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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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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从龄是个温和的人,不同于傅从谨的小心乖觉,他的温和由心而外,裴极卿认识他多年,几乎不曾见到他生气。

    曾经也是这样的雪夜,养心殿里隐隐透出灯光,裴极卿在雪地里抱着一个匣子呆呆站着,他犹豫许久,还是退到身后树下,而没有立刻走进去。

    “裴大人?”

    一个有些憔悴的声音自他身后出来,裴极卿回头,正看到容廷站在雪里,他须发皆白,官服被雪水濡湿,似乎也在室外站了许久。

    养心殿中烛光温暖明亮,没有任何休憩身心的意思。

    “裴大人怎么不进去?”容廷与他向来不和,也极看不惯裴极卿处事圆滑,他望了那匣子一眼,却收起了平日眼神里的厌恶,“莫非这是……军报……”

    “是。”裴极卿苦笑着点头,“宁王起兵,韩锦也跟着反了,现在已经突破连州,连日军报太多,下官想让皇上歇歇。”

    “宁王果真奴婢之子!他年少时被人欺辱,还是皇上帮着扶持才有如今战功,若不是念着他们兄弟情义,他的兵权岂会留到今日?”容廷愤然拂袖,“韩锦见利忘义,此人不留也罢。”

    “容大人,你声音小一些……”裴极卿连忙拍拍他肩膀。

    刹那间,簌簌落雪突然被一股暖流冲开,裴极卿与容廷一齐抬头,正看到傅从龄站在宫殿门前,二人连忙跪下,低声道:“参见皇上。”

    傅从龄久久未语,裴极卿小心抬眸,正看到他默默站在朱红门侧,金龙发冠旁露出几缕碎发。傅从龄在雪地里呆呆站了许久,才低声道:“快进来吧。”

    裴极卿捧着匣子进门,容廷也匆忙跟在身后。傅从龄转过书房屏风,猛的将桌上笔砚拂落在地,哗啦啦几声巨大响动,容廷与他急忙掀起衣摆,迅速跪伏在地,口中喃喃道:“皇上息怒。”

    “皇上息怒?裴极卿,你胆敢隐瞒军报,可知耽误多少军情!”傅从龄脸色发白,他抬手举起奏折掷去,奏折夹着风声袭来,正斜斜砸在裴极卿肩膀上。

    裴极卿没敢闪躲,却忍不住恍然抬头,视线正好与傅从龄交汇,傅从龄的眼神也有些惊讶,他迟疑着望着地上散落的杂物,似乎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样大的火气。

    奏折边缘尖锐,裴极卿颤抖一下,还是努力跪直身体,他将奏折从地上拾起,接着双手高举超过额头,“臣有罪,但请皇上爱惜龙体,莫要亲手责罚。”

    “朕……”傅从龄又愤怒着举起奏折,裴极卿虽不在意他动手,却条件反射的微微闪躲,一时间,傅从龄已将奏折缓缓放下,他退了两步,颓然跌坐进身后木椅,“朕知道你是好意,起来吧。是朕不该怪罪,起来说说战况如何。”

    裴极卿怔了怔,眼神中闪过无数种情绪,最终还是强作精神分析战况,他在地图上比划一阵,最后总结道:“宁王虽久经沙场,但京城十二卫还在咱们手里。韩锦叛变,但林楠将军深受皇恩,他的家眷又俱在京城,应该不会动。宁王的粮草跟不上,若一时攻不下京城,也只能从长计议。”

    “你将林将军家眷扣下……”容廷忽然有些脸热,他斜着眼睛拱拱手,坦然道:“昔日觉得你手毒,现在我跟你道歉。”

    裴极卿一脸苦笑,巴不得不要这句夸奖。他低头继续与傅从龄说明,夜色已浓黑如墨,傅从龄抬手端起浓茶,裴极卿低声道:“皇上先休息吧,前朝有臣与容大人担着,宁王势大,也必进不了京城。”

    傅从龄略略点头,疲惫的挥挥手,裴极卿与容廷拱手后退。

    “极卿。”

    二人转身时,傅从龄疲惫的声音响起:“奏折本子很厚,你回去,肩膀涂些药。”

    “臣有错,皇上责罚的是。”裴极卿低眉跪下,又缓缓抬头微笑,“一切都还不迟,皇上不必忧心,宁王失道寡助,他自然……”

    “极卿……”傅从龄的声音一向温和沉稳,此时居然带了些颤抖的哭腔,他右手撑着额头,迟迟才道:“朕是不是……没做好一个兄长……”

    “怎么可能?”裴极卿深深伏地,声线用力压的极低,“皇上,臣定会押宁王回来,让他亲自解释,皇上放心。”

    那天夜里,裴极卿的分析本没有错,只是无人想到,一向谦虚恭敬的太子竟会与反王里应外合,京城十二卫接到假的圣旨,一时间形同虚设。风云俱变无可挽回,裴极卿只好送信给明妃,要她千万留下这最后一条血脉。

    窗外疾风阵阵,记忆也随着风雪一齐涌来,裴极卿猛然惊醒,额头身上满是冷汗,整个人如同从水中捞出一般。

    一阵腥甜猛然涌上喉头,裴极卿猛然坐起身来,他伸手捂住嘴,不过须臾,已有鲜血渗出雪白指缝。

    他抬起头,觉得眼前仿佛也有片模糊鲜血,只是视线虽然模糊,却还是能看到决云近在咫尺的面孔,裴极卿忽然觉得自己十分疲惫,他勉强露出一个笑脸,接着伸手抱住决云,紧紧缩进他的怀里。

    “殿下,皇上死了。”裴极卿紧紧搂住决云的腰,面孔埋进他宽厚的胸膛,声音有些茫远而无助,“臣之前要他放心,可臣什么都没做到,臣用了十年,还是什么都没做到,皇上就这么殁了,他有什么错?”

    傅从龄是个好人,即使一直信任的兄弟起兵谋反,他也忍不住开始无端自责——他明明是在以德报怨,为何上天不能给他一个好的结果?

    傅从龄的生命如同一根弦,一直紧紧绷在重生后的裴极卿心口,他向来不喜欢感情用事,所以也很少说这样表露心迹的话,可他一直如同木偶,也正是被这根弦紧紧吊着,才能一直用力隐忍,觉得痛苦羞辱都无所畏惧。

    但时至今日,这根紧紧绞着的弦已经绷断,还是在他今生最为得意的时候。

    月满则亏,他果然不该高兴的太早,这一切都还没有完。

    “裴叔叔。”烛光下,决云却将他推开,手指拂过他嘴角浓稠鲜血,年轻面孔上愁眉紧蹙,“那我呢?”

    “你从一开始,就想把我救出来,你带我读书识字,陪我去塞外从军,不也是为了要我回到京城,打败那个摄政王?”决云扳着他肩膀,将他从自己的怀里拽出去,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傅从谨已经败了,我现在是大周贤王,谁也奈何不了我,你受到嘱托把我养大,可我已经长大了啊,你要做的事已经实现了!现在你推开这个门看看,再也没人敢伤害你!太上皇已经死了,那都是因为他性格懦弱,护不住自己的江山,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早知道他会让你变成这样,我真巴不得他已经……”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决云呆滞抬头,英俊面孔上落下五个指印。

    “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他可是生你养你的父亲!”裴极卿狠狠给了决云一个耳光,却似乎还不解气,“你朝地上吐一口唾沫,你没说过这样的话,你……”

    “他是生了我,可他从没养过我,我从生下来,就不知道自己有个父亲。”

    “你记不记得自己刚见我时,惊讶我为什么不认识字,没读过书?”

    “他有什么错?他的错就是不该自己什么都不做,将所有的东西推给别人,末了再反问一句‘我有什么错’?塞外时,我不忍看将士惨死,就豁出命去救他们,那时候我就告诉自己,决不能做他那样的人。”

    “容廷为了他被灭十族,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愿意一心跟从,可是容鸾,你清醒一点吧,太上皇是个懦弱的人,他不适合做这个皇帝!”

    一向言听计从的决云居然狠狠抓住裴极卿的手,反问一句句掷地有声,他的眼神里充斥着怒火。

    室内静到落针可闻,决云质问的声音依旧不大,尽管裴七十分伤心,他还是按耐不住的说出了自己隐匿心中多年的话。

    裴叔叔一直是个很现实的人,他总是假装自己刻薄寡情,却的确不在乎功名权位,反而愿意一次次救出自己。只是他唯一看不透的事,就是太上皇本来就不是帝王之才,是他亲手放任了傅从谨势力做大,谁都不忍看兄弟相残,可他既然没办法两全,生来就要忍受世人不能忍的苦。

    裴极卿怅然抬头,眼睛有些发直。

    “可是还有我……”裴极卿的意识很清醒,也很明白的听清了决云的话,“我原以为,自己可以帮他……”

    “你表面上那么自私,为什么从来不为自己想想?”决云抱紧裴极卿,狠狠掐住他的细腰,“就像我已经长大了,你将计划说出来,我自有办法为林贺送信!你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跑到塞北,如果真的出了事,我该怎么办?人和人的努力是该双向的,不是你将所有的担子背起来,就会有好的结局,你已经做了很多,可以问心无愧了。”

    裴极卿一时哑然,记忆仍然在无端继续。

    后来便是烟火纷飞,京城门户大开,铁甲军脚步整齐划一,如同阵阵惊雷响起,养心殿外兵马重重,傅从谨在残月下举起军刀,喊杀声惊天彻地。

    傅从龄终于盖下玉玺,禅位于子的诏书白纸黑字,鲜明的有些刺眼。

    宫监宣旨完毕,傅从龄缓缓走下龙椅,裴极卿身着白衣跪在大殿当中伏罪,容廷愤然起身,开始指着傅从谨破口大骂,宫外护卫冲进大殿,一枪砍断他的腿。

    大殿金碧辉煌,匾额上书“正大光明”,却是满地鲜血。

    “我认罪,正月是个喜庆的月份,适合千刀万剐。”天牢里,裴极卿自以为潇洒的摆开酒菜,抬头望着傅从谨,“王爷,您已经‘清君侧’,就没理由再杀太上皇了吧。”

    ……

    他的确已为这份恩情做到极致,问心无愧。

    裴极卿问决云,“那么我该怎么办?”

    “你为人臣,已经将该做的都做了,我为人子,还是要为父亲报仇的。”决云低头,依旧将他拢在怀里,笑着露出雪白虎牙,“裴叔叔,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什么事没做到?”

    裴极卿一时哑然,终究忍不住再次埋进决云怀里,这次他浑身瘫软,宛如将自己身心托付。

    小孩的确长大了。

    决云低头,也舒心的出了口气。

    “王爷?”有人叩响房门,“太上皇停灵之事,皇上想请您过去商议。”

    “现在?”决云微微皱眉。

    “是。”门外人有些迟疑,“不过您若是不便……”

    “王爷换了衣服就去。”裴极卿接着回答,他擦干嘴角鲜血,轻声笑道:“夜里太黑,我和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