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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除夕,在城里挑了一家酒楼,要了满满一桌子的菜。
伯方是从江南赶过来的,风尘仆仆,两三杯下肚,一张疲惫的脸也红润了起来,逐渐打开了话匣子。
“开头那半年还好,这不是还没打仗么?之后定王到了淮南,战事一起,江南也不归端王爷管了。”他原本好好的做着知州,城被占了之后莫名其妙就成了巡抚。
“这些年也不晓得几个娃娃在干什么,只时不时寄信回来,报个平安,问他们在哪儿啊,在做什么啊,全都答非所问……”说话间拿筷子点点岳泽,“就是这臭小子,现在翅膀硬了,我也管不了了。”
后者执杯而笑。
“好在周将军把我接过来,往后大家又能在一块儿。”
伯方说这话时显得很激动,他和陆阳一样,三年来都是一个人过的。
喝完了手里的酒,一个一个望过去,“现在好了,小郡主,小天儒,阿泽,还有这个……小少年。”
岑景:“……”
他默了下:“岑景。”
伯方不介意地笑笑:“小岑景。”
“你说……”他拿指尖碰了碰陆阳,言语里很是感慨,“真让我想起咱们当时在永都县的时候,每逢过年,大家伙儿在县衙里守岁,哎呀,想不到啊……转眼都那么多年了。”
陆阳淡淡一笑:“是想不到。”
知道伯方啰嗦,这开场白估计得念叨许久,岳泽几个已经开始吃了。店伙端上来一只烤鸡,他忙着和容萤分工,裴天儒在旁喝酒,岑景负责切肉。
见此情此景,伯方长叹一声:“几个孩子都长大了,咱们也老了。”
提起这个话题,陆阳难得的陪他一起叹气:“是啊。”
他带着醉意摸摸自己的发髻:“昨天梳头,掉了不少头发,乍一看还说怎么那么亮,原来都白了。哎……”转头看到陆阳,又欣慰许多,“你白发比我的还多。”
后者轻笑。
有酒有故人,伯方禁不住诗兴大发:“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吟诵完毕,又是摇头又是笑叹:“可惜咱们俩还打着光棍,后半生只能看这些孩子欢欢喜喜的过了,真算是一对难兄难弟。”
陆阳刚把酒杯凑到唇边要饮,闻言放了下来,“伯方。”
“嗯?”
陆阳眸子里韵着温柔:“我成亲了。”
“噗——”
那边还在吃饭的两人立时不满的嚷嚷。
岳泽紧张地护住自己手里的鸡腿:“怎么了这是,你不是我还吃呢!”
裴天儒看向他,自言自语:“这喷水的毛病真是一脉相承。”
岑景倒是很镇定:“小二,再上只烧鸡。”
远远地听到有人应声,伯方咳了半晌才回过神,“什么?你……成家了?哪家的姑娘啊,你不是……”
陆阳朝那边尚和岳泽喝酒猜拳的容萤努努嘴。
伯方:“……”
他这下是彻底没了脾气。
于是当天晚上,借酒浇愁的就只有伯方一人了。
他和陆阳的酒量是从小练起来的,怎么都喝不醉,酒过三巡,岳泽已经趴在桌边昏昏欲睡。
“行了,时候也不早了。”
伯方和裴天儒一左一右扶好岳泽,“我们就先回去了,得空再上门找你。”
陆阳朝他颔了颔首,待人都走后,这才俯下身去抱容萤。
这丫头睡得很沉,靠在他胸前,转头就去揪他的衣襟,嘴里也不知在嘀咕什么。他不禁微笑,抱着她轻手轻脚地返回家中。
管事在门外张望,一见着陆阳,终于松了口气。
他摇头示意他不必出声,仍旧这样将容萤抱回房内,脱了鞋袜,正要给她盖被子,她迷迷糊糊睁开眼。
“怎么醒了?”
容萤含糊不清:“你都不管我喝不喝酒了……”
“高兴就喝罢。”能有如今的时光他早已满足,何尝再想管她什么。
“不要。”容萤伸出手来要他抱,“你还是得管我……”
陆阳顺从地低下头去,仍由她搂住脖颈。
容萤在他耳边厮磨:“陆阳,答应我不能做危险的事。”
“好。”他点头,“我答应你。”
*
过完了年,城外的消息也陆陆续续传来。
南军开始挥师北上,一连占了长乐、东湖两个县,算是首战告捷,因为补给未到,暂时停在东湖。北军就在湖对岸,两边僵持不下。
这条战线陆阳颇为熟悉,从前他占了杨城之后,也是由南往北打回去,最后在东湖安营扎寨。如此让他越来越相信,时间已经回到了最初的轨迹上。
东湖城池巍峨,看上去不易攻破,其实内里早已掏空,守城的人数还不到一千。若真是和从前一样,那么很快他们会唱一出空城计。
当初他在这里栽了跟头,花了两年才打到京城,现在会不会也是如此?
可要给周朗提个醒?
陆阳提笔沾了墨,却久久没有落下,他在想该怎么写……战场上瞬息万变,万一事情的发展不是自己预料中的那样,可否会害到他?
迟疑许久,碰巧容萤又来拉他出门逛街,索性便去走走。
二月里的天气依旧微寒,街边过年的灯笼还没收,瞧着仍有喜庆之色。
到底是姑娘家,容萤对小玩意儿打小就上心,路边的摊子她兴趣不大,只往有名的胭脂铺里逛,陆阳在门口等她,看她一个又一个试着里面各种口脂,不厌其烦地画了又洗洗了又画,最后抄了一包银子买了一大盒。
“我这个颜色的好不好看?”容萤冲他抿抿唇,唇瓣小巧玲珑,阳光下分外可爱。
“嗯,好看。”
一听到说好看,容萤也不纠结了,“走吧,那边还有呢。”
居然还要买……
陆阳看着手里那一大堆,无奈地跟上。
她走得快,在一边的摊子里挑挑拣拣,卖东西的是个小伙儿,见她这身打扮知道是有钱的,忙不迭地挨个介绍,吹得天花乱坠。
“别的都不怎么样,不过这个簪子的做工倒很精致。”容萤随手插在鬓边,扭头问道,“怎么样?像不像我以前用过的那支?”
“还行。”
陆阳就站在容萤旁边,由于人高,棚子遮着,小贩看不清脸,只瞧见那几缕白发,当即乐呵道:“小姐好眼力,一挑就挑中了里头最贵的,您是行家会识货,这东西配您正合适。”言罢,便腆着脸笑,“老爷,您瞧小姐喜欢,不如买下给她了。”
容萤动作骤然一顿,来不及去瞧陆阳的脸色,当即恼道:“叫谁小姐,叫谁老爷?你眼睛不好使么?”
“诶?”小贩一头雾水,她已经把簪子扔了回来,拉着陆阳就走。
“什么人啊,张口闭口尽在那儿胡说八道。”离了老远,转头见那人还在张望,容萤怕他会多想,小声嘀咕,“真不会做生意。”
陆阳问道:“簪子不要了么?”
“不要了,其实也没多好看……”她抱住他胳膊开始撒娇,“玩这么久该累了,咱们回家去吧。”
说完,牵着他往回走。
其实陆阳知道自己现在要比从前看上去显老一些,大约是和愁了太多事有关,尽管容颜未老,却白发成堆。此前一直没人提起,而今忽然听方才那小贩一说,他才发现自己和容萤站在一起,差距竟有这样大。
她还年轻,俏生生的一个小姑娘,神采飞扬,相比之下自己却……
觉察到他手指松开,容萤扭头恶狠狠瞪他:“你敢松手?”
“……”陆阳忙听话地握紧。
回到房中,她把一大袋脂粉往桌上一扔,也不去收拾,伸手便将他摁在椅子里坐好,居高临下与他对视。
被这么一双眸子盯着看实在是煎熬,陆阳咽了口唾沫,“怎么……”
“你想问什么?”不等回答,容萤又接着道:“觉得自己老?配不上我?”
“你介意么?”陆阳不答反问,“你介意么?我……”
他还没说完,容萤轻轻坐在他大腿上,语气缓和了下来,伸手覆在他心口。
“陆阳。”
她柔声说,“人老不要紧,最重要的是心不能老。你这辈子是活给自己看的,不是别人。”
陆阳怔了许久,神情才归于平静,手臂轻揽着她的腰,低低嗯了一声。
“让你担心了。”
“知道就好,谁让我宠着你呢。”容萤得意地拿额头抵在他额头上,鼻尖蹭了蹭,信手又捞起他那缕斑白的头发。
“不过这玩意儿怎么办呢?改明儿买点何首乌和芝麻吃吃看……”想了想,“不然咱们拿墨汁染一染?”
陆阳笑着用手去刮她的鼻子,“别乱来。”
当天夜里,等容萤睡下后,他挑灯起床,伏在案前铺了一张信纸,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
尽管这些年有过许多的失败,但毕竟也救下了许多人,至少伯方活着,岑景也活着,不赌一把,谁又知道是赢是输。
图纸和信都送出去了,接下来就是等消息。
三月中旬,天气渐渐暖和,雪已不再下了,树梢吐出嫩芽,满城繁花似锦。都说春困秋乏,容萤在这个季节里变得越来越嗜睡,几乎天天都是日上三竿,不仅如此,起床气还特别大,除了陆阳,整个宅子没人敢叫她起床。而陆阳又一向纵着她,无论睡多久也不忍心将她吵醒。
老管事实在看不下去,把他拉到一旁,觉得情况有些不大对劲:“夫人老这么睡可不是个好兆头啊。”
他颦眉:“你是说病了?”
“卑职说不好,只是曾听老家人提到,有个远方亲戚也是嗜睡,后来睡着睡着就不起了。卑职觉得还是请个大夫来瞧瞧比较好,您也不能老由着夫人睡啊……”
见他讲得怪瘆人,陆阳心中也打起鼓,正准备叫他去请个医生,门外有人匆匆而来,打断了谈话。
“老爷。”小厮朝外边儿指了指,“周将军今天回来了,方才派了个人,说是要您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