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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愚怀疑自己产生了错觉,他从未见过哪只猫会对食物以外的东西投出这样的目光。如果笔记上画的是一条烤鱼也就罢了,可无论怎么看,那四方形的古老星盘都跟鱼类搭不上边。所以一只浑不知文字是何物星盘是何物的黑猫趴在这儿,跟人一起津津有味地看着一本陈旧的笔记,终究让人既觉诡异又感滑稽。
不过苏愚一动,猫也回过神来。它一个激灵,条件反射似地跳起来,一瞬不瞬盯着苏愚的眼睛向后缓缓退了几步,退到桌边靠窗的位置。
窗子是敞开的,淡紫色的窗帘只拉开了一半,微凉的晚风吹进来,夹杂着湿润的气息,还有轻微的雨点落地的声音。外面果然在下着雨,黑猫八成就是从窗户跳进来避雨的。看它的样子,仅仅是一只普通的猫,胆子也小得很。苏愚故意啪的一声合上了笔记本,那猫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缩脖子,掉头纵身就从窗户跳了出去,转眼间就消失在街边的冬青丛中。
苏愚起身扒着窗子看了看,天空阴郁,细雨如织,一簇簇冬青叶子被雨水洗得黑亮,黑猫已踪迹皆无。那贼兮兮的家伙刚才竟有胆量趴在他手边,简直不敢相信。这本笔记有这么大的魅力?他拿起本子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也没闻到鱼腥之类的怪味,只有一点纸张发霉的味道。
苏愚不禁摇了摇头,夹起笔记本往朱语哲三人的方向走去,但没走几步他就停了下来。那张桌子已经空了,看来三个人终于聊得尽兴,朱语哲又没找到他,就先一步走了。苏愚摸出衣袋里的老式手机,果然看到朱语哲发来的一条短信:“你死哪儿去了?我可先走了,早点回家!”
是该早点回家。现在已经六点,姑姑应该回了,自己回去晚了难免又要挨训。
苏愚一出生便无父无母,由爷爷奶奶带到六岁,之后便被送到了这座北方小城姑姑家里。姑姑生性严厉,他和表哥难得有自由外出的时间,一放学就必须回家。仅有的两次,苏愚被表哥拽进网吧玩游戏,被姑姑训斥了一顿不说,还生生挨了一夜的饿。不过朱语哲从不挨骂也从不挨饿,因为他总会伪装成被苏愚带坏的无辜小孩,姑姑也总会相信这个无辜小孩的每一句话,苏愚无从辩解。
朱语哲这次回家比自己更早,这让苏愚有一种危机感。他二话不说掉头就冲出了咖啡店,一头扎进雨里。
一边跑着,苏愚一边把笔记本从衬衣领口塞进怀里,贴身保护好。雨虽然不大,可是跑过这一趟,本子很容易会被淋湿。好在姑姑家就在学校附近,拐个弯儿跑上二百米就进了小区。苏愚一路疾奔,很快就冲进黑乎乎的楼门洞里。
此时天色昏暗,又下着雨,街上行人稀少,谁也不会注意,小区花坛的菊花丛一阵轻微的晃动,在雨中泛起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只黑猫用前爪拨开枝叶,自花丛里探出头来。它很是鬼祟地瞧了瞧楼门,见周围没人,便纵身跳下花坛,一溜烟儿地钻进了楼门洞。
楼道里幽黑一片,猫的行走悄无声息,根本不足以引起声控灯的反应。黑猫的眼睛荧荧如火,像一对燃烧的宝石,顺着楼梯在黑暗中盘旋上升。爬到四楼它忽然停下,走到一扇红漆木门前面,支楞起耳朵听了听门内的动静,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猛地突破门障侵袭而来,“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吓得黑猫往楼梯口处一跳,作势要跑,但不知怎地它又停下来,蹑着步子转身回到门边,绕着门转了两圈,又伸出小舌头在门边舔了舔,似乎很想进门却不得而入。它在门边呆了一会儿,就爬到墙角里蜷卧起来,百无聊赖地舔起身上被雨水打湿的黑毛。
房间里的苏愚在受训,不只是因为回家晚了,更因为手上那本占星笔记。
姑姑的眼神很毒。尽管苏愚一直记得朱语哲的叮嘱,不能让姑姑看到笔记,进门后他就把笔记藏在身后,但还是让她给瞧出了破绽。
“苏愚你过来一下……先别回房间,过来,转过身去……这是什么?这是……,你从哪儿拿的?”
尽管姑姑迅速地镇定下来,但苏愚还是从她眼睛里捕捉到了一刹那的惊慌错乱,这神情,十年来从未有过。苏愚看着姑姑冷如冰霜的脸,心里的疑惑便像天空里的阴云,层层涌起越积越多。这不过是一本占星笔记,年头久远了一点儿,内容精深了一点儿,怎么会让姑姑如此色变?要说这里面真有什么秘密,他两个小时已经读过大半,也没感觉有什么特异之处。
苏愚想不明白,面对姑姑的责问他也没空多想,只是老老实实地答道:“表哥给的。”
姑姑朝朱语哲卧室的方向看了一眼,门半开着,依稀听得到鼠标急点如细雨敲窗的声音。朱语哲正忙着在卧室里打游戏,根本没空出来替表弟说上两句好话。姑姑这次似乎很体谅儿子的忙碌,意外地没吼他出来询问,而是看了看面前垂头丧气的苏愚,话锋突然一转,语重心长地说道:“以后少看些没用的东西,你跟语哲不一样,他成绩不好,考不上什么好学校,你用用功至少能上个重点。这都读高二了,离高考不到两年了,时间可紧迫得很,别不把功课当回事。”
“嗯,知道了姑姑。”苏愚本想着迎接一场狂风暴雨,却不想雷声在天边滚滚而过,倏忽远去。他觉得奇怪,可是能不挨训总是一件乐事。
姑姑果然没再多说,把笔记本拿回自己房间放好,就又返回厨房,叮叮当当地收拾晚饭。
苏愚倚在厨房的门框上静静地看,心里却在琢磨要不要问问笔记是谁的。疑团堵在心口让他呼吸都不畅快,可是看姑姑讳莫如深的样子他不知怎么开口。
“没事儿干就剥颗葱。”姑姑颠着大勺吩咐道。
苏愚乖乖地拿起一颗葱,手脚麻利地剥好,不用吩咐就拿起菜刀,三下两下切成了嫩白翠绿的葱段儿。
姑姑了解苏愚,就跟了解自己亲儿子差不多,所以她拧熄了火,一边往外盛菜一边问:“你有什么事想求我,说吧。”
苏愚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心里一横,就想开口问笔记的事儿,哪知姑姑这时又说:“是不是又想去学校上晚自习?那以后就去吧,记得下了晚自习就回来。”
苏愚先是一怔,随后不禁喜出望外。
市一中的教学氛围比较宽松,不要求高一高二的走读生统一上晚自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而大部分城里的孩子对晚自习也不感兴趣,不过苏愚一直很想去,那样就可以回避以问作业为借口到自己房里捣乱的表哥,也可以回避整天出门应酬归来一身酒气的姑父,当然还有只会板着脸训人的姑姑。有时他会觉得这个家就像鸟笼子,关住了他的自由。尽管有了自由他也只会在教室里多看一会儿书,绝不会疯玩疯跑,可他就是觉得天空海阔,呼吸自然。
离学校这么近,本来上晚自习是很方便的,但是苏愚前几次提出来,都被姑姑一口拒绝,原因是怕他以自习为借口,出去偷偷学坏,当然学坏不要紧,要紧的是给她惹一身是非。谁想姑姑这次竟然主动提出来,怎会不让他惊喜异常?
“太好了!谢谢姑姑!”
苏愚丢下菜刀,也丢下了窝在心口的疑问,蹦蹦跳跳像个六七岁的小孩,欢天喜地回自己房间去了。姑姑从水盆里捞出一条鱼搁在案板上,看一眼苏愚的背影,不知怎么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当然,说是从今以后可以去上晚自习,但今天晚上是去不成的。这是星期六,按照惯例,晚自习教室是不开放的,何况外面正下着雨。苏愚坐在写字台前,写字台靠着北窗,一抬头就是灯火凄迷的雨夜,淅沥的雨声将小城的夜衬托得十分安静,就在这一片安静中他摊开白天未写完的数学卷子,提起笔,笔尖沙沙如雨。
他不是用功的好学生,但至少作业要一丝不苟的完成。因为做完之后一旦朱语哲跑到他房间问作业,他就可以大手一挥说“都在这儿了你拿去参考吧”,朱语哲就会说“不是参考只是跟你对对答案”,然后朱语哲回自己房间抄作业,他就可以安心地看一会儿小说。
他的床头上放着满满一箱子书,都是红的粉的绿的、或温暖或清新的封皮,大多出自女作者之手,据说是所谓的“治愈系”小说。这个概念来自一个喜欢他的女孩。那女孩外表秀气腼腆,内里却大胆奔放到不可思议,她会在楼下等他一起上学,会主动替他在食堂里打饭,也会偷偷买了水果塞到他书桌底下。不过新学期一开始,她就转学走了,只托人留给苏愚这一箱子书,说这些都是治愈小说,可以弥合他心灵的创伤。
苏愚一时间云里雾里,不明白所谓“创伤”是怎么一回事,后来才知道是表哥从中捣鬼。朱语哲看苏愚并不喜欢那女孩,便私下找到她说:“苏愚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孤儿你知道吗,就是从小爸妈都死了没有人要的可怜孩子,内心特别冰冷特别孤独,有严重到想死的心灵创伤,五岁的时候就曾经吞金自杀!”
苏愚想五岁他还不知道吞金可以自杀,就算想吞也找不到金子。不过朱语哲的话女孩显然信了,不然也不会赠书留别。大概她是真的觉得苏愚的心很冷,冷到她无法温暖,冷到她自己的心也冷了,便跟随父母的工作调动,去了另外一座不知名的城市。
看到这些书苏愚有点怅然若失。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有精神创伤,如果有生以来你就是残缺的活着可能你真的意识不到自己的残缺。用占星理论找借口显然是不实际的,因为你是处女座所以必须谦卑必须胆小谨慎?因为你是上升水瓶所以可以冷漠也可以离群索居?若真的这样去听凭天意去放任自流,那占星只能是一个坑,人们自己挖好又把自己埋掉。
所以苏愚着手看这些书,以期治愈自己存在或不存在的心灵创伤。
做完数学卷子读过两页小说,外面门锁一响,苏愚就知道是姑父回来了,这响动往往是一家人的开饭铃声。苏愚放下书起身出了卧室,向姑父打过招呼,便去厨房打下手准备开饭。姑父一面探头向厨房张望,一面换着鞋子,嘴里赞叹着:“真香,做的什么好吃的?”
“香吧?没你的份儿,这是给我儿子和侄子做的。”姑姑一面忙活着,一面没好气地抱怨,“大周末的加班还回来这么晚?”
“看你说的,加班嘛,哪还有早晚。”姑父换好了鞋子,对着朱语哲房间喊道:“儿子,你爸我回来了,还不出来迎接!”
朱语哲的声音马上传过来:“我现在忙着,待会儿才能迎接,要不你先出去,等我空了再进来。”
“这臭小子,找打!”
一家人有说有笑和乐融融,苏愚夹在其中跑前跑后,像一个胡乱扭动的多余音符,被裹挟着投入到晚饭的节奏中去。
谁也没有注意,姑父进门时有一小团黑影从外面钻进来,穿过他脚下,飞快地藏到鞋架的最下方。等所有人都围坐在餐桌旁它才跳出来,悄无声息地穿过客厅,而后四下打量一番,从苏愚卧室半掩的门边钻了进去。
那,是一只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