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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杜岩已从种种迹象看出事情恐怕不妙,这时从三叔婆嘴里听到噩耗,还是震惊不已。多年的夙愿一朝破灭,他都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反应。半晌,青白着一张脸,蠕动嘴唇想说什么,却听三叔婆关切的嘱咐:“都过去十几年了,你可别伤心,听三叔婆跟你说……”
杜岩饱经磨难,心性坚韧,长长呼吸几下,渐渐平复情绪。
三叔婆才继续道:“当年你丢了之后……”
杜家在小坯县经营生意已有两代,和怀州赵家结亲后,赵氏锦娘更是把杜家的生意打理的蒸蒸日上。没几年就陆续给杜家添了几家粮铺和绸缎庄子,又在州府置下了不少家业。
所谓“贵易友,富易妻”,杜成虽然看在妻子能干的份上没敢真的易妻,但不妨碍他生出些花花心思。
杜家在城南有家绸缎庄子,隔壁是家书肆。书肆主人家里有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儿,叫赵春儿,是个妩媚妖娆的美人。
杜诚在绸缎庄门口跟赵春儿偶遇几次后,就渐渐上了心。一来二去,二人之间就有了首尾,没多久赵春儿就有了身孕。杜成思虑着跟锦娘商量,把人抬进府里。
但赵春儿直言自己也算读书人家的女儿,婚前不贞已是不该,若再给人做妾,还不如一头撞死的好。每日怏怏不乐,痛悔不该忍不住情思做了有辱门庭的事,寻死觅活的。
杜成一筹莫展,妻子虽生的瘦小,其貌不扬,然诺大家业都靠妻子打拼而来。他若因自己行为不端而休妻,恐怕会招人口舌,连带生意也会受损。还会招致族中长辈苛责,亲家的打压等等预料不到的诸多麻烦。
眼看赵春儿的肚子快要无法遮掩,他也快要安抚不住赵春儿,却突然发生了一件事,让他下了决心。那日锦娘带儿子杜岩去城外庙里上香,归途中,杜岩去茶寮附近的茅厕小解,被拐子迷晕了强行带走。
锦娘遍寻不到儿子,气急伤心之下,一下子病倒了。
赵春儿生得比锦娘好看太多,杜诚被她迷得昏了头。加上儿子丢了,刚好赵春儿腹中怀了自己的孩子,杜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狠下心在锦娘的药里陆续下了砒霜。
锦娘本来就生着病,头脑昏沉,神思不属,这样一病不起,就此亡故,倒也没人怀疑。
杜诚很快借府里没人打点在热孝里跟赵春儿成了亲。
杜岩听到这里,简直如五雷轰顶,心里怒恨交加。他目眦欲裂,将双拳捏得死紧。虽盛怒之下,心底仍是清明一片,暗想,自己当时被胡老三带走的时机太巧,说不得定也是别人掌握他娘的行踪,通知胡老三来的。这样也就能解释德庆班拐来的孩子都是普通人家出身,唯独他家资丰厚。德庆班本来就怕富人家的孩子总念着家里的好,不肯死心塌地呆在班里,怎会拐富户的孩子?
三叔公抽着旱烟吧嗒吧嗒直响,五叔担心得瞅着他,却嘴笨不知道怎么安慰。三叔婆叹了口气,在杜岩背上上下抚了几下,给他顺了顺气,又接着往下讲。
赵春儿搭上杜岩,原本就是一场预谋。
锦娘虽精明能干,但毕竟是闺阁妇人,小聪明有,大智慧无,不懂得韬光养晦。自家一介小老百姓,挣得偌大家业,背后却无人支撑,就像一块喷香的肉,引四方垂涎。
下邳县县令陈康年,对着这块肥肉早已垂涎欲滴。
此人早想往上爬,奈何囊中羞涩,没银钱打点,因此看中了杜家家财,欲据为己有。陈康年一向以善谋自我标榜,做事讲究谋定后动。筹谋一计,欲效仿吕不韦李代桃僵。
于是找到赵春儿这个不安分的主,两人一拍即合。赵春儿负责引诱杜成,陈康年负责善后。陈康年承诺调任州府后,纳赵春儿为妾。
赵春儿带着陈康年的孩子嫁给杜诚,待赵春儿一朝产子,杜诚没了用处,自然也没活着的必要。
因而他很快也生了病,病势汹汹,没几日暴亡。
赵春儿马上带着孩子和杜家的宅子铺子一应财产跟陈康年走了。杜氏族人三番五次交涉,欲让赵春儿留下孩子和家财,无果。这事背后有陈康年撑着,所谓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杜氏族人不过平民百姓,徒增奈何!
陈康年得了杜家的财产,上下打点一番,不久竟让他谋了庆州太守下属户曹一职,带着一家大小上任去了。派了心腹管事将杜家的产业名目仗胆改成了陈记,管事住进了改成陈府的杜宅,就近照顾生意。
过了些年,赵春儿的孩子越长越像陈康年,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杜氏有族人偶然去州府听说了这事,大惊失色。回去跟族人坐在一起商量了一宿,才隐隐推断出,杜诚怕是着了人家的道。有人更是觉得锦娘的死有蹊跷,族里派了几个青壮,堵了当初给锦娘看病的黄大夫,威逼利诱一番,才知道锦娘竟是给杜诚毒死的。
杜岩听了这一番言语,耳中轰隆作响,半晌无法思考。胸中悲愤、失望、恚怒,种种情绪翻翻滚滚,直要将他的胸膛撑破。
“你三叔公不忿,去找陈康年的管事理论,让他交出陈家的产业,被他推了一跤。你四叔气不过,打了管事一巴掌,被他叫人打瘸了腿,投进牢里,没过几天就说染了瘟疫死了……”
杜岩听到这里,才恍然记起,三叔公是还有个长子,在族中排行第四的。
杜岩猛地抬起头看向三叔婆,刚刚胸中的诸般情绪突然像被人在胸前开了个洞,放了出去一般,瞬间又被冰水灌进来,几乎将他五脏六腑冻成冰渣。
他看看面前的两位老人,站起身来,退后几步扑通一声跪下来,不顾五叔急忙搀扶,咚咚得磕了几个响头,哽咽道:“为了家里的事,让二老白发人送黑发人,岩儿心里实在……”
三叔公拿旱烟在鞋帮上磕了磕,将里面的烟渣磕干净,咳了一声,示意五叔将他扶起来。
“世道乱了,人活的艰难啊,活着的人还没有死了的人快活……你也别多想,他是命好才不用活着受罪了。我们这些命苦的还得继续熬着。”
三叔公平淡的说着话,三叔婆抹了把泪,嘴唇抖了几下,却也没说什么。
杜岩听着老人着看似平淡的语气里蕴含的无奈悲怆,心里一阵阵茫然。良久,他站起身来,郑重得向三叔公三叔婆说道:“二老放心,四叔的仇,娘的仇我一定会报,二老就安心听好消息吧!”
三人听他这么一说,顿时大惊,三叔公急忙劝道:“你这孩子说什么报仇,快别胡说八道,自古民不与官斗,别报仇不成把自己的小命也搭进去。你快走吧,从哪来回哪去,别让陈家人看见你。”
杜岩摇摇头,“三叔公你放心,我知道分寸,不会把自己也搭进去……”他边说,从怀里掏出几锭小小的马蹄金,递给三叔婆说:“您老拿着,太平日子过不了多久了,你们带着族人去深山里躲着吧,恐怕马上就要打仗了。”
他说着转身往外走去。三叔公忙让五叔去拉他,一边在后面叫道:“你做什么去?可别再想报仇啊,他们死就死了,别再把自己也搭进去,州府可千万去不得……”
没等他说完,杜岩已轻轻巧巧挣开五叔的手,一个跨步已在几米开外,身体纵起,轻如羽毛一般落在墙上,再一闪身就没了踪影。
三叔公一家张大嘴巴,半天才回过神,三叔公忙说:“快去看看,快出去看看……”
等五叔开门看去,只见门外秋风穿行,小巷寂寂,哪有半个人影。
不由喃喃自语:“真是活见鬼了……”
三叔公与三叔婆也相顾骇然,半晌,三叔公才道:“岩儿这是学了大本事了。”回头嘱咐二人,今天这事对谁都不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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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岩怀着满腔愤懑出了下邳县,一路狂奔,天黑后在不远处一户农家借宿。
这一晚上心里像是被人浇了碗热油,又似被摘下放在室外的冰雪里浸泡。一忽儿满心焦躁,只想去将自家宅子一把火烧个干净。一忽儿又觉得寒气透入肺腑,冷得他只想裹紧被子,把自己塞进炉膛。
方起四更,窗外月光将夜色映的如同白昼,杜岩再也忍耐不住,腾地坐起,披上衣裳小心翼翼出去。他在院里转了一圈,没找到趁手的东西,又去堆放柴草的地方找了找,才在柴草堆里找到了一把铁锹。
杜岩背起铁锹,翻出院子,顺着记忆中的路,向杜氏祖坟找去。怎奈他离家太久,记忆有些模糊,天光又不甚明,走了不少冤枉路,才算是摸到地方。
秋日山野的风无处不在,很快将他刚刚因赶路出的一身薄汗吹落。一缕缕细细的风穿透身上厚厚衣服,直吹进骨头缝里,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他就着月光一个个墓碑凑过去找,很快找到娘亲的墓。其实也不甚难找,穷苦老百姓大多数只在亡者坟前做个记号,有的是堆块石头,有的种棵小树,有的竖个木牌。像她娘亲这样有块正经石碑的很少。
他伸手在墓碑上摸摸,又跪下磕了几个头,喃喃道:“娘你放心,儿定会让害你的人生不如死!”站起来用铁锹在坟上重新添了土,拍实。
这才往左边看去,果然是杜诚的墓。他恨上心来,抄起铁锹就在坟墓上方开挖,这样一个贪图女色,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怎么配跟娘葬在一起!
只累得气喘如牛,才将将露出棺木。杜诚的棺木仅用薄薄的桐木制成,早已腐败不堪。
杜岩忍不住冷笑,对着棺木自语道:“枉你害死结发妻子,娶回的女人连口好棺材都不舍得给你用,也算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他没费多大劲就将棺木打开,里面只剩一架发黑的白骨。杜岩用铁锹把白骨挑出来,远远仍了。心想,娘总算不用日日对着他恶心了。
回过头把杜诚的坟墓又填好,做出仅添土的样子,下山去了。
待回到住处,已是卯初时分。他仍将铁锹放在原处,进到屋子合衣躺下。
这一趟折腾下来,杜岩不禁有些疲乏,胸中的愤懑也消散了些,躺在床上很快迷迷糊糊睡去。朦朦胧胧间,听到主家老夫妇二人起床的低语声,他也只做不知,仍旧酣睡。
醒来时感觉头昏目眩,以手触额,手额俱是火热,竟是染上了风寒。他勉强站起,推门而出。老夫妇两个见他出来,忙上去招呼他用餐。杜岩就着凉水胡乱洗了把脸,把一碗粟米饭用完。掏了一把铜钱给老妇,又央老丈帮忙租辆马车,准备去往州府。
老妇跟杜岩推辞了几把,硬是不要铜钱,被杜岩直接放在了桌上。那老妇过意不去,又在房梁上吊着的竹篮里,掏出两个粟米饼子塞给杜岩,让他路上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