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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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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大约五六分钟,那位中年女人带着她的儿子又回来了,手里拿着周洵为他们写上名字的那个痰杯。

    男孩儿将痰杯递给了周洵,他瘦瘦高高的,眼神单纯,看起来有藏族血统的高鼻梁,不过看他的妈妈,又是纯的汉人。

    大约是觉得他妈妈刚才太没礼貌了,他颇不好意思,把痰杯递给周洵后,就小声问了他一句:“这次的可以吗?”

    周洵戴着口罩,只剩下一双眼皮很双的眼睛露在外面,他检查了一遍,发现这次的痰样质量比较好,里面带着血丝,看来病人的病情不轻,而且之前听男孩儿的妈妈说病人几年前就查出了结核,这么多年了居然一直没有好,治到现在,情况肯定不会乐观。

    他点了点头,“这次的可以。”

    那个女人抄着手,眼神很警惕地打量周洵,不太信任他的样子,说:“这个什么时候可以拿到报告。”

    周洵说:“一个小时后来拿就行。”

    对方又怀疑地说:“这么快来拿,你不会是随便写一个吧。”

    周洵简直要被她气笑了,这时候,实验室里的年纪较大的谭老师出来了,谭老师是年近五十的女老师,她也听到对方的话了,不由呵斥这个女人:“你这人怎么这样,要是做得慢就让你们明天来拿报告,周医生不是看你们急着要,马上给你们做啊。周医生是c城h大附属医院来的博士医生,你这人怎么一直在这里乱嚷嚷。要是不信,你何必来我们医院看,你去别的医院看不就行了。”

    结核病是免费医疗,从痰检到结核药物都是免费的。

    而且得结核病的人,一向是条件差的免疫力差的人群,就决定这里面大部分患者是穷人,有些富人也得,但这些富人往往也会有更高的知识水平,会规范化治疗,经过规范化治疗,基本上能够痊愈,而穷人越穷越没有知识越不听医嘱,或者没有条件或者没有心理准备,不进行规范化治疗,最后就越发治不好,这让结核病基本上被定为了穷人病。

    既然是穷人病,国家在这方面要求的报销比例也高。

    所以对医院来说,痰检和结核药物都免费,又要按照传染病的要求将每例病人的信息上报到结核病专报系统,增加了很多工作量,其次,其他诸如保肝药或者住院的收费等等,报销比例又很大,所以医院到头来就是贴钱给病人治病。

    以前这个病在疾控治疗的时候,虽然也是这个情况,但是疾控一直以来就是这么做的,工作人员没有比较便也不至于心里不平衡。现在这个工作转到医院来了,虽然国家有补贴一部分钱,但远远不够。医院要自负盈亏,自然要贴钱做这个工作。对工作人员来说,做结核有很大感染风险,累死累活又没有办法挣钱。医院总不可能真不给他们发钱,要发这一部分工资和奖金,自然是从其他科室的盈利里抠出来的,最后导致做结核工作的工作人员吃力不讨好,既受累又受其他补贴他们钱的科室的歧视。谁心里好受?!

    所以谭老师控制不住脾气一下子就朝那病人家属发火了。

    她这火算是发得太过分,但周洵一时却不知道该怎么调节她和病人家属之间的情况。

    周洵在这家医院待了半年,对这里的人的性格情况摸得算是特别清楚了。

    他以前接触的都是世界级国家级的大专家,名校的优秀毕业生和知名大医院里的从业者,越是能力出众的人,往往越谦逊,因为站得越高看得越远便越明白自己的渺小,前方的路永无止尽,每一个成果都是脚踏实地长年累月做出来的,身边的人谁没有几把刷子,所以很少有人会过分自傲和暴脾气。

    到了这种偏远贫困的基层就不一样了,即使只是一个实验室的小小工作人员,有的老师可能是以前接班的工作人员,能力出不出众实在不好说,只是熟能生巧了而已,但在病人面前,却非常自傲。

    而病人往往接受他们这种倨傲,而且非他们这种倨傲和凶悍不足以震住病人及其家属。

    这种畸形简直让周洵感到震惊,至今没有办法适应。

    当然,脾气好的医生和其他工作人员也多,但这些脾气好的,或者是名声在外的名医,或者就是刚进入工作的新手,老油条们大部分有自己的矜傲。

    这简直就和看大门的中年门卫和坐在院长办公室的院长的形容对比差不多,门卫肯定比院长脾气差太多了。

    有时候周洵觉得门卫还非得那么狗眼看人低不可,不然他一天到晚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好说话的定然是占多数的,但有时候来那么两三个特别烦的人,却是能让人把几天的好心情都消耗殆尽,而且说好话一点用没有,非要喝骂不可,当然,喝骂的结果大部分时候可以起到好的结果,但有时候也会带来打起来的恶果。

    所以周洵现在对医院门卫对自己温言细语,转头就呵斥乱窜的病人家属习以为常了。

    实验室里的老师使用这一招,他想自己再过半年,可能也会习惯吧。

    谭老师的话让那中年女人果然就讪讪地不再挑剔,但她依然持怀疑态度。

    她讪讪地又带些邀怜地说:“要不是在别的地方没有看好,他又开始咳血,我们才不会来这里看呢。我们坐车过来就坐了两个多小时。”

    谭老师将手揣在白大褂口袋里,大约是觉得这个女人挺可怜的,也不再呵斥她了,用了温和的语调,说:“是谁看结核呢?”

    那个女人说:“是我家那口子。”

    谭老师说:“这个病,是要好好治才行的,可以完全治好的。我让周医生和你说,他是大医院来的专家,博士医生,比我们都好,你和他好好说说。”

    谭老师是本地地头蛇,女儿在国外做汉语老师,自恃身份,平常都看不起周边来看病的这些贫困农民。在周洵的眼里,她对待那些穷困的没有任何文化的无法交谈的人,多有种古代知识分子的“夏虫不可以语冰”的矜傲。

    不过她这时候不想和这个中年女人说话,是因为她不是做结核的,知道得不多,怕给病人说错了,又觉得周洵像是万能的,就让周洵来给病人家属说一说。

    其实这是接诊医生和临床医生的事,并不关周洵什么事,但被谭老师叫过来,周洵便也来和这个病人家属多交谈了几句。

    周洵问:“你说你先生是几年前就查出了结核,大约是几年前?”

    “五六年前了吧。”她抄着手说。

    周洵在心里叹了口气,“第一次是在哪里确诊的,之后是怎么吃药的?”

    对方说:“最开始是在疾控里看的,说是肺结核,就开始吃药,但是我家那口子,觉得那个药吃了不舒服,就没吃了,我们就去看了中医,之后好了一阵子,但两三年前,又发了,我们就又去疾控看了,疾控又开了药,吃了一阵,我家那口子吃了很不舒服就不肯吃,只好又去看了中医,一直在吃中药,但吃中药也吃不好,最近开始咳血了,没有办法,我们才又去疾控看,疾控那边说他们不治了,说转到这个医院里来治了,我们才过来了。”

    她断断续续颠三倒四,说了一大通,但是大意是上面那一段话。周洵听后,很是震惊和心疼,震惊于断断续续治了五六年居然一直没有治好,又心疼他们这么折腾,很可能原来是很容易治好的一般性肺结核,到现在用药这么多年,很可能就转成耐药结核了。

    一般敏感株的肺结核,几千块钱就可以治好,加上免费的检查和药物以及医保报销和政策补贴的钱,不少地方都可以做到零花费。但是耐药结核就很糟糕了,最少要花几万,最多几十万也不一定能治好。除此之外,耐药结核能够报销的很少,基本上全靠自己给钱。

    而这些地方的人,又这么穷,哪里有钱治疗。很多发展成耐药结核的病人,其实不过是痛苦地等死而已。

    他以前听柯眉说她工作中遇到的病人,因为发展成耐药结核被家人抛弃,且结核病人身体差不能劳动,住在山里的茅草房里,养几只鸡,靠国家救济勉强活着,他们疾控的工作人员去关怀病人时才送一些生活用品去,最后好不容易让他参加了一个耐药结核的治疗项目,但是没几个月那人就死了。人生之凄惨,即使周洵在医院听惯生死,也觉得悲哀。

    周洵不由问:“最开始确诊了,去疾控治疗,那边的医生应该说了要按照疗程吃药治疗的吧,你们怎么没有听吗?”

    她理直气壮到甚至有些傲慢,“疾控那些医生的确是那么说的,说要吃8个月的药。但是那个药实在不行,我家那口子吃了很不舒服,吃了两个月就不行了,还怎么吃八个月,我们就去看中医去了,看中医还好些,之后就差不多好了。”

    从她这姿态话语,周洵总算明白她为什么不信任医生了。只是因为之前吃了药有副作用而已。她丈夫最开始感染一般结核,吃两个月四联抗生素,基本上就能痰涂片转阴了,症状差不多也会好了,只是有些结核菌还没有杀死而已,过一阵转吃二联药,吃到半年到八个月,就能完全治好了。他这时候转去吃中药,症状已经因为之前的化疗消除,而且没有抗生素的副作用,病人自觉病是被之后的药治好的,但其实没被杀死的少量结核菌依然在身体里,慢慢生长,过两年自然就复发了,复发也很容易就发展成耐药。

    这些病人乱来简直不可理喻,周洵很想发火,但压下了脾气,勉强好言好语说:“那到底是治病重要还是药物吃了有副作用不舒服重要?”

    她回嘴说:“他吃了中药好了的,吃中药要比吃疾控那个药好多了,他只是两年多前才又发了而已。”

    周洵只觉得很无力,当然不能说中药不能治结核,而且的确有治好的方子,但是,结核分枝杆菌作为一种细菌,如今的抗生素治疗法,已经有数十年近百年的历史了,过程中治好了多少人,是最推崇的办法,为什么这些病人就那么能自作主张呢。

    周洵简直不想和她说话了,转身要走,她又说:“我们家里苦啊,自从他得了病,就没有办法挣钱了,全靠我打工挣些钱,既要给他治病,又要养两个孩子,你看我家老大,已经上初中了,家里还有一个小的,还在读小学。本来以为他都治好了,现在又这样反复,我们家日子不好过啊。”

    周洵只好又把身转了过来,说道:“他是结核病人,要自己单独住一间房,你们不要和他住一起,他吐的痰最好吐在装了石灰的盆子里,平常要经常换石灰,用盖子盖上,不然他很容易传染给你们。你们现在身体好,被传染了可能不会发病,但是等你们身体不好的时候,就也容易得他那种病了。”

    她和她的儿子都看着周洵,周洵不管他们会不会记住或者会不会去这么做,又沉着脸说:“他结核病那么严重,吃药肯定是有一些副作用的,不舒服的话,就来看医生和医生说清楚,要是医生认为这点副作用没有问题,那就坚持下去,一直吃药到医生说可以不吃了。不要中途随随便便就断了药去换治疗方案,这样对病人来说非常不好。也许他五六年前就该治好不会复发的,就是那么换了治疗方案,才又复发了。”

    也不管他们听不听得懂,周洵继续说:“他的样本,我现在就去做,之后会帮忙再做培养和耐药,到时候这些结果会给前面开药的医生。他会好好给病人治疗的。就这样吧。”

    周洵不再和他们说话,转身进了实验室,谭老师过来赶人,“你们快点离开吧,实验室门口不能站人的。”

    随后,又把门关上了。

    谭老师和周洵说:“他们这些病人,都是乱来的。有时候觉得哪个邻居的话都比医生的话对一样。这世上,除了病人外,恐怕没有谁比医生更想把病人治好了吧,但他们往往觉得医生只是想收钱不治病。”

    周洵没有回答,谭老师继续说:“不过也不敢和他们说太多,有些病人,把医生随便一句话挑出来找茬。以后再有人来送样,周老师,你都不要理他们了。他们送的样本不合格,也别管,反正我们就是查送来的样而已,要是不合格,难道怪我们吗?”

    周洵心想难道不是你刚才让我帮忙说几句我才去多说了两句?不然他也不想去捞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来做。

    虽然这么想,但他到底不想多说,进旁边实验室做实验去了。

    而且谭老师说的话,正是在医院里生存的至理名言,周洵也不能不听。

    以前他还在读博士的时候,他们医院里的一个医生,是他导师认识的人,和他们实验室有一个项目上的合作。病人是尘肺合并肺结核,需要鉴定尘肺做职业病补偿,那个医生因为对病人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安慰的话,被病人认为是他医术不行,抓住了把柄,非要他给开尘肺一级,医生怎么可能给乱开,于是病人开始大闹医院,又要去告他,还说医生不是医术不精心虚为什么会说那样的安慰的话,为什么病人一闹医院就愿意赔钱,还不是医院做贼心虚,诸如此类。而他们医院作为泰山北斗级的存在,自然不是闹一闹就能得到赔偿的,医院没事,最后把医生闹得只好辞职了事。

    周洵觉得自己一遇到可怜的病人就话多,的确是不该,而且这些病人又不是熟人,还是少说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