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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府里,微风拂过那日染光晕的纱窗,满庭花事将至的春意之中,却愈发衬得回廊四合皆是寂然。
座是上位,茶是好茶,面前的人谦谦君子温如玉,是她那万里挑一人中翘楚的丞相表哥,宋璎珞却在这自幼就常来常往的蒋府里,坐出了浑身上下的不自在。
蒋溪竹的模样确实是像在等人,只不过,丞相等的人不是她宋璎珞。
宋大小姐以往脸皮城墙厚,心思迟钝如铁杵,随手一挥就是一根货真价实的定海神针,如今难得敏锐了一次,结果给自己敏锐出了一身从上到下的“无所适从”,正想祭出“我什么都没感觉到”*装傻充愣,一抬头,就瞧见了蒋溪竹有几分空洞茫然的表情。
“天性纯粹”的宋璎珞小姐顿时进退两难了,她明明白白地看懂了她表哥的心思,终于装蒜装不下去,只能当水仙开花,硬着头皮开始东拉西扯的闲话家常:“表哥,之前我入宫给太后请安,太后还提起姑姑。”
奈何宋璎珞侯门公府的小姐出身,祖上带兵打仗舞刀弄枪的本事十分了得,谈笑风生的能耐却在她身上不客气拖了后腿,她不话这家常还好,一话反而给自己挖了坑。
“母亲身体很好,多谢太后和贵妃惦念。”蒋溪竹淡淡看了他一眼,“如此说来还忘了恭喜……进宫的日子和册封的日子,礼部都敲定了么?再见面,臣也要给贵妃娘娘请安了。”
宋璎珞在蒋溪竹的客客气气中碰上了如此一个戳心戳肺的钉子,一脸的笑终于在春、风里扭曲成了个夜叉的形状,大不敬地骂遍了皇帝家祖宗十八代,终于明白李承祚这在她表哥面前装孙子装惯了的主儿,这次怎么就装不下去了。
这哪是装孙子能解决的了得问题啊?!宋璎珞悲愤地想,这至少得装成孙子的孙子,还不知道她表哥乐不乐意给自己涨辈分儿。
宋璎珞倒是有心替主子把这孙子装了,然而先天不足,装不成孙子只能装孙女,顾不上蒋溪竹嫌弃不嫌弃,笑道:“表哥这话说的太客气了,别说你我自小亲近,且不说我进宫是皇上安排的权宜之计,就算我真的入了宫,也不会拿腔作调地在表哥面前自恃身份的。”
宋璎珞的尴尬是预料之中,蒋溪竹人在内阁,宫里封第一个贵妃这不算小的事情他如何不知道。他说话带刺儿的目的本就是让人尴尬,可没想到,宋璎珞的尴尬,却不是他料想之中的那种尴尬,闻言之后一愣:“权宜之计?”
宋璎珞进府后这一时三刻,终于碰上了个自己能回答的问题,立刻将“脑子”这种东西当朝贡进献给了主子,倒豆子一样叽里咕噜道:“对啊表哥,李……哦不皇上不想立后,但是扛不住太后三天一闹两天一哭,所以想了个‘空置中宫,选品德俱佳者立’的馊主意,把我弄进了宫堵太后和朝臣的嘴,实际上我这贵妃不过是个名头儿,另有他事要我去做啊!”
蒋溪竹眉头一皱,下意识问:“他要你做什么?”
宋璎珞恨不得凭空生出二百八十张嘴好解释清楚:“表哥你知道的,先帝一直想要将朝堂中陈年的旧势力折腾干净,皇上登基以来,这些人明面上顺服暗中都在蠢蠢欲动,我早年不知天高地厚地去闯过江湖,别的东西拿不出口,出门行走时积攒下来的朋友义气还在,皇上想借我打听外面的事,另一方面,皇帝身边护卫的差事儿,我也涉足了一二,我若在宫中,就不会往来的太扎眼……这次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是,中原武林与契丹人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他们突然冒出来,我也没有料到。”
这一番话,宋璎珞小姐说的十分痛快——她压根就没有意识到蒋溪竹的震惊,她一直默认,李承祚的安排,蒋溪竹是全然知道的,毕竟她表哥是李承祚的伴读,如今高居相位,是李承祚的左膀右臂,更何况,李承祚对蒋溪竹的那点心意简直如司马昭之心,是以说话走嘴不走脑的宋小姐根本想不到,很多事情,甚至于在她看来显而易见的事情,蒋溪竹不仅不知道,李承祚也根本没有让他知道的意思。
这是个完全不能理解的事情,两个人关系亲近,原本以为相互信任,却突然有一天,其中一个人被告知,另一个人的所有作为、性格、能力、甚至于想法都是假的,他本来就有另外一个样子,与自己认识的那个人完全不同。
如果你是这个人,你会怎么想?
蒋溪竹面上漠然,实际上越听越心惊,宋璎珞明显是个被甩出来接受丞相质问的,但是很可惜,这个替罪羊十分不得力,完全没有明白丞相到底想质问什么。
蒋溪竹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质问什么了,因为宋璎珞每说一句话,他就会从中发现些更多的东西。
比如李承祚不是真昏君;比如宋璎珞不仅不是真贵妃,还是李承祚依仗颇深的属下之一;再比如,他为李承祚担的那些心,事实上都是毫无用处的——他自以为聪明,自以为将朝局看的分明,想为鞠躬尽瘁殚精竭虑,可原来,李承祚根本不需要他的聪明,这么多年来的相处,他的事情,居然要靠蒋溪竹从别人“说漏了嘴”的行径中得知一半儿,再靠自己的猜测来得知另一半儿。
他自以为的“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在这里原来都是笑话;他自以为的竹马之谊,原来在李承祚这里连一句真话都换不到,更别提什么信任什么臂膀,更别提他那些自作多情的“还以为”。
幸好他性格内敛,什么都不曾多说过,人伦纲常,君臣奸佞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似乎都没有了用武之地,一句“徒增笑柄”就差不多足够让十个蒋溪竹再也喘不过来气。
蒋溪竹顿时失去了一切言语的力气,满屋默然之中,与他相对的宋璎珞更加坐立难安。
李承祚自知把蒋溪竹得罪的不轻,因此不敢直面蒋溪竹那完全可以预见的脸色,因此曲折迂回地换了个人来探口风,谁知被派来的宋璎珞小姐完全是个猪队友,还未过堂,已经把案底儿招了个干净,还买一送一地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来规劝安抚还是来挑拨离间的。
然而宋璎珞此时刚刚经历了一番自以为高明的“坦白从宽”,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坦白的不是时候,面带微笑地像村口的花姑娘一样冲她表哥眨巴着纯洁的大眼睛,颇有“表哥你还想知道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的决心——就这模样,若是被李承祚看见,第一时间就想抽自己两个嘴巴。
宋璎珞小姐出身丰城侯府,丰城侯家、也就是蒋溪竹的外祖家,与秦国公府是拐弯的表亲。可是这亲戚辈分儿一表三千里,当今太后与蒋老夫人,也就是蒋溪竹的母亲还有几分幼年一起玩耍的情分,与丰城侯宋祯等的交情就浅薄的很了,因此太后对于丰城侯的嫡女宋璎珞,仅限于一个认识。直到这次李承祚直言瞧上了宋祯的闺女,准备直接封为贵妃,太后才重新把存在脑子里那七绕八拐的亲戚关系梳理干净。
按道理讲,丰城侯的女儿完全有入宫的资格,别说封个贵妃,就算直接立后都不算出格儿,奈何宋璎珞在京城里实在太出名,自小不爱听女德不修女红,师承江湖一代侠客,舞刀弄枪得不亦乐乎。
宋家出了个女侠客,这事儿再早些年,京中都当笑话看,再后来,倒是没人敢当笑话看了——宋璎珞武功太高,满京子弟中无人能敌,前些年丰城侯宋祯异想天开想给女儿弄个比武招亲,结果,千挑万选出来的八个候选人,被宋璎珞从比武台子上踹下去了七个,唯一幸免的那位不是因为武功高强,而是因为被第七位从台子上掉下来的时候迎面砸了个正着儿,还没来得及跑就伤了腰,根本没爬上台子就被一并抬走了。
经此一役,宋小姐那鲁智深一样明媚的女子算是在京中一战成名。
可就是这位没人敢娶的姑奶奶,竟然不知如何入了李承祚的法眼。
宋璎珞原本是有很多机会认识李承祚的,可是这些机会在旁人看来都不算靠谱——宫宴的时候,宋璎珞陪丰城侯夫人进宫用膳;蒋老夫人过生辰的时候,宋璎珞陪在一旁用膳;逢年过节走亲戚的时候,宋璎珞陪在一边用膳……总而言之,宋小姐能偶然晃到李承祚眼前的时候,基本是个全然的饭桶,纵使宋小姐貌美如花,在李承祚眼里也该是个貌美如花的饭桶。恐怕外人,甚至于包括蒋溪竹,都想不到,李承祚是怎么把这饭桶姑娘发展成得力下属的。宋璎珞至今想起此事,都觉得是自己离经叛道的报应。
之前说过,宋璎珞小姐少不经事之时,闯过几年江湖。
江湖是非多,人心险恶,宋璎珞哪怕有诸葛亮再世的脑子,也到底是侯府出身的小姐,心计虽然不能说没有,但到底与江湖上那些算计不能成同一路,因此在江湖上拜师习武时,师兄师姐虽然对她还算照顾,但毕竟出身有别,相处起来总是有些格格不入。
宋璎珞的师父一代侠客,姓楼名镜,武林人称南山先生。
楼镜久居江南无涯山庄,虽然是江湖人,但是祖上细究下来,其实是没落的贵族,家中再无人走仕途,便在武林中寻一方天地,过起了这快意恩仇的生活,因此也能理解宋璎珞这等出身的女子在江湖中的不适宜。眼见宋璎珞在山庄中闷闷不乐,便有心放她出门,去历练历练,见见世面。
那时正逢华山掌门六十大寿,广邀天下英雄同上华山,论武贺寿,帖子送到了无涯山庄一封,便被楼镜应下了,准备带几个弟子同上华山,其中,就包括了宋璎珞。
宋璎珞彼年全然没理解师父苦心,只当是出门游玩,精神头十足。
谁料,就是这一趟出门,她在华山之上,遇见了京中熟人。
亏她常年流连京中上至皇家下至侯府的各种饭桌陪吃,她一眼就认出来了一个化名为李西的武当弟子,俨然就是京中那传闻中纨绔中扛把子、文不成武不就、兼不学无术的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