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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清晨的时候,岁栖白又醒了一次。
这一次他醒得不早不晚,鸡啼的第一声便起了,与他每个清晨别无不同。岁栖白刚要起身,忽觉得腹部传来疼痛,这才想起自己受了伤,便放缓了动作,慢慢站起身来。
阳光尚未拂开云层,清晨的冷风带着刮刀般的尖锐,落叶与初盛放的花朵上积攒着露水,天地之间好似一副带着苍茫水意的水墨画。
岁栖白最初听见的,是婴儿啼哭的声音,他想起昨晚荀玉卿怀中那个娃娃,便要推门出去瞧瞧情况,人还未走到门口,忽听得婴儿啼哭声渐止,好似有人在外头说话。
外头的人正是意无涯与留伯二人。
留伯抱着意清闲,见意无涯将外袍撩起绑在腰间,蹲下身去打理他的花草,这几日没什么空闲,院中有些生了杂草,意无涯一一除去了,又扶了扶花朵,他错骨分筋的手指按在花苞上,很有几分猛虎嗅蔷薇的意味。
“留伯,我记得你平日好像不是那么爱管闲事的人?”
药锄被意无涯放在一旁,他瞥了眼满面邀功的留伯,从那张得意洋洋的脸上看出了麻烦二字来,他把眉毛一挑,淡淡道:“管到不该管的闲事,你小心烧着手。再说,旁人的事,跟你有什么瓜葛,可别是强牵红线,惹得人家下不来台,不痛快。”
“哪能啊。”留伯单手捂胸道,“小意,我在你心中,难道就是那么不可靠,没有谱,爱乱讲话的老头子吗?你这句话,说得我心真痛。”
留伯啧啧有声道:“再说,说我乱讲话,你自己难道讲得就很对。哇,玉秋辞跟岁栖白的事是能随便混在一起讲的吗?”
“你偷听?”意无涯微微一挑眉。
“我哪有偷听,我是正大光明的听!”留伯愤愤不平道,“噢,长得太矮,你们看不到我,是我的错么?明明是你们眼睛都不肯往下挪的错!眼高于顶很没礼貌,知不知道。”
意无涯轻哼了声,倒没同他计较,只是淡淡道:“玉卿小友人是不错,岁大侠江湖名声也好,他们二人既然互相挂念,能够重修旧好,那自然是最好。但若双方都觉得如今更好,那咱们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你话都说完了,叫没有什么可说的吗?”留伯还在愤愤不平。
岁栖白听了个一知半解,那位小留大夫他尚且算熟,另一位却不大清楚,可谓极其陌生,听话中来讲,似乎是与玉卿说了些什么。他站了不过一会儿,只觉得清晨的寒意从这青砖石板下钻出来,袭上身体,他暗想背后听人说话终究不好,加上身上发冷,便回到床榻上去休息。
没过多久,屋外细碎的说话声顿了,响起了荀玉卿的声音来:“意先生,留大夫,你们真早。”
留伯挤眉弄眼了一阵,见没有人理会,自觉脸上挂不住,就撞了撞意无涯的胳膊,嘿嘿笑道:“哪有你早,没有你早,我们俩怎么比得上你呢。”荀玉卿脸上微微见红,却也不生气,只是对意无涯点了点头,这便端着食盘往岁栖白屋中去了。
“你瞧,你看看,你还说我多管闲事。”留伯拼命的推搡着正在看花的意无涯,哼唧道,“你瞧那荀小子这么早起来给那病鬼煮粥喝,这么大冷的天,这么冻人的风,水跟冰化出来似得,哪个龟孙子起得来。”
“我瞧没什么好看的,不是正常的很,要是秋辞伤了,我也是这般关心他,朋友之情,不外如此。”意无涯轻轻拍了拍手,将意清闲抱过怀来,瞥了眼留伯,冷冷道,“再说,你这个龟孙子不是起来了么。”
留伯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看着意无涯的背影,破声道:“嘿!意小子,你居然骂人!你还会骂人啊!”
白粥还很热,荀玉卿还记得在岁寒山庄的时候岁栖白咸口甜口都能吃,他怕白粥没什么味道,就加了点糖进去拌了拌。
岁栖白已起了,看他的模样,好似也已洗漱过了,荀玉卿将白粥放在桌上,去衣架上收了外袍下来披在岁栖白身上,要他趁热喝粥。岁栖白的神情有点古怪,他好似想说些什么,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舀粥喝了几口,轻声道:“这是你煮的么?”
“不是,是意先生煮的。”荀玉卿可不敢贪功,要是换做他来煮,怕是一锅米水要煮成米糊,哪里熬得出这样正好的白粥。他坐在桌旁,瞧着岁栖白喝粥,神色温和道:“意先生手艺不错,若配些小菜就更好了,只是你现下得忌口。”
岁栖白默默的瞧着他说话,米粥在勺子里微微晃了晃,天凉,不多久就结了曾极薄的米油,然后才开口道:“可是我喝起来,好像有点甜。”
他话音刚落,门口忽然传来一声起哄般的笑声:“怕是你心甜。”
岁栖白微微皱起眉头来,神色竟有些犹豫,微微叹了口气道:“是真的有些甜,难道真的是……”他在这种事上竟还较真,简直呆得出奇,呆得好笑,呆的叫人忍俊不禁。
“你别听外头胡说,我在里头加了些糖,不然太清淡了。”荀玉卿无奈道。
“噢——!原来是有人怕你心苦啊!”门外又传来了装模作样的腔调。
荀玉卿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两下,深呼吸了一口气,岁栖白这才发现他嘴角那颗不太明显的小痣悄悄动了动,那分明没什么好注意的,可岁栖白却忍不住看了又看。
那颗小痣其实岁栖白早就见着了,只是没太多关心,这会儿不知为何,忽然瞧着荀玉卿嘴边的这一点,目光便慢慢的挪到了他鲜红的嘴唇上。荀玉卿生得艳而媚,唇却有几分薄情,稍抿着,好似透出骨子里头风流凉薄的味道来。
但很快,岁栖白的目光里就只剩下了荀玉卿轻飘飘的袍子挥动的痕迹。
“小留大夫!留老!”
荀玉卿无可奈何的打开门,对着惊跳起来的小老头问道:“你难道无事可做,没有什么药好熬么?”
留伯嘿嘿笑了两声,一溜烟跑得不见人影了。
于是荀玉卿便又回来,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岁栖白的脸,他已被意无涯说动,决心要来与这倔强的木头和好,一个人若想要做些什么的时候,要么自信满满,要么就格外心虚,荀玉卿平日是前者,可撞见岁栖白,总要变成后者。
粥已叫岁栖白喝了一半,他还在安安静静的舀粥,慢腾腾的吃着早饭,荀玉卿捧着脸看他,他也全然没有反应,这倒也好,可给荀玉卿一个反应的机会,叫他再好好想想该怎么开口才好。
“我吃完了。”
还没容荀玉卿想多久,岁栖白的勺子便落在了碗里,他淡淡看了荀玉卿一眼,低声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要同我讲?我瞧你好似心神不宁许久了。”
气氛忽然一阵沉寂。
荀玉卿沉默了会儿,实在不愿意开口,但瞧了瞧岁栖白的面容,又迫使自己张开嘴来,缓缓问道:“假使,我若说我悔改了,那你肯原谅我了么?”
“世事尽可原谅。”岁栖白淡淡道,“只怕是不知该去原谅谁。人有悔改之心,难能可贵,只看真假,你若真心诚意,我又怎会不原谅。”
“好。”荀玉卿轻轻道,“嗯,那……我便放心多了。”
他这话说完,两人好似又无言以对了般,荀玉卿便去将被子理了理,问道:“你受伤不轻,伤势刚愈合,还是别太多走动,再多休息休息吧?”他虽是疑问,其实却没给岁栖白太多的选择,岁栖白想了想,便点了点头。
其实这会儿岁栖白刚刚醒来,精神得很,加上未曾晨练,一点儿汗都没出,哪里睡得着,所谓休息休息,也就是坐着养神。
岁栖白静静的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好像随时随地都有人在他背后抽鞭子似得。荀玉卿给他垫了几个软枕靠在身后,为他拉了拉披着的外袍,帮着掖了掖被子,确定岁栖白决不会受冻着凉了,这才松手。
“你睡不着,是么?”荀玉卿一板一眼的问出这句废话来,他心知肚明这是句废话,却还是要说。
岁栖白无声的点了点头,委婉道:“我不太累。”他这会儿没有梳发,也不曾挽簪插冠,漆黑黑的长发落下来,极长一捧,森冷的目光打那氤氲着暗影的眉骨下探看着。有种比往日还要更不近人情的冷酷。
荀玉卿坐在床边,微微叹了口气,决意待会儿再帮岁栖白梳理梳理头发,这会儿他实在是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去管这些琐事。他正犹豫不决着,岁栖白忽然道:“你是不是有话要与我说?”
他又问了这个问题一遍。
“是呀。”荀玉卿心神不宁道,“嗯……我确实是有话想同你说的。”
也不知怎的,瞧着岁栖白黑漆漆的双瞳,荀玉卿竟鬼使神差般的脱口而出。
“你还愿意,将错就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