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稳了稳心神,宋玉姐还是拉着顺娘的手去窗下的矮榻上坐下,假装没有看到她手里提着的小包袱,招呼屋内伺候的小婢上来替顺娘倒茶,然后捧了那碗茶给顺娘,请她喝两口再说话。
顺娘接了茶,默默地喝了两口,放下茶碗,这才把放在一边的那个小包袱拿起来递给宋玉姐,低声道:“姐姐,这个还你,我没福……”
宋玉姐迟疑了下,才伸手过去接过来,看都没看,放到了她身侧的矮榻上,然后问顺娘:“你可否告诉姐姐,上次从我这里回去出了何事?让你……让你改变了心意?”
她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让自己说出来的话显得平常,然而到底不如平时那么放松。
顺娘在来见宋玉姐的路上,早就想好了要说的话,所以便见她深吸了一口气,徐徐对宋玉姐说:“是这样的,自打四个多月前,姐姐晓得了我的女子身份,并对我说了那韩衙内纠|缠你,为了我好,不再跟我见面,种生也别送了……我回去后,跟我家隔壁的谢屠的幼女谢二娘认识了,再后来,又经历了许多事,我跟她之间越来越投契……再后来,年前在汴梁城里小脚店见到姐姐,姐姐叫我来相见,提出跟我处一处的意思,我说要回去想一想……不想,姐姐写的信让谢二娘看见了,她也晓得了我的女子身份,接受了我……我跟她以前曾经为了避谣摆过定亲宴的,她说她愿意嫁我,跟我过日子,我决定今年等她及笄之后就正式下定娶她……”
听完顺娘的话,宋玉姐十分吃惊,她只觉得命运弄人,若是自己在顺娘年前来见自己的时候就跟她定下两人以后成亲过日子这件事,是否顺娘回去就不会跟那屠户的幼女谢二娘定情了呢?
可是她晓得以自己的年纪和阅历来说,是做不到头脑发热,一喜欢某个人就不顾一切,什么都不考虑的扑上去,凭着盲目的热情往下过日子的。因此,当初她见顺娘时说的那个处一处再考虑是否在一起的话绝对代表了她自己的心意。所以,这件事没有若是,没有假如。要怪,只能怪那个谢二娘的运气太好了,她晓得了顺娘的女子身份之后,很快就接受了顺娘,还决定要嫁给顺娘,完全不考虑嫁给一个女子以后会遇到什么难题。因为年轻,所以无畏,她抢先自己一步得到了顺娘的心。
就算想通了这一切,可宋玉姐还是不甘心,因为她是真得喜欢眼前这个人啊,甚至在她暴露了身份,变成了一个女子之后,她依然考虑要跟她处一处,想要她跟自己相伴终生。她晓得这有多么不容易,随着年纪的增长,她的心是越来越包裹上了厚厚的一层世俗的茧子,自我封闭,也无人可以轻易触碰。或者,她错过顺娘,再找到一个像顺娘这样让她心动的人不知道猴年马月去了。
她还有话想问顺娘。
她问顺娘年前来见她时,可渴望过跟她发生点儿什么,因为顺娘当时的神情她看在眼里,分明是那样的满足,眼中也带着渴望。
顺娘想了想告诉她,当时宋玉姐让她试穿那件绵袍时,她感觉自己就像被母亲照顾一样,所以她满足,至于渴望,她承认自己自从认识宋玉姐之后,就一直渴望着她。因为宋玉姐很迷情,这对她这个喜欢女人的人来说吸引力太强了,她无法不被宋玉姐吸引。然而一离开宋玉姐,一隔她远些,她就会想起自己家贫,需要努力挣钱来改善家里人的生活,以她目前的情况来说,她觉得自己配不上宋玉姐。还有就是,她觉得自己一直在接受宋玉姐的馈赠,她却无力回报宋玉姐,心理上有落差,跟宋玉姐在一起很有压力。
宋玉姐听了,就理解成了因为她自己太好了,所以顺娘觉得配不上她,所以选择了跟她差不多的,不给她压力的邻家妹子,这明显是顺娘过于自卑了,从始至终,她自己就没有看不起顺娘家贫呀,从来她都觉得顺娘老实勤快,人也聪明,以后一定会有出息的。
“那是不是只要姐姐不对你那么好,你就选姐姐了?又或者说姐姐住个小一点儿的宅子,不做什么买卖了,由你挣钱来养着姐姐,你就愿意跟姐姐一起了?”顺着自己的思路,宋玉姐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顺娘看向宋玉姐苦笑了一下,道:“若是姐姐要做这样的改变,想必自己也不会欢喜了,我更不会。我认为,两个人在一起,若是为了另一个人改变太多,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那另外一个人还会喜欢这样的人吗?或许我们是对的人,但却不是在对的时间遇上。”
她其实想要表达的意思是两个相爱的人是爱的对方的特异性,如果一味为了对方改变,变得面目全非,非但自己会不痛快,到时候对方也会觉得你失去了特异性,不再爱你。至于后面那句话,对宋玉姐这么个古人来说就更复杂了,什么叫对的人,什么又叫做对的时间呢。
“……”宋玉姐果然愣住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审视了顺娘一番,说自己听不明白顺娘在说什么,她只想弄明白顺娘到底是喜欢谢二娘多一些,还是喜欢自己多一些,如果自己这时也表达出不再跟顺娘相处,而是直接决定一个日子两人成亲,她会不会选择自己。
顺娘很坦白地告诉宋玉姐,她对宋玉姐的是喜欢,对谢二娘是爱。
至于宋玉姐说的两个人直接成亲这种话,要是在年前见自己时就那样说了,自己应承了宋玉姐,后面就不可能应承谢二娘了。感情虽然没有先来后到,但承诺有。
“那就告诉姐姐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
“……喜欢就是好感……爱就是深深的喜欢,不可或缺。”
为了不让宋玉姐太难受,顺娘这句话里面省略了“喜欢就是好感”后面的四个字:可有可无。
听在宋玉姐的耳朵里面,她只明白了一点儿那就是顺娘是爱谢二娘的,对于自己只是喜欢,也就是说她更喜欢谢二娘。她也弄明白了,原来在四个多月前,自己处理韩衙内的纠|缠时没跟顺娘来往,表面看起来已经断掉关系之后,顺娘跟那个谢二娘就已经在来往了,两人在一起常常见面相处,谢二娘慢慢就取代了自己在顺娘心中的地位。
“原来如此,好,姐姐明白了……姐姐也不会再纠|缠你,你跟我终究无夫妻的缘分……”宋玉姐哽咽道,失望太大,打击也大,她内心再强大,也忍不住伤心落泪了,为自己失去了顺娘这么个好不容易让自己心动的人。
‘……姐姐……”顺娘还是第一次看到一直以女强人面目示人的宋玉姐伤心落泪,不由得心疼唤她,“都是我不好,我配不上你,你别哭呀,你一哭我心里也难受……”
宋玉姐掏出袖中的帕子擦拭脸上的泪痕,继续哽咽道:“姐姐让你看笑话了,我比你大这么多,还这么没用。”
“姐姐……”顺娘口拙,不晓得该说什么好了,总觉的自己再说一些安慰的话,那都是惺惺作态。
“抱抱我。”宋玉姐哽咽了一会儿,突然看向顺娘戚然道。
“……”
宋玉姐不管顺娘怔忪,已经一下子扑进了顺娘的怀中,紧紧地抱住了她脖颈,头搁在她肩膀饮泣。
一开始还是无声饮泣,后面哭声就越来越大,眼泪也越流越多了。
她觉得自己一直绷着做一个生意场上的女东家也很累了,很需要这么个肩膀可以靠一靠,可以让她恢复成一个小女人,可以被人抱,被人|宠|,可以随便的哭。原以为眼前这个顺娘会成为她可以靠肩膀的人,谁想到,阴差阳错之下,两人竟然错过了,她此刻真得很伤心,前所未有的虚弱……
“哎……”顺娘在心中叹气,感受到了一直作为一个女强人出现的宋玉姐也会有撑不住的时候。
她不想再劝宋玉姐别哭了的话,只是轻轻拍一拍她的背,低声道:“姐姐要哭就哭个够吧,今日我把肩膀借给你。”
听到顺娘说出理解自己的话,宋玉姐更加伤心了,她后悔了,后悔自己太过理智,错失了眼前这个人,不由得大放悲声,真得嚎啕痛哭起来,眼泪水也汹涌而出,一会儿功夫,就把顺娘肩上那一块的衣裳给浸湿了……
哭了至少小半个时辰,宋玉姐的哭泣声才渐渐小了,理智回归,她终究还是收起了自己的伤心,从顺娘的肩膀上抬起来,重新看向眼前这个眉心都皱起了的人,咬咬唇说:“……你不用再可怜姐姐了,舒展你的眉头罢……”
一边说着一边抬手去替顺娘扶平皱起的眉心,接着道:“姐姐想过了……”
顿了顿,她把我或许跟你错过了一时,但不一定会跟你错过一世这话咽下去了。
只说:“……还是那句话,即便咱们做不成夫妻,姐姐也想还能跟你做姐妹,能看到你越来越有出息,今生我们既然有缘相遇相识,就把这缘分继续下去罢。”
宋玉姐的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况且她的语气又如此真诚,顺娘觉得自己再拒绝她就太狠心了。毕竟宋玉姐真得算得上她的恩人啊,想起刚成为换了芯子的顺娘时,当初遇到宋玉姐,她真得帮自己不少,没有宋玉姐,她现在不会这样顺利地把种生买卖做起来,也不会赚到钱。
之前她来见宋玉姐的时候,想着过来见了她,把她送自己的衣裳和茶叶还了,跟她说清楚自己跟谢二娘好上了,然后就跟她断绝往来,还有那往宋家正店以及底下的近百家的脚店送种生的买卖也推了。
哪想到这会儿在见到宋玉姐哭得如此上心,又语气真诚地说跟她继续做姐妹,她的那些断绝往来的话也就说不出来了,自然推掉往宋家正店还有底下的小脚店送种生的话也不提了。
顺娘想,自己以后叫石头往宋玉姐的宋家正店送种生,尽量少跟她见面,年节上提着礼盒去瞧一瞧她,保持两人的朋友关系,想必谢二娘知道了也不会太计较吧。说句实在话,顺娘觉得宋玉姐作为朋友来说,真得超过她周围认识的所有人,宋玉姐有见识,有手段,若是做买卖的话,有这么个朋友提出一些中肯的意见,对自己绝对是有好处的。
在不影响到自己跟小辣椒两□□妻关系的前提下,她还是很喜欢跟宋玉姐往来的。
“好。”顺娘舒展了眉头,笑了起来。
宋玉姐也跟着笑了,想了想,她还是把那个小包袱给了顺娘:“拿回去罢,茶也吃了,绵袍也穿起来,别以为吃了茶,穿了衣裳就跟我牵扯不清了。姐姐也不是个偏执的人,这事儿很快会过去的,以后咱们也要常来常往才好,行不行?”
顺娘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轻声道:“行。”
原以为来见宋玉姐,会经历尴尬以及难受以及惭愧,那晓得最后却以两人相视一笑,成为常来常往的朋友和姐妹的结果收场呢?
顺娘觉得宋玉姐的大度不但让自己的心亮堂了,也让宋玉姐在自己心里越发的有了人格魅力,这样的姐姐,她开始重新审视她。
“好了,姐姐也不耽搁你了,我晓得你如今要给魏家正店还有宋家正店,以及底下的那些小脚店送种生,一日上千斤,一定累得很,早些回去歇着罢。还有要爱惜自己的身子,吃好些,若是累倒了姐姐可会心疼的。”宋玉姐含笑道,接着她起身亲自送顺娘出去,一直送到宅子门口,看她上了牛车,渐渐消失在街头,这才回去。
回去之后她情绪还是有些低落,直接上|床去睡了几个时辰,在梦中,她梦见自己抱着顺娘,情不自禁地吻了顺娘……
醒过来之后,不免暗自嗟叹一番。
为了排解这低落的心情,宋玉姐梳洗打扮了,坐着驴车去了爹娘所在的宅子见儿子,并跟他们一起吃晚饭。
正吃着呢,她大哥过来了,原来宋贵方才去了宋玉姐的宅子找她,门上的小厮说宋玉姐来了他爹娘这里,他就跟着找过来了。
他来找他妹子,不过是要问她,跟那个喜二郎说清楚没有,那喜二郎答应了入赘宋家没,他记得年初二的时候,他问过妹子,妹子跟他讲了大概到十八见了喜二郎,就能给他个准信了。今日是十八,他惦记着这事,所以都没跟老婆孩子吃晚饭,下晌一忙完,就过来找他妹子了。不想他妹子来了他爹娘这里,所以他也就跟着过来了。
宋玉姐一见到她哥,也明白他是为何而来的,正巧,她大哥不来找她,她还要抽时间去跟他说这事情呢。
宋贵和宋玉姐两兄妹一起吃完晚饭,就前后脚去了书房,一进去,宋贵就问宋玉姐跟喜二郎见面了,喜二郎咋说,可答应了要入赘宋家。
宋玉姐摇头,告诉宋贵别管此事了。
宋贵讶然,问宋玉姐,难不成那小子还挑肥拣瘦,不肯入赘宋家,到底他有什么资格来挑捡。他说自己妹子是绝色,又有钱,喜二郎不是一直惦记着妹子吗,这会儿反倒挑起来了,纯属不识抬举。他倒要派人去把喜二郎找到跟前来,问他,他到底打甚么主意,是不是想要宋家给他一大笔钱,比如说上千贯,他才愿意答应入赘宋家呢?
宋玉姐道:“不是钱的事,喜二不是贪财好|色的人,她若这样,我早瞧不上她了。大哥,我请你别管这事好了么,喜二跟我缘分还不够,不能做夫妻。”
宋贵焦躁起来,说:“跟个穷小子还说什么缘分不缘分的,他就是不知好歹,教训一顿,他也就老实了。”
宋玉姐一听,就怒了,道:“你要这么做,就是想害我一世!试问,一个女子的官人哪有是被打着成亲的,那成亲之后,这女子还想得到半点儿官人的疼爱么?你这样做,不是给我找官人,是给我找仇人!”
“可这也比找不着人跟你成亲,到时候韩家怪罪我们宋家好,你如此固执,是不是想让我们宋家满门遭祸,家破人亡啊?若是只牵连你一人,那我可以随你怎么做,懒得管你。可这牵连到咱们的爹娘儿女,我不能不管!”宋贵背着手,看向宋玉姐愤然道。
宋玉姐:“大哥,你是不是过于杞人忧天了?你这是自己吓自己,韩三郎出事之后这么久了,也没见韩家来找我们宋家的麻烦,韩太尉也算是当朝名臣,不会那么糊涂的,咱们用不着非得逼那喜二入赘宋家啊。”
宋贵冷哼一声,接着说:“韩太尉是做不出这样的事,但韩家其他人呢,你能打包票说,他们不会动心思因为韩三郎变成个活死人,找咱们宋家的晦气?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这么多年来,我在曹家是如何立足的,就是凭借的这个。此事我管定了,你休要多言!”
宋玉姐被气得肝疼,撂下一句狠话:“大哥,你若是去做了逼迫喜二的事情,我就一死了之,反正也是因我才给宋家招了祸患,只要我一死,韩家也不会再怪罪是我这不祥之人让韩三郎变成活死人了。我今儿把话撂在这里,你若不信,你就去做做看!”
“你……”宋贵没料到自己妹子竟然以死来威胁自己,不让自己插手让喜二郎入赘宋家的事情,他眼角跳了好几下,咬牙道,“你若真这么做了,我这当大哥的对天发誓,必叫喜二郎一家人为你陪葬,不管老幼!”
宋玉姐闻言,一下子就哭起来了,说他为何如此固执,之前他不是说过自己的婚事自己做主吗,为何现在又要食言,他要是真那么做了,就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呀。
宋贵道:“此一时彼一时,先堵住韩家的口再说。喜二郎即便一时恨你,你们相处久了,他也会改变心意的。好了,你就啥都别管了,只等着跟那喜二郎成亲吧。恨不恨的,都没有咱们宋家人的安生富贵日子重要!”
说完这个,宋贵拂袖离去,独留宋玉姐在屋子里掩面哭泣。
顺娘哪晓得在她回到杨柳镇,高高兴兴地跟一家人吃完了晚饭,把宋玉姐送给她的御茶拆开来煮了茶,邀请了谢二娘过来一起品茶的时候,汴梁城里宋玉姐爹娘家的书房里面,宋贵已经不顾宋玉姐的反对,打定主意要强逼她入赘宋家呢。
今天她的心情格外好,一边喝着香喷喷的御茶,一边讲些城里见到的趣事,又或者说上几个她存在肚子里的笑话,逗得坐在桌旁的谢二娘咯咯笑,就连刘氏和齐氏也被她的话逗得忍不住发笑。
顺娘见今日的气氛很好,就动了心思,干脆跟老娘摊牌,说一说自己跟谢二娘两情相悦,想要娶她为妻的话了。
反正这事情迟早也是要对她娘说的,宋玉姐那里的事情解决了,买卖上头也顺遂,她认为晚说不说早说。
所以在送了谢二娘回去,并且小声告诉她,自己在今晚要跟老娘摊牌,让谢二娘在接下来的几日,自己不在家的时候不要到家里来,免得自己老娘说出什么伤人的话,又或者作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
谢二娘一听顺娘要跟她老娘摊牌,还是挺紧张的,她一下子抓住顺娘的手臂,说自己全听顺娘的。
顺娘握了握她的手,安慰此事自己一定会说服老娘的,让她别担心。
谢二娘点点头,道:“那我就等着你的信儿了。”
顺娘目送她进了谢家,这才转身回去。
彼时刘氏跟齐氏还在楼下的桌旁坐着说话呢,刘氏感叹这御茶就是好喝,这样的茶不定一碗多少钱呢,可惜了不能卖。
“娘,你跟我来一下,我有些话跟你说。”顺娘一回自己家里,反手把门给关上,又闩上之后看向刘氏道,接着又对齐氏说,“嫂嫂就带着可成和慧儿在底下吧,我跟娘上楼去说话。”
“甚事啊,不能在底下当着你嫂嫂说么,弄得如此神秘?”刘氏嘀咕道,然而等她看到顺娘直接往楼上走,便也站了起来,跟着走上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