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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极卿从枯树杈的空隙间望去,傅从谨的脚步开始渐渐变慢,他停在那个放着牡丹花的坟堆面前,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来。
这个坟堆距离阿芙的墓不远,除了那些耀眼的牡丹外,它定是被人精心修缮过,甚至还摆了只小巧的香炉,在乱葬岗那些无人照管的杂乱坟堆中显得格外干净。
傅从谨半跪在地上挖了几下,动手掀开泥土下一块青石板,石板下露出一个狭小的“墓室”,他将黑色的包裹打开,里面包着的,居然是一个青灰色的骨灰罐,。
他望着惨白的墓碑,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似是有些留恋的拂过那只骨灰罐。
裴极卿一怔,他虽然知道傅从谨会武功,听觉和感觉都敏于常人,但他心里实在好奇的紧,便还是贴着树干缓缓挪动,眯着眼睛尽量看去,但他始终看不清墓碑上的字,仿佛那墓碑上根本没有字一样。
白马猛的抬起两只蹄子,冲着傅从谨摇头摆尾,裴极卿一惊,猛地栽进树丛里。
“雪玉,安静。”
傅从谨扭头看了眼白马,白马便低了头,他向着裴极卿的方向微微一笑,“我的马警觉,公子没摔疼吧。”
裴极卿这才注意到,傅从谨的身上带了些酒气,他虽有武功在身,但喝了足量的酒,五感也会变差,大抵是这样,才一直没发觉自己在附近。
可如今已被发现,裴极卿只得怯怯的走出来,他干笑着摸了下马背,轻声道:“大人的这匹马,很是漂亮。”
雪玉扭过头,用两只硕大的马眼瞪着他,鼻孔不断出气,尾巴也不安的摆来摆去,裴极卿抬头看了眼马背,上面被他摸过的地方,赫然出现只黑手印。
裴极卿不安的退了两步,低头瞅瞅自己因为放剑而沾满泥土的手,怯怯道:“真对不住,把大人的马弄脏了……”
他话音未落,傅从谨却有些怔怔的抬起头,眼睛里出现让人无法琢磨的神情。
裴极卿也不知道哪里出问题,他有意回避着傅从谨的目光,急忙从衣襟里取出手帕,想把马背上的污渍擦掉,雪玉二次受惊,却碍于主人的命令,只是侧着身子退了两步,将尾巴甩来甩去。
裴极卿瞟了一眼这匹狗一样的马,咧嘴笑笑,表示自己诚意之至。
“没关系,公子不必管它。”傅从谨很快回神,向着他身上打量几眼,轻声道:“公子怎么知道,我是位‘大人’?”
裴极卿干笑道:“因为我是个小人,所以其他人都是大人。”
“我看公子眼熟。”傅从谨转过身来,为裴极卿让出一块干净的青石,“之前,我是不是见过公子一面,您是……容公子?公子怎么会在此处。”
“我?我在阳春坊喝了点酒,所以出来走走,一不小心就到了这坟堆子附近。”裴极卿装作喝醉,惊讶跪地道:“是草民没有认出王爷,还弄脏了王爷的马,真是该死。”
傅从谨看着他,温和的目光中闪出一丝惊惧,他呆了片刻,伸手将裴极卿拉起来,带着些酒气断断续续道:“公子……也……喜欢这马?”
“啊?”裴极卿愣了一下,干笑道:“王爷的马雪白漂亮,草民自然喜欢。”
“这匹马跟我多年……不能相赠。”傅从谨缓缓抚摸雪玉的鬃毛,轻声道:“你若喜欢白马,本王……再去寻一匹送你。”
裴极卿实在不知傅从谨卖什么关子,只能顺着他点了点头,他低眉望了眼空白墓碑,问道:“王爷,天寒地冻,您来这儿做什么?”
“本王来探访位故人。”傅从谨半跪下去,将骨灰罐放进墓室,“京城有传言,说容公子自尽不成,反而像变了一个人。”
“京城中的谣言大抵比王爷此刻说的,要难听许多。”裴极卿笑着摇头,轻声道:“可是人总得活着吧。”
傅从谨愣了一下,抬头望着裴极卿的面孔,却又像自嘲般笑笑,进而温言道:“公子说的有道理。”
乱葬岗突然起风,裴极卿本就害怕,此刻更是觉得寒风刺骨,他本不想久留,也根本不关心傅从谨这种城府极深的人会有什么值得大半夜独自探访的故人,既然和小皇子无关,自然是离开为妙。
于是,他拱手道:“草民偷跑出来喝酒,此刻若不回去,侯爷又要打断我一条腿,到时候草民就无腿可走了,天寒露重,王爷也早些回去吧。”
“能探故人的机会不多。”傅从谨指指空白墓碑,微笑道:“本王再待一阵。”
“也是,那草民就……”裴极卿垂下眉睫,突然不要脸道:“王爷先前说要赏我一匹白马,此话可当真?”
傅从谨回头道:“自然。”
“王爷日理万机,但王府院墙极高,草民这等人怎么进的去。”裴极卿面上镇定,心里已是抖成一团,“王爷,要给我留个信物。”
“好吧。”傅从谨笑笑,从自己身上取下个坠子递过去,“你得空带它来王府,本王送你匹白马。”
裴极卿喜滋滋接过,轻声道:“那我就收下了。”
他本不在意什么白马不白马,只是傅从谨既然醉里开口,自己便也装醉的向他讨要个信物,此刻京城封锁,自己若想带着小皇子出京,手上拿着摄政王的信物,自然要比两手空空放心的多。
裴极卿走后,雪玉也甩着四只蹄子蹭过来,它抖抖尾巴,似乎在催促傅从谨回去。
“你说人总得活着,活着,才不知道以后能发生什么事。”傅从谨缓缓起身,摸了摸雪玉雪白皮毛上已看不真切的污渍,有点魔怔的轻声道:“这是进贡的两匹名马,一匹雪云一匹雪玉,所以本王不能送你,你若是喜欢白马,本王再去寻一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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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刚刚发白,不知为何,平南侯府中已经吵闹起来,似乎在有人往里面搬东西,决云的小手紧紧抱着被子,他翻了个身,头一下撞在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决云摸着脑袋,迷迷糊糊地伸出小手向四下探去,发现自己身边已是空无一人,他急忙从床上跳下来,趔趄着穿过屏风,却发现厅里也没有人。
那个坏蛋裴叔叔呢?
决云推开门,庭院中站着两个洒扫的小厮,他们看了决云一眼,又瞅了瞅那间屋子,脸上挂了一个奇怪的笑容。
“我问你!”决云伸手指着小厮,“那个,裴叔叔呢?”
“什么裴叔叔?”小厮不耐烦的抬头,瞪眼道:“你是什么人?这么跟我们说话。”
决云摇摇头,稍微放轻声音,道:“你好,就是住在这里的那个男的,他去哪儿了?”
“男的?你说容公子啊。”小厮放下扫把,似乎明白了决云问的是谁,他歪嘴笑道:“你说,他是个男的?他可不是。”
“怎么可能啊!”决云急的瞪大眼睛,一瘸一拐的走到小厮旁边,“他难道不是个男的吗?”
“他不是个男的,他是个妖怪。”小厮轻声凑在决云耳畔,“他是菊花成精,给侯爷当男宠的,怎么还算个男人?”
“妖怪?!”决云抬头道:“什么是男宠?”
“男宠都不知道?”那小厮猥琐的看看手中的扫把,轻声道:“就是陪男人睡觉的。”
决云听不懂他这明里暗里的污言秽语,心里面却是特别着急,裴极卿要是妖怪,娘亲的遗物岂不是被妖怪霸占了,怎么可能要回来。
小厮见他一脸惊慌,疑惑道:“你个阳春坊里买出来的小孩,怎么连这都听不懂?”
“你说什么?”裴极卿的声音突然从几人身后传来,“这位小哥,院子很干净是不是?”
那小厮回头,冒着虚汗退到一边。
“这么小的孩子,都能当着面胡说,一点不积德!”裴极卿瞪了那小厮一眼,又将决云拖回自己房里,恶狠狠道:“谁教你跑出来的。”
决云还在想着刚才的新词,于是道:“那你陪我睡觉,应该算我的男宠呀。”
裴极卿气急败坏的看着他,半晌没说出话来,“小脑袋瓜里,一天天想着什么东西。”
突然间,“嗡——”的一声在空气中响起。
“行了,小少爷。”裴极卿无奈的坐下来,将一包东西放在桌上,点点桌面道:“刚去给你买了早饭,你先吃着,我去煎药。”
决云看了看,桌上果然放着一包热乎乎的糕点,他将包着的油纸打开,取出一块热气腾腾的金黄色发糕,小心翼翼的掰了一块下来,放进嘴里嚼了嚼。
小米发糕粘腻温和,决云昨夜伤心惊惧又没吃东西,此刻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便将那整块发糕都塞进嘴里。
“我又不和你抢,先喝点水。”裴极卿为他倒了杯水,伸手拍了拍他脑袋上的炸毛,问:“怎么回事?牙也不刷,头发也不梳?”
决云摸着自己的头发,似乎想到了什么,小脸又阴沉下来,握着发糕的手也缓缓垂下,裴极卿叹了口气,从抽屉里取出一把梳子,将他的头发慢慢拢起来。
“你娘希望你好好活着。”裴极卿为他簪好头发,重新把吃的塞进他嘴里,“每天想她一个时辰,其他时间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你娘为你会高兴的。”
决云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裴极卿,指了指桌上的发糕,小声道:“你也吃。”
“我先去煎药。”裴极卿从小柜中取出买好的药材,提着它向小厨房走去。
小厨房烟雾缭绕,侍女小厮虽然暗地里看不起他,但面上还是十分客气,裴极卿煎好了药,还取了一罐蜜饯,便小心翼翼的端着药罐回去。
侯府里人来人往,裴极卿打听几句,似乎都在为了萧挽笙的新婚准备,他这位新婚妻子叫作林妍,是刑部尚书林辰的幼女。
裴极卿想,决云的伤虽重,但毕竟没伤到骨头,今日看着明显好了许多;先不用提萧挽笙,就是那个位高权重的新夫人将要过门,他们的确不好再住下去。
裴极卿突然想到了那封信,他将药放在桌上,决云双颊鼓鼓,有些嫌恶的看了那碗黑黢黢的汤药,转过身继续吃。
裴极卿将他扳过来,问:“你知道‘夏承希’这个人吗?”
“没听说过。”
决云抱着发糕摇头,就像一只小松鼠。
裴极卿有些惊讶,明妃的信拢共十二字,“夏承希”就占了四分之一,决云怎会没有任何印象。
他呆了一阵,不可置信道:“小云子,你不会,不认识字吧……”
“我认识,只不过认识不多罢了,我娘学了几个,便教我一些。”决云抬起小脸,露出一只雪白的小虎牙,“我娘说,男子汉要上阵杀敌,读书算什么本事?”
裴极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