿佛是他永远走不进的一片禁区,或许是因为他们生长在截然不同的家庭环境里,每当他看着她那个不哭不笑不卑不亢的经典表情时,他都必须调动起所有的脑细胞和情感神经试着去理解。
他看见,在她的心门上有一把陈旧的锁头,锁住了她不愿追溯的疼痛的童真和支离破碎的亲情,她倔强而又懦弱地把它们小心翼翼地封存起来,刻意去忘记,却又事与愿违。
有人曾说,两个人分手是因为不够爱。那是他们十年前才去相信的事。到了这个年龄,他们深深地感悟到,人与人之间的聚散离合不在于爱不爱、有多爱,是由“缘”这个东西在掌管。
他知道她之所以拼命地成全他和武娇的婚姻,是因为她不想让自己的悲剧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他曾为此感动,甚至是生气,一个脆弱而无辜的受害者,总要逼自己拿出强大的勇气去悲悯别人!可,这就是艾萌萌,他爱这个人,因为他懂她,以及那些沉默背后的真实,她是多么渴望被爱。
大清早,艾萌萌揉了揉眼睛,听见一个轻轻的关门声,刘星辰走了。她的沉静让他受不了了,因为她本是一个喜欢闹喜欢疯的人。她想也对,一晚上都没理他,他也是有自尊心的。可是她误会了。刘星辰这次不是生着气走的。
今天很晴朗,气温比较高,他坚持穿着笔挺的西服上衣,走进电梯间后,按下十九层的按钮,略微扎出来的胡茬使他看上去与实际年龄不太符,他本来可以在艾萌萌家里刮刮胡子的,可当他看见镜子里胡子拉碴的脸时,他觉得这个形象非常,俗话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他要用这一下巴的胡茬来增加说服力。
这座楼总共有二十一层,号称是国际教育基金会的五角大楼,每一层都有很多人在忙碌,听说爸爸在十九层办公,刘星辰还从来没去过呢。电梯叮地一声停下,他走出来,宽敞的走廊里一片肃然,敲了敲理事长办公室的门。
开门的不是小赵叔叔,是一个女的,刘星辰不认识。他问:“请问刘诚厚在这里办公吗?”
那女的上下打量着他:“请问有什么事吗?”
刘星辰掏出证件,递给她看看。她看了一下,张了张嘴,连忙说:“理事长在里面,请进。”
推开又一道门,爸爸正低着头和一个员工说话。刘星辰深呼吸,整饬了一下西服,说:“爸。”
理事长惊讶地抬起头:“……星辰?”
刘星辰微笑一下:“爸爸。”
理事长问:“你怎么来了?发生什么事了?”
刘星辰说:“我来找您,没什么大事,有一点小事,爸,我能不能和您单独谈谈?”
理事长将身边的人打发走,然后倚坐在转椅里:“说吧。”
刘星辰一本正经地站在对面,双目炯炯地盯着爸爸的眼睛:“爸,我不想和武娇结婚了。”
“嗬!我就知道是这个!”理事长翻了他一眼,粗喘的呼吸在喉咙中发出愠怒的声音。
刘星辰深深地叹了口气,咬了咬嘴唇,继续说:“爸,有件事我一直瞒着您,今天,我想对您说出实情。”
理事长早就知道他心里有事,但始终都没有找到追问的契机,今天他能主动来坦白,说实话理事长心里还是很惊讶的:“什么实情?你说。”
“爸,您还记得我上高中时有一次和崔董事的儿子打架,结果住院了,那时我求您把崔小凯开除,虽然您当时没有答应,可后来您还是满足了我的请求,那件事我还一直没有感谢您。”
“不用说这些废话,直接说正事吧,哼。”
刘星辰想了想,说:“其实我那个时候喜欢的不是武娇,是另一个女孩儿。”
理事长说:“不管你当时喜欢的是谁,你都造成一个无法挽回的事实,你和武娇已经在一起七年了,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刘星辰抢白道:“爸,请您听我把话说完!我当时是为了保护艾萌萌,因为她的家长离婚了,没有人给她撑腰,我怕学校因为我打架的事找艾萌萌,她是很要面子的女生,唔,不对,她是自尊心很强的女生,而且她十几岁就自己一个人生活,我怕她受委屈一旦想不开跳楼什么的,所以就撒谎说喜欢武娇,假装和崔小凯争女朋友。因为崔小凯总是骚扰武娇,影响武娇学习,艾萌萌是武娇最要好的同桌,就想帮武娇把崔小凯赶出学校,我是为了帮艾萌萌,就设计了打架事件,后来的事您就知道了。我承认我那时很荒唐,但我对艾萌萌的心从来都没变过,我在国外那些年也经常,经常梦见她,和武娇在一起完全是为了填补内心的空虚……”
理事长憋着怒火把他这番话听完:“你帮了人家那么大的忙,人家也没喜欢上你是吗,说来说去,还不是你一头热!哼。”
刘星辰连忙说:“不是的,艾萌萌也喜欢我,高中时我们交往了一段时间,后来她被学校,被学校……开、开除了。”
理事长问:“因为什么被开除的?”
“其实,是她自己辍学了。”
“我在问,因为什么,因为什么?”
“因为她……抽烟。”刘星辰觉得自己越来越没有说服力,嘴巴越发不听使唤,本来也是,这种事迹让谁说也不光彩。
理事长的脸色憋得通红,手扶着桌子的边沿在运气:“……这样的女孩儿,在你眼里,就比武娇还好吗?”
“不是,我不是说武娇不够优秀,我也不是说武娇不够漂亮,但我对她没感觉,我也试过无数次了,如果让我和她结婚,那简直就是生不如死。”
“哈!那你这七年怎么都没死、还活得好好的呢!”
刘星辰知道该到把最后的隐情和盘托出的时候了,他说:“爸,我和艾萌萌已经睡了,就在回国之后的这段时间。我不能辜负她,因为她还是,她还是……”
“不要再说了!臭不要脸的!给我滚!”
面对父亲的辱骂,刘星辰真想立刻消失在这个房间,可是他不能就这样被赶出去,他说:“爸!可能在您心里我是个不肖子,但我一直都为有您这样的爸爸而骄傲,我也一直希望能向您那样正派有担当,可我这次真的不能听从您的意思,我不能和武娇结婚,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想把我的心意向您表明,并正式向您道歉。”他说完向爸爸深深了个鞠躬,站起来就走了,留下一脸失望的理事长和一个年过半百的伤心的父亲。
他在电梯里擦擦眼睛,头脑里萦绕着最后那一眼爸爸的侧脸,爸爸干练的躯干和略带银发的鬓角,一只掌管着几千个大大小小的机构经济命脉的大手,和一枚银白色的结婚戒指……
他恍恍惚惚地开着车,在白茫茫的大街上随意转转,脑子里始终都在回想这件事情,直到胃里咕噜咕噜叫起来,最后他想,也只能是这样了。当他回到家,看见的是妈妈爱答不理的一副神情。妈妈好像吃醋了,每次她和爸爸因为什么女的吵架之后,她就会是这个样子。
“妈,您这是怎么了?您的嘴怎么都撅到天上去了?我这不是回来陪您吃午饭了嘛。”他走过来,挨着妈妈的身边坐下,一只手搭在妈妈的肩膀上,没大没小地说。
妈妈扭过身子,不理他。
他抓起妈妈的手,摇来晃去:“妈,我饿了,快点开饭吧。”
“你爸还没回来呢。”妈妈冷冷地说。
他说:“可是我饿了,有什么好吃的给我留着么?”
“没有。”
他歪歪嘴角,想出一个歪主意,大惊小怪地说:“哎呀,妈——您怎么都生鱼尾纹了?”
妈妈果然被他骗倒,摸着眼角紧张兮兮地说:“真的么,真的么……”
他把忙着要去照镜子的妈妈摁坐在沙发上,坏笑着说:“哈哈,没有!骗您的啦!我妈是世界上最年轻的嫩妈,比儿子看上去还嫩呢,怎么会生那种东西,开玩笑……”他说着朝半激不恼的妈妈挤咕挤咕眼睛:“妈,您怎么无缘无故就生气呀?您一生气就不好看了,当心真的会生鱼尾纹哦。”
妈妈使劲儿揍了他一下:“臭小子,你就那么明目张胆地把那种女人领到明面上来啊?”
“什么那种女人,她叫艾萌萌,她可是我追了十年才追到手的哦。”他笑嘻嘻地对着妈妈的脸,问:“妈,您觉得她长得怎么样?是不是很特别?”
妈妈未加思索地说:“不好看!我不喜欢!”
刘星辰真有点不高兴了,笑脸顿时就收敛起来:“我还不稀得问您了呢,哼。”他说着就站起来,上楼去了。
妈妈讶异地看着儿子气哼哼的背影:“这孩子,不就是个外遇么,还那么认真!想气死我啊!!”
刘星辰听到妈妈的嚷声,更加的不高兴,把卧室门咣地一声关上。
只要下定决心和艾萌萌站在一个阵营里,势必就要和家里人对立,他早就知道是这样,艾萌萌不是那种很容易被长辈接受的类型,就算长辈接受了她,她也未必领情,因为她太清高,太自我,又太不习惯和长辈相处,以后家庭矛盾肯定少不了,恐怕这些小摩擦还只是刚刚开始,不过他认为这都不要紧,万里长城不是一天筑起来的。
中午理事长打电话说不回来吃饭了,理事长夫人和刘星辰在各自的房间吃午饭,谁也没理谁,午后,武娇不请自到,理事长夫人正闷得慌,她的到来总算使家里僵硬的气氛缓和一些。武娇带来了这次旅游买的海产品,还有一些自家种的果蔬。理事长夫人看着略微晒黑的武娇,不由自主地想起儿子的外遇,心里就十分过意不去,却不知道武娇这是最后一次来见她。
武娇想,也许这位慈祥的母亲并不了解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样的人,也许她这一生都在被男人遗忘的世界里煎熬,满身的珠光宝气掩饰不住一双自欺欺人的眼睛,但和自己比起来她还算幸运的,最起码她的男人愿意给她名分,就算缺乏丈夫的爱,也还能在儿子的身上得到补偿,可是她怎么会料到对儿子无尽的溺爱又把一个悲剧延续到另一个女人身上,这父子俩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此时此刻武娇恨透了负心的男人,注视刘星辰的时候,目光里不再有的温度,这让刘星辰总有一种不寒而栗的错觉。武娇今天特别乖巧,理事长夫人留她在家里住,她找个非常合理的借口推辞了,根本不用刘星辰多说什么,在他的房间里,她连外衣都没脱下来,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交给他:“呶,这是你的奖学金,都在这张卡里了,还有密码和我的护照,也在里面。”
刘星辰莫名地看看她:“这干什么?”
“我不帮你拿着,一旦哪天不小心弄丢了,你又该埋怨我了,你自己的东西自己保管好。”
刘星辰说:“这钱就给你了,你怎么支配都行,丢了我也不问。”
武娇把他的手抓过来,将信封放在他手上:“我干嘛无缘无故要你的钱,别忘了我也有奖学金,虽然少,够花了。”
刘星辰已经决心不要这个婚姻,也就坚决不能再要这个钱,他又把信封放在她手上:“我给你的,你就拿着,让事情简单一点,好么。”
武娇收回去,临走时偷偷塞进了他的抽屉里。他开车送武娇回家,一路上她沉默寡言,因为这是他们最后的相聚,她还是有些留恋他的体温。在路过一个熟悉的服务区时,她看见路边亮着灯,她说了第一句话:“可以在前面停一下么?”
“怎么了,不舒服么?”他那略带紧张的眼眸,令她又产生了一丝丝无稽的希冀,但她十分清楚他这只是出于道义,而不是爱。
她点点头,不置可否。他立刻把车停到服务区,打开车内照明灯,赶紧看看她:“你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是孩子在动吗?”
她摇摇头:“我有点头疼。”
“头疼。”他把车窗降下一些,让车里的冷气在极短的时间内消散在一股闷热的夜风当中,夏夜的野外遍地虫鸣蛙叫,却是寂静而恬淡的。他问:“这样好一点吗?”
她点点头,说:“星辰,你可以抱抱我吗?”
他并没有显得特别不情愿,只是动作有些迟缓,他解开安全带,把身子凑过来,搂住她,让她柔弱的肩膀在他宽厚的臂弯里偎依。她说:“谢谢。”
他有些不解,调笑地说:“这么肉麻。”
她微微地笑了笑,眼睛还是会被这一刻温暖的相聚弄湿。当感情只能靠距离产生美感,也许离他而去才能被他一直记得。她多么想看一看,他会娶什么样的女孩儿为妻,那个女孩儿到底比自己好在哪里。可是不管他未来的妻子比她好还是比她赖,她都没有勇气承受那个事实。
她说:“学长,你这样抱着我的时候,就把我想象成最初的那个武娇吧,好么?”
他越来越不解她今晚的逻辑:“什么嘛,我怎么听不懂,你今天说话总是怪怪的。”
车外的灯光变成六角形的晶莹水分子在睫毛上一闪一闪,她在他馨香的拥抱中闭上眼睛:“学长,你还喜欢艾萌萌吗?”
刘星辰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世界仿佛都在他这个颤抖中粉碎重生了一次,他长久的沉默已经算是回答了,可他还要欲盖弥彰地反问:“艾萌萌不是已经有男朋友了么。”
过了很久,她也反问:“那你就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么。”
她感觉到他在犹豫,可她不知道他犹豫的究竟是什么,也许是借口不够充分需要现编,也许是早已有了充分的理由只是不想太残忍。这种微妙气氛就像在梦中相遇的人们,只要互相看一眼就知道对方的心里在想什么,无需语言,语言太粗暴。
可是,他忽然间粗暴地说:“有。”
他咬咬牙,声音听上去非常冷静:“武娇,对不起,我不能和你结婚了。”
武娇并不想说后面的这些话,但她恨,她看着他的眼睛,抖着嘴唇逼问他:“那孩子怎么办?”
他许久都没有回答。
她推开他,靠着车窗淌泪,凝望暗绿色的草木在闷热的空气中静默低垂:“你让我去打胎……”
他还是没有回答。
她绝望地闭上眼——就算最后的这些话都是无意义的对白,她要死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