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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风向东歪西倒,冷不冷不说,倒是抢在春之将近的时候,吹趴下了一拨又一拨的墙头草。
无论满朝文武愿意还是不愿意,各怀的是忠心还是鬼胎,和谈的事情总算在桃花落尽之前敲定了——皇帝一锤定音,直接命军机处拟了圣旨,命裴帅之子裴文远回京奏军前战报,同时邀契丹使者一同回京。
还没等百官被李承祚这十八道转弯一样的态度迷惑的找不到北,皇帝就已经马不停蹄地给所有人准备了下一个谈资——他赶在契丹和谈之前,丝毫不知道“低调”为何物的,大张旗鼓地纳了宋祯的嫡女为宫里唯一的贵妃。
这一前一后两道圣旨实在巧妙,前一道圣旨顺了林阁老的意思,后一道圣旨立刻平了丰城侯的面子,百官似乎太了解李承祚那内里是个纨绔的构成,丝毫没看出这是个所谓“平衡之道”。
李承祚乐得旁人看不出来,高高兴兴地做出一副打了胜仗天下太平的昏君模样,时不时地跑去新鲜出炉的宋贵妃那里“饮酒听乐”,做了个不知死活的甩手掌柜——他胡作非为旁人倒是不算要紧,也不知道是习惯了还是不敢多嘴,以至于,对他的荒唐行径,唯一进了心思的是太后。
李承祚百无聊赖这些时日,没等到那群太岁头上动土的契丹人,也没等到心心念念又别扭着劲儿的蒋溪竹,倒是先等到了太后紧锣密鼓的一场病,整个人如同抢劫撞上了官府的倒霉贼人,终于再也不知道如何作死,只好低眉顺眼地去太后面前装乖顺儿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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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的寝宫九重宫门琉璃瓦,本该金碧辉煌,可是太后身在病中,连带得宫内的光线都平白黯淡了颜色,双交四椀菱花槅扇窗紧闭,太后半倚在榻上,殿中鎏金的香炉中,燃着安神静气的檀香,香烟袅袅,萦绕着朦胧了几度春、光。
李承祚就坐在太后床边特意为他安置的椅子上。
太后侧过眉目,瞧了他一眼:“皇上这几日清减了,哀家的身子骨不好,拖累皇上了。”
她说的温和又自讽,腔调之间却绝对不是客气,李承祚当然不会耳聋眼瞎地把这两句当真,忙低了低头,面有讪色:“母后哪里的话,儿子惶恐。”
“惶恐……”太后顿了顿,笑了一笑,眼神却是没有什么温度的,“先帝一生决断,姐姐也是脂粉中的英雄,不像哀家是个不好与人决绝的性子……皇帝的脾气青出于蓝,到底还是与哀家不同。”
李承祚听出太后的不悦,更知多说多错,干脆闭口不言。
太后也没有要他说出个是非曲直的意思,没听到回应,也不见气恼,只是轻咳了两声,见李承祚面带忧色地凑近来,一举手止住了李承祚要为自己顺气的动作:“你是哀家带大的,可如今,哀家也看不懂皇帝了……”
李承祚桃花眼中神色一顿,眉头微皱:“母后何出此言?”
“宋贵妃。”太后不动声色地向后倚了一倚,“皇帝何时认识的她?”
没料到她会问这个,李承祚一时语塞。
和宋璎珞的相识的过程,牵扯着李承祚年少时候“不务正业”的那一段破事。
他生为太子,自小众星捧月万众瞩目着长大,可从小目睹的是后宫林妃与皇后那不声不响的争斗,听得是大道理说了一筐也找不到一条出路的“满腹诗书”。至交故友自然也是一个没有,左右的牵绊,不过一个和他同样还是半大孩子的蒋溪竹——那时他已懂事,明确的知道,在自己羽翼不丰的时候,所表现出的任何情感都会是负累,如果左右都是沉重,他宁愿自己一个人来担。
前些日子,蒋溪竹不搭理他,李承祚回想这些年月的时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似乎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在蒋溪竹面前粉饰太平的……以至于粉抹地太多,卸去伪装之后的那张脸,只会让蒋溪竹觉得陌生,皇帝选择性的拿此事当玉米地里的棒子,一撅一扔,就当掰过了,纯粹过个手瘾。
说到底,对于这种情况,即使他贵为皇帝也并没有多好的办法,很多东西他不能宣之于口,很多东西也需要他自己去体会去摸索。
就比如,人人都在说,天下是他的,可却从来没有人告诉他,“天下”这个东西本身,到底是什么。
那时候他不肯在军中老老实实攒些阅历军功,偏偏选择了欺上瞒下地跑了出去,要去见识见识只闻其名未见其实的“江湖”,这一见,心就野了……
然而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熊孩子往事,对太后和盘托出,显然是不合适的。
李承祚顿了一顿,刚想胡编个“才子佳人”的恶俗故事将太后糊弄过去,就见太后难得非常凌厉地瞪了他一眼,仿佛预见了他即将到来的胡说八道一样:“皇帝!哀家久居深宫,但不是老糊涂!”
李承祚:“……”
知子莫若母,更别提太后不是亲娘胜似亲娘。
李承祚迟疑了一下,认命的只能实话实说,却仍然话留三分点到即止:“她是国师故友之徒。”
国师就是子虚道长——如今的武当掌门、李承祚武学上真正的师父;也是不知怎么被契丹人抓住了、如今作为“塞外偶遇的贵客”,被契丹人拿来跟李承祚讨价还价的那个倒霉鬼,兼是非头子。
此人作死的本事自认天下第二,普天之下没人敢认第一,实在是个难得的人才,居然能让李承祚这专给别人添麻烦的倒霉皇帝想起来都头疼。
太后自然对这号人物有了解,当初此人受封国师的时候,李承祚还专门来请过太后懿旨,彼时太后对此人印象颇佳——此牛鼻子不做叫花子的时候很像那么个意思,换身道袍就是仙风道骨,极有世外高人淡漠红尘的味道,更兼配了一根三寸不烂之舌,专门口吐莲花,直哄得太后心花怒放。
而如今这点儿好印象,终于被各种各样的幺蛾子消磨的七七八八,隔着原本和老道士八竿子打不着的宋贵妃,和越来越“行为不端”的皇帝李承祚,国师早就原地化成了一个行走的“不靠谱”。
严格论起来此事还真跟子虚没多大关系,纯粹是李承祚糊弄不过去随手抓了个便宜人在太后面前顶缸,亏得子虚此时还被契丹人扣着,否则爬也要爬到太后宫门外,哭着喊上无数声“冤枉”。
但是说二百个后悔也抹不开曾经“金口玉言”说出去的面子,太后叹了一声,有几分不情愿道:“既是这样,哀家也不细究了,如今后宫无主,贵妃当为表率,往后还是安分些……”
太后话音未落,原本候在外面伺候的宫人来报:“太后,蒋夫人进宫了。”
太后闻言点点头,命请进来,随后挥退了宫人。
李承祚察言观色:“母后,儿子晚些再来向您请安。”
“记得哀家刚才说的。”太后嘱咐了一句,心知不便再多说了,无可奈何地放李承祚去,却又不甘心地叫住了他,“皇帝,万事有缘法,成事在天,善恶生杀却在人,有些事可为,有些事可纵,皇帝要分清楚。”
太后不知是话里有话,还是当真久居深宫,嘴边挂的都是“道法自然”“无量天尊”,突然似是而非地说出这么一句,却歪打正着地触动了李承祚内心那秘而不宣的不安分。
李承祚定了一定,眼里的敷衍与不耐烦都烟消云散,一双桃花眸深邃若三千桃花潭水:“儿子,谨遵母后教诲。”
他说完起身一拜,大步而去,几步之间,人已经在宫门之外。
李承祚出了太后寝宫,堵在心里的一口气却怎么也舒不出来,他原地站了一会儿,刚想摆驾去宋璎珞宫里耍耍威风,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宋璎珞此时不在宫里——宋小姐日理万机,此刻正是日常和影卫沟通内外消息的时刻,也正是如此,李承祚才去太后那里母慈子孝地打这番马虎眼。
宋璎珞不在,花红柳绿的后宫处处都是黄泉路,李承祚被自己这个不吉利的认知恶心到了,依然无处去放荡不羁,憋闷的愣了一会儿神儿,觉得只有自己如此憋屈一点儿都不公平,因此他破天荒头一遭地拐弯儿去了军机处,准备跟自己的臣子们商量商量,他们如果不能给契丹人添点儿堵心的话,他就要亲自给自己的臣子们添点儿堵心。
这自己杀人放火,就要别人逼、良、为、娼、的倒霉皇帝,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一条舒缓心情的好道路,行走之间健步如飞,等他绕过回廊,穿过只有一人宽窄的宫墙下的小巷,等不及通传,一甩手就直眉楞眼的闯进了那军机处相连的三间瓦房时,一抬头他就后悔了。
军机处陈设简陋,早已不在最高位的阳光穿透这偏殿破败的窗,实在显得有几分勉强,仗不打了,军机处显然不复昔日繁忙,时辰已经晚了些,原本候在这里的军机大臣们已经走得萧索零落,偌大的三间连屋,只有一个人尚在案边俯首写着什么。
李承祚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那伏案而书的人影,后悔的情绪还来不及让他产生“夺门而逃”的想法,就凭空又生出了些春光旖旎的遐想。光与影暗淡了视线,黯淡了年华,他却总是能在最不经意的失落里,遇上最静好的他。
这么多年过去,那惊鸿一瞥的余温竟然犹在,哪怕在阴暗的角落竟然也能生出春暖之中才有的,漫天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