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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天罚之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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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暮倚靠着一棵锁元花树,呆呆地看着凌乱的草地,看着草地上散乱的断藤,看着青草上片片殷红的血迹,脑子里一片空白,竟忘了给自己处理一下肩上的伤口。他都亲眼目睹了些什么?他不愿意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可那都是真的。天突然有些冷,他从心脏到手脚全身上下都在颤抖,他双臂环抱,瑟缩成一团,虽然伤口不再有血流出,两肩和手臂却都已浸成了红色。

    他想起了妈妈讲过的那个家族,那个通过杀戮亲人不断提升资质的家族。到现在他怎么会不明白,妈妈讲的就是这个山谷里的家族啊。那个把自己绑到这里的恶人也说过,妈妈也是这个家族的人。原来竟是这样,怪不得妈妈好像很不愿意提起。

    林暮的心很乱很乱。这一幕或许不如当初柳儿的死来的突然,来的血腥,可是带给他的震撼却更加强烈。自从来到这个山谷,自从死里逃生,两个多月以来他小小的心都快要麻木了,现在就像一道惊雷突如其来,把他彻底地震醒了。他的小心脏又开始痛了,一股深沉而杂乱的情绪堵在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那个姐姐说的话有很多他不懂,但他懂她的泪,她的血。

    就像是感受到了喜欢的气息,星府中黑色的漩涡还在旋动不休,只是林暮已经完全顾不上它。因为受伤失血和过度的精神刺激,他开始发烧,脸红红的像火烧云,体温高得可以烤熟鸡蛋,很快就瑟缩着陷入了昏迷。昏迷中眼前一直闪动着浴血的人影,狰狞的骷髅头,黎海宁泪水混着泥污的脸,还有那涎血的嘴角。一幕幕鲜血淋漓的惊惧汇成一个罗网般的噩梦,横亘在天地之间,笼罩着这个八岁的孩子。他无处可去,无路可逃。他在梦中惊叫。

    痛苦,接连不断的痛苦,就像最伟大的肥料,滋养着那个无底洞一般的黑色漩涡。林暮越是痛苦,那漩涡便越是欢快。现在它充满力量,像一条蛰伏的蛟龙,信心满满地翻腾起来,准备捣碎黑暗,一跃惊天。它要结聚神光,它要照耀星府!

    只是这样下去,也许在它点亮的那一刻就是林暮死去的那一刻。毕竟林暮还太小了,修为也太薄弱,经受不起这种痛苦的折磨。仿佛无穷尽的梦魇中他似乎又听到张瑶的声音,那声音穿透浓厚的血污和地狱般的恐惧咆哮,在他心底一遍遍温柔回响,只是他听不清她说些什么。灼热的体温已让他陷入彻底的迷乱,神志颠倒,他只能用仅存的一丝执念试图去追寻她的声音,满目是鬼面狰狞,罗裙似血,就在其间他忽然看到一只纤纤素手,他一把抓住,刹那间只觉层层血色淡然隐去,眼前现出一道清丽绝伦的少女身影,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座凉亭之中,暮色沉凝,天边弯月如钩,身侧一树藤萝织起绿荫,在微风中波动如水,那少女婉然站在身前,看不清眉目,却如古老画卷宁静美好。

    那一定是他曾展开过的画卷,那么熟悉,好像在某个时候,他也曾失落痛苦,是这个身影让他平静心绪。如今又是这个少女,唤起跨越生命的一点灵光,带他走出梦魇,重回曾经的那个时刻。虽然偶尔还会有道道血色横跃而出,但他的世界渐渐回归了安宁。可惜他再想寻觅那个声音,却怎么也找寻不到,只有一个清丽迷人的剪影,或远或近,却越发清晰。

    在连续高烧了一天一夜之后,林暮脸上的晕红一点点褪去,体温开始逐渐下降,节节败退的生命力终于稳住了局面。而痛苦的养料就这样断了供给,那狂乱悸动的黑色漩涡也终于哀鸣一声,不甘地停在了点亮的边缘。

    黎海宁走后的第三天上午,林暮醒了过来,睁开眼睛,正看到花苗倾斜着叶片将一滴露珠滴到自己嘴里。额头已经不烫了,脑袋还有点发晕,口干舌燥,肚子也饿得咕咕直叫。他站起身,慢慢走到黎海宁原来盘坐的地方。断裂的筋骨刚刚长好,他还不能走得太快。黎海宁留下了一只篮子,篮子里还剩两张饼和半壶水。

    那个姐姐死了,以后再没人来送饭了,这就是林暮最后的全部供给。两个月来靠黎海宁分给他的那点食物活着,他一直只能吃个半饱,早已经饿得急了,当下再也顾不得什么,狼吞虎咽地吃了全部的饼,又喝了一半的水,剩下的水他都用来浇灌了花苗,因为花苗看上去是那么憔悴,似乎是很缺水的样子。

    林暮扳着手指头算了算,发现上一场雨是在七天之前,黎海宁逃走的那天本该下雨,可是不知怎么,老天忘记了。那个夜晚地动山摇,黎氏兄妹说什么封印破了,大概是谁把老天捅了个窟窿,大伙都去忙着补天了,所以顾不得下雨。

    林暮焦虑地看着花苗。这是他在这里唯一的朋友,但这个朋友做出了一副就要枯萎死掉的样子。他很难过,尽管他并不知道,这三天里花苗不断挤出体内水份喂给他,算上上一次,已经是两次将他从垂死边缘拖回来。

    他静静地躺在草地上,心里翻来覆去,想着这些天发生的事情,想着半梦半醒间那个遁入自己脑海的声音和身影,又觉得一切都恍惚起来,再一次坠入了乱七八糟的梦境之中,直到午夜时分,满头大汗地从梦中惊醒。他睁开眼睛,望了望高悬头顶的白月亮,一骨碌爬起来,用手在花苗的叶片上轻轻摩挲了一下,轻声道:“我出去找找水和吃的东西,等我回来!”

    花苗轻轻晃了一下,就像在说“我知道了”。

    草地上、花树上还有黎晓云干涸的血迹,在白色月光下呈现青黑的颜色。林暮一手拎着水壶,一手挎着竹篮,鼓荡起全身的星力,沿着这条血路一直往外走。谷神星受植物欢迎的力量使他几乎没有遭受任何攻击,只有中途一只花藤轻轻扫了他一下。他走得很慢,一个多小时后才走到外面,再次领略到谷中的华丽夜景。只不过他正饿着肚子,花苗在盼着水喝,他完全没有欣赏夜景的心情。他就像一只又饥又渴的狼在开满鲜花的谷中游荡,寻找水源,寻找任何可以果腹的东西。

    好在锁元花林南面不远就有一方池塘。池塘很小,占地不过两亩有余,但池水浅而清澈。林暮蹲在塘边,借着幽幽月色和花瓣流舞的荧光,看到自己在水面上的清晰倒影。衣衫破烂,头发脏乱地粘在一起,脸上涂满了血渍和泥巴,他已经彻底沦为了一个野孩子,只有眼睛依然乌黑闪亮。

    他呆了半晌,对着水中的自己做了一个鬼脸,然后拎过水壶灌了满满一壶清水。他先就着壶咕咚咕咚喝了一个水饱,再重新把水壶灌满,趴在池边好好地洗了一把脸之后,他离开池塘继续去寻找食物。

    谷中到处是花草,大部分他都从未见过,总有些是结了野果子的。凡是见过的野果子他都摘了几个,大部分果子都是涩涩的,很不好吃,吃完其中一个他开始不停地呕吐,吐到眼前发黑。之后他摇晃着倒在了花草中间,像一个醉鬼昏睡过去,直到天明时分才有了一点爬起来的力气。他害怕被人发现,赶紧摸回了锁元花林,匆忙结束了第一夜的觅食之旅。

    黎海宁在的时候,这片林子是最危险的地方,现在他不在了,就成了林暮一个人的领地,是最安全的藏身之处。林暮猜想黎海宁已经逃离了琉璃谷,应该早就惊动了谷中的人,惊动了出口那个棺材铺的木匠老板,他们应该会四处搜捕,闹得鸡飞狗跳,可是不管他们闹了没闹,这片只能用做囚牢的林子终究是被完全废弃了,没有人再向这边看上一眼。林暮乐得如此安静,给花苗浇了水后,他就坐在那儿挨个品尝采来的野果。

    这是一份危险的工作,说不定哪一种果子就是有毒的,会腐蚀肠胃,麻痹神经。不过每当林暮拿起一只不太健康的果子,都会感受到花苗的焦急情绪。这善意的提醒使他规避了很多风险,也让他最终只能对着半篮子疑似有毒的果子发愁。他坐在斑驳的阳光下,将四只果子在草地上一字排开,这是挑拣过后仅余的可吃的东西,将是他整整一天的口粮。他拍着扁扁的肚皮,盘算着一日三餐如何分配,这个问题无比艰难。

    “一顿一个,还剩一个。绿豆,你说我是午饭多吃一个好呢,还是晚饭多吃一个好?”绿豆是林暮给花苗起的名字,因为他想念黑豆了。黑豆是黑的,绿豆是绿的,这个名字完全没有问题,他不能理解为啥花苗听了会是一种郁闷的情绪,似乎很不情愿的样子。

    “绿豆”当然不会回答,所以林暮觉得一定是两个提案都不好。他决定早餐多吃一个,只是吃着吃着就将四个果子都塞进了嘴里,连皮带籽吃了个干净,然后他拍了拍肚子,躺在阳光下没心没肺地睡去了。

    午夜再次降临的时候,林暮已经饿得眼睛发蓝。他走出林子,先是循着昨天的路线找到了那种可以吃的果子,一口气啃了十几个,终于觉得肚子有了些底气,这才又摘了半篮子拎回林子。他肩上的伤刚刚愈合,新皮肤正在生长,不敢一次拎太多东西。其实每天能吃个半饱他就很知足了。半篮果子足够他吃上一整天。

    放好果子,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他就第二次出了林子,顺着当初黎海潮挟持自己进谷的路一直向北。他想去探查山谷的出口,毕竟他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都过去两个多月了,也没见妈妈来救自己,那一定是她找不到这座山谷,或许她都以为自己死了,正伤心流泪。他必须自己想办法逃出去。

    可惜没有出口。从峭壁中间穿过,山路尽头就是他们进来的地方,那里再没有别的道路,只缭绕着一团团云雾。他伸手去触摸云雾,只觉像触电一般马上被弹了回来。他怀疑云雾后面真的有一扇门,便咬了咬牙,整个人撞了上去。下一刻他就嗖的一下飞了出来,滚落在地上半天没能爬起。显然,无论那里有没有门,他都无法跨出一步。

    这个发现令人沮丧,但林暮并没有放弃。他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转而观察两侧的山壁。看上去这些山壁都很结实,不像会有什么暗门。他挑了几块不太平坦的地方用手按了按,也没有触动机关的迹象。最后他慢慢走到“琉璃谷”那三个大字面前,仰起脸,借着模糊的夜色勉强辨认着旁边那一行行小字。他以为这里会写明进出山谷的方法,可是没有,只是一段自白式的文字。他的目光一落在上面,就有一个老人的声音在心中响起:

    “我黎氏一族,乃上古蚩尤后裔,英灵千秋,辉耀万古。无辜先受天罚,传承破灭,奈何又为世诛,血脉丧毁。可恨小人忽施暗算,竖子屡弄阴谋,败我声威,屠我圣裔。祖地今已不存,族人仅余六七,我黎正德亦将身殒道消,只恨不能再保我族周全,今舍弃轮回,布星开界,以微薄之身,存先祖之血。

    此界孤悬天外,取琉璃之名,属留黎之意,只我黎氏可自由出入。后人当桃源避世,休养生息,繁衍子孙,昌盛我族,不可轻启血灵,自相屠戮。此乃天罚之术,因我族素重亲情,故而灭情,因我族常怀赤心,故而噬心,如剜心断指,痛悔自知。

    非我族弃世,是世人弃我。是他人妒我恨我,非我族杀他害他。托庇天外,实不得已,有负先祖,跪拜零泣。回首此生,渺若烟云,心何浩荡,道何苍茫。来如流水,去无归路,天涯一望,我心百伤。

    铭心立志,后人谨遵。”

    那声音悲凉豪迈,缓缓道来有荡气回肠之感,让林暮听得十分动容。如果不是亲眼看到黎晓云为救哥哥牺牲的那一幕,他也不会有太多感触,只会像金珞华、像外界许多人那样,把这个家族想象成赤裸裸的恶人。林暮先受黎海潮恐吓挟持,又遭黎海宁凌虐将死,几乎是对这个家族最没有好感的人,可是经历这许许多多之后,再来看这石壁上的文字,竟然忍不住感伤同情起来。

    天罚之族,天罚之术。是无情的屠戮亲人,还是亲人甘愿牺牲,这似乎是永远扯不清的一件事,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是这个家族的悲哀。当然外人更愿意相信,他们都是一群为了追求力量不惜杀光亲人的疯子。也许真有这样的人存在,一个家族拥有这种能力,难免有族人禁受不住力量的诱惑,做出人神共愤的事情,可是外人永远都看不到,他们为亲人舍身赴死的那一面。就像黎晓云说的:这是大爱,他们不懂。

    这是天罚之族,若只有这种方式才能威慑强敌,若只有这种方式才能壮大生存,他们别无选择。这天罚噬了心,绝了情,逆了伦,灭了性,只赐予了力量,这力量却存在不可控的危险。因为情已绝,心已死,有些人便不再在乎族人性命,为了满足更强烈的欲望,为了追求更强大的力量,难免会对族人展开杀戮,将黎氏一步步推向灭族的边缘。

    这才是天罚,真正的天罚。

    可他们原本并非如此。只有最重情的人,在灭情噬心之后才最受不了这样的刺激,才会万念俱灰,转而走向另一个极端。

    林暮想不了这么多,只是觉得自己所见所闻,与妈妈的说法出入很大。黎海宁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可他还是很爱妹妹的,他的妹妹更爱他,最后为救他而死。刻下这些字的老人更是为了族人放弃了轮回的机会,化作了这片遗世独立的空间。

    林暮听妈妈讲过,修行的终点是使自身无限,生命无限,空间无限,星府如同宇宙,那时人就是一个庞大无比的空间生命。而修行中有一个特殊的境界被称为“空境”,已经拥有星府外显化作空间的能力。要达到这个境界需所有星体都修至七旋以上,虽然不会永生不死,但死后可以进入“轮回”,转世为人,虽不会保留前世修为,却能保留前世资质和悟性,随着逐渐成长也会慢慢苏醒前世记忆,如无意外,都会重新修至“空境”。这样即便不能超脱境界达到永生,却也能生生世世轮回不死。

    放弃轮回就相当于放弃永生。那可是永生!

    世人修行素来艰难,那么多人连修行机会都没有。有修行机会的人十之八九也都资质不高或悟性不够,真正可以登顶的人资质悟性都要是上上之选,还要努力不懈,机缘造化更是不可或缺。一颗星修到七旋或许不是很难,可所有星都修到七旋就真是难如登天,可想而知,可想而知,想一窥空境大道遁入轮回是多么困难!这样的机会多么来之不易!可是这位叫黎正德的老人为了保存族人竟这样放弃了。

    对此林暮只有震撼。这就是妈妈的族人,就是妈妈口中那些父子兄弟相残的族人,可是他们一个个却都肯为族人这样牺牲呢!

    妈妈,你是不是被人骗了?

    林暮站在石壁下,伸出手摩挲着那些刀刻斧削的痕迹,晦暗的夜色中,能模糊看到一些字上有斑斑血迹,甚至还有一个大大的血手印。他踮起脚尖去够那个血手印,那老人的声音忽又响起,重复了血手印旁那两句话:

    “因我族素重亲情,故而灭情,因我族常怀赤心,故而噬心。”

    雨,忽然下起来,沧沧凉凉,如天在哭泣。林暮仰头看着那石壁上的斑斑血迹,看它们被雨水一点点冲刷干净,终于再无痕迹,心中感伤无比。

    他知道,那是黎海宁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