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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极卿从溪水起身,决云将自己的衣服解下递过去,“先穿这个。”
裴极卿接过衣服,边穿边凑近看决云手中地图,决云将手指放在地图一处,“你看,这就是我说的山匪所在,这里地形崎岖,山高路险,我看容不下多少人。从小路堵截,假意烧山,他们便会逃到大路,大路不好设伏,反而有利于我们。”
那地图是行军时随身携带的,规格很小,上面许多标记都很简略,并不像沙盘那样大而清楚,裴极卿看沙盘还能看懂,可看这种专门用的行军图,却有些摸不着门道。他摇摇头,坦诚道:“我也不明白,但感觉你说的有理。”
“真没想到,你还有不明白的东西。”决云笑着收起地图,“我会实地查看后再做决定,不会轻易行事,你放心。”
裴极卿微笑点头,心里倒真没什么可不放心的。
突然间,一声长啸打破了山涧寂静,那声音尖锐刺耳,仿佛动物临终时的鸣叫,不知是用何种东西吹奏出来。决云微微蹙眉,向着山谷深处吹了声口哨,马蹄声应声响起,决云一步跨上白马,伸手将裴极卿抱在自己身前。
裴极卿还未来得及问句发生何事,对面繁杂茂密的树丛里猛然冲出百余号人,这些人身着蓑衣,各个披头散发,脸上都涂抹着厚重油彩,宴月刚刚迈开马蹄,已有几道寒光扑面袭来,决云猛然抽出佩剑,飒飒声凌空响过,无数只树木做成的简陋箭矢落地。
“山匪!”决云喊了一声,“护好自己,别向后看!”
一波箭雨袭过,那些山匪都冲下低山,他们身材不高,以蓑衣斗笠为防御,宛如民间跳大神。
这里地形崎岖,溪水纵横,倒不适宜骑马作战,决云不敢恋战,急急调转马头冲向大营,霎时间,又是一阵乱箭挟风而来,声音如冰雹般嘈杂急切,决云凭着声音低伏身体躲箭,裴极卿突然被压在马背上,感到背后一阵沉重,决云的身体几乎是跌了下来。
“没事吧?!”裴极卿忍不住喊道:“前面有人!”
“没事。”决云只是微笑,顺势亲了下他的脸,“别慌,抱紧马背。”
裴极卿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吓得心跳如擂,十分想转身骂一句决云,只是情势紧急,他只好紧紧将脸埋在马背上,不敢回头去看,就在决云离开自己身体的一刹那,裴极卿隐隐感觉,有什么东西将自己的耳侧沾湿。
裴极卿紧紧咬牙,却没发出声音。
决云取下马身上挂着的弓箭,双腿紧夹马腹,直接仰平身体放出三只箭矢,乱箭皆如同下雨般弯曲落下,只有这三只白羽箭光线般直直射去,对面山匪肩膀中箭,忍不住向后退了几步。
决云随身带的箭不多,周围山匪却似乎有备而来,他们突然变换阵型,也变得愈发密集,登时将窄窄来路尽数堵住,决云咬牙提起缰绳调换方向,双腿猛地夹了下马背,白马一声嘶鸣,载着二人飞快冲入高山深涧,终于那队山匪甩在身后。
看到决云无法回营,山匪愈发狂妄,裴极卿伏在马背上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到身后愈发急切的诡异弓弦声,简直如同鬼魅扯着嗓子尖叫。
宴月突然停步,碎石跌落声从脚下传来,决云低头,看到脚下正是一道狭窄的陡峭山崖。
“听我说,绝对不要睁眼。”决云策马猛退几步,伸手搂住裴极卿的腰,喊道:“快答应!”
“是。”裴极卿立刻应答,握紧决云放在自己身上的手。
决云猛地提起他的腰,将两人身体紧紧贴在一起,他夹紧马背一声大吼,无数道箭光中,宴月展开四蹄凌空而跃,如飞翔般越过山崖,四只马蹄沉沉落上土地,碎石草屑在空中飞溅。决云喊了声“快走”,宴月继续向前疾驰,箭矢声渐渐变得渺茫,决云放在裴极卿腰间的手却渐渐变轻,似乎已经颓然无力。
“决云?”裴极卿轻声叫了一句,决云却没有开口,他的声音猛然提高,“郎决云?!”
“三个字都叫出来了,你要骂我啊?”停顿片刻,决云“噗嗤”一笑,“不对,你骂我的时候都叫‘殿下’。”
“你个臭小子,就吓唬人。”四下安静,裴极卿也觉得应该无事,他睁开眼睛回头,却看到决云衣衫上洇出一片黑血,而在他后背与肩膀相连之处,插|着一只歪歪斜斜的自制土箭。
“你受伤了?”裴极卿忽然想到刚刚情形,急忙道:“这箭有毒,要赶紧□□,我……”
“我知道,可这箭有倒刺。”决云低声回答,“拔起来只怕很不容易,我怕他们过来,再向深处走走,别担心。”
“不担心。”裴极卿强忍着笑笑,抬头望向天边日影,此刻夕阳西下,天地万物一片血红,如同孤寂的战场。
“腾”的一声,裴极卿还未来得及反应,决云的面庞已出现在眼前,决云竟然以手撑马,将自己换到裴极卿面前,而且正与他面对面。
“你做什么?”裴极卿怔了一怔,手已被决云拉到他的腰间,决云鼻息粗重:“我撑不住,要把箭□□,你拉好缰绳,抱着我坐稳,马会自己走。”
“恩。”裴极卿紧紧握住缰绳,“你把止血药给我,拔,出箭我便洒上去,一只手也能抓牢。”
“好吧。”决云倒毫不犹豫的相信了裴极卿,他从衣襟里取出药粉,“我一拔出箭头,你就将药粉全洒上去,别害怕,我不疼。”
裴极卿抓好药瓶,还未来得及点头,决云的脸已紧紧贴上他面孔,双唇紧紧噙住他的嘴唇,舌尖在他口中来回缠绕,几乎要抵住他的喉头,与血腥味不相适应的温存自二人间升起,决云的舌尖舔舐着他的上颚,耳病厮磨间,带着一圈倒刺的箭头已从血肉中生生拔,出。
劣质的箭头连带着皮肉外翻,让原本渐渐凝固的伤口登时血肉模糊,还泛出汩汩黑血,决云猛然抽搐,牙齿猛然咬在裴极卿脖颈上,但又很快松开,裴极卿侧过身体,毫不手抖的将药粉洒落,那药粉有些杀毒的作用,决云似乎更加疼痛,身上爆出青筋。
“疼的话,就咬我一口。”四下愈发安静,一轮弯月升起,宴月的脚步也渐渐放缓,裴极卿松开缰绳,用手环住决云的腰,“你在我眼里还是个小狗,不用老是坚强,可以撒个娇。”
“金玉美人,于我药石。”决云吸着冷气笑笑,继续吻上裴极卿嘴唇,他又纠缠一阵,药力终于生效,黑血也慢慢凝住。
他这句酸话突如其来,也不知是否岭南太热,裴极卿蓦地老脸一红。
“没事了?”决云渐渐放开他,马也跟着停下来,裴极卿轻声问道:“那些人应该不会来了,咱们别走太远,待会儿连路都寻不到。”
“傻瓜,都不认路。”决云虽这么说着,却还是从马背上下来,裴极卿也跟着他下马,两人一同走进树林,贴着一棵巨大的不知名树木坐下,裴极卿重新给他批好衣服,“你是狗,当然认得。”
“我可没说我认得,但宴月应该记得。”决云笑笑,斜斜靠着裴极卿肩膀,两条长腿也跟着伸平,“山匪居然有数百人,而且看他们的样子,似乎有意在围堵我,先夺粮草后杀主将,这些语言都不通的异族人,倒是天赋异禀啊。”
裴极卿皱眉,问:“你已经确定,他们与怀王有关?”
“不知道,但他们绝不是单纯的山匪。”决云从地上拾起箭矢,“你看,这剑是用木头做的,还做的歪歪扭扭。”
裴极卿道:“异族人手工所制。”
“今日射中兵士的那只箭没有倒刺,却是只普通的箭,只是箭头淬了毒,今日却变成了这种箭矢,还特意做了倒刺,你觉得是一根根削木头适合做一大堆箭,还是用模子灌铁水做出来方便。”决云将箭插在地上,拍拍手道:“总之,他们是为了袭击我,又怕被人看出来,才特意换了这种箭,我只是有些奇怪,他们怎知道我会单独出去。”
“这些人就躲在树丛里,咱们也分不出来。”裴极卿道:“今日粮草遭劫,你定会出来查看地形,就埋伏在附近,届时用哨声为号,何愁在他们熟悉的地方堵不到你?”
“有理,这么说来,怀王还是想放手一搏的。”决云靠在裴极卿肩头,低声道:“其实,我今日还在担心,你会不会叫我放任山匪,然后引导怀王与他们勾结,最后一网打尽。”
“放任山匪?我何曾那样卑劣?”裴极卿笑着推了他一把,“实不相瞒,见到傅从思之后,我已有更好的计策,只是咱们歇了许久,怎么也听不到那些蛮子的动静,难道他们不打算赶尽杀绝?”
“许是副将见我不回去,开始会沿着打斗痕迹四处寻找,这些蛮子倒不敢出来。”决云扶着树干起身,“现在不能再歇了,得起来四处走动,这荒山野岭,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猛兽袭击,总是骑马,你头晕吗?”
“不晕。”裴极卿摇摇头。
决云穿好衣服拉他上马,裴极卿依然坐在决云身前,两人的手紧紧抱在一起,此时天空残月如钩,繁星却如碎钻般洒落,宛如倒影着月影的宽阔大海,这里虽不及草原开阔,景色却更加旖旎,尤其是在夏秋相接时分,树丛中有许多萤火虫划过,莹莹绿光上下交接,煞是好看。
“宴月一直没有停下,我看这里倒还平坦,也像条路,也许你误打误撞上了正路,那些人还以为你知道,所以不敢来追。”裴极卿突然望向萤火虫,激动道:“你快去抓些萤火虫包起来,咱们拿他当灯笼,就能照着看地图!”
“你怎么跟小孩似的,这就是个故事罢了。”决云空手轻轻抓了一只,又缓缓松开,“顶什么事儿。”
“能行的,这里的萤火虫又大又多,而且我也试过。”裴极卿推他下马,“听我的,叔叔带你走出去!”
决云半信半疑下马,扯下衣襟裹了一团萤火虫系好,手中便多出一个绿色小灯,他将地图从身上取出端详,却发现在那光芒下,竟真能看清地图上的线条字迹。
“你居然试过这个?”决云像孩子般看的目不转睛,“你这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倒是跟我说过很多刻苦读书的事儿,不过这样看书,倒是的确风雅,就是眼睛会熬坏。”
“决云,你相信人有前世吗……?”
深夜寂静至极,连萤火虫撞击布帛的声音都能听到。裴极卿望着那盏萤火虫灯,竟然冷不丁蹦出一句话。他与决云在一起多年,又冲动的有了肌肤之亲,似乎该将自己潜藏深处的秘密告诉决云,可这个秘密太过可怕,谁愿意相信,一个陪伴自己身边多年的人,竟然是借了他人身体再世为人,决云若确信了这件事,想必会对他避而不见。
其实这样也好,决云不愿再见他,也就没了对他身体的灼灼渴望,两人也不会总是一步步亲近,决云会有十梳天年、儿女成群,这也许才是他应该看到事情。
“说那些做什么,你快看这个。”决云盯了一阵地图,又忍不住去看萤火虫灯,“萤火虫还在撞我的衣服,把他们关在里面会死吗?能关多久?”
裴极卿怔了一怔,他望着那张只有在自己面前才会咧嘴露出小虎牙的侧脸,终究还是没将那句话说出口,决云身负母仇,又不曾见过生父,如果连自己都失去了,这孩子岂不要一人在权力倾轧中禹禹独行?
裴极卿收起苦笑,也将脸凑到他附近,想来自己此世也懂了不少,世上万般情愫,真是逃不出这句“不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