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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案上用砚台压了本书,仔细一看,却是当日他带回来与苏妙真那本程文。
他伸手取来。见程文页脚已有些折损,显然最近她是常翻阅的。看了一回,却见这本程文上顾长清和他的那几篇文章被翻折印迹最多,尤其是顾长清的江南逋赋和漕事河工两篇,以及他自己的军务屯田,吏治考校两篇,甚至还被用笔圈了重点出来,里面夹几张桃花笺纸,上批了些,她自己的感悟体会。
苏问弦凝神翻阅,见那笔记别出枢机,立论新颖,他不由一笑。略看一眼,逐渐凝神。
起初以为不过新奇之语,但一细读,却发现句句鞭辟入里,一语中的。
提及河工漕务时,她极为大胆地标注道:“此人眼光长远,是个人才!自太宗起‘引黄济运’,高宗工部尚书提‘借黄行运’之法,如今‘避黄开运’,皆是治河保漕的在不同年岁的具体措方,然虽能一时便宜,却后患不绝,皆因河道变迁频繁难料,如何长久?治黄只为保漕,而非清除民害……故不改漕运,则河患不绝。”
“窃有三策,拔除根本:一则海运,二则京畿种粮开荒,三则上游治河植树,中下游束水攻沙……然行海运,则需开海禁,造海船,能河粮两便,国计民生均得安稳……如今反对海运者,多为漕河官员,皆因漕河利大,废漕选海妨其私利……”
虽他不太明白河漕上的大事,也知自大顺开国以来,年年治河,年年保漕,两处的官员来来去去高官厚禄,却始终无解。
而真真这短短数百字,已经将漕运河事关系理得一清二楚,又在治河,修漕两处大事上提出具体对策,虽过于激进,却有其道理,和顾长清的“黄运合一”有异曲同工之意。
苏问弦撇过头,看向罗汉床上熟睡中的苏妙真,见她翻了个身,头埋向墙,只留了个纤袅背影给他。苏妙真又蹬掉毯子,苏问弦无奈,起身,给她盖好。
坐定,再翻几页,又看向军务屯田一章,见她批注是:“屯田法制败坏,黄册遗落,贵勋侵占军士屯田,致使军士无田可耕,且官豪私役使军士,致使军士困苦劳顿,铤险逃亡……若得营缮,方便商屯,复又百年国运。”
“但终究只是一时之法,根由仍在军户——世袭军制流毒无穷:军官世袭,则武臣子弟仗世袭,不畏罪黜,不惧无才,不习武艺,不爱军士,恣意妄为,御敌则一筹莫展,张皇失措!而军户世袭,普通军士无上升余地,永为下层,为豪强官军驱使奴役,故逃军日多!今清勾愈严,逃军愈甚。长久必危国本,需及早改制……军制陈腐,军士无出头之日,屯田败坏,军士无田可屯,自身难保!”
“向使自身难保,何以保全家国?!”
寥寥数语!
振聋发聩!
苏问弦看到此处,登时抓紧扶手,大力到手指关节咯咯作响。
他眉皱更深。
军务屯田之事他一直留心,当然明白苏妙真这短短几句话里的深刻用意。本朝军制世袭,军队屯田,开国百年,起初的确解决了无兵可用,无饷可发的局面,但承平日久,逐渐废弛,后有,有识之士见微知著,提出整改之法,但高宗起,只行清勾一法。
他留意许久,知清勾和屯田一般,逐渐败坏。也冷眼相看,明白根由所在,从未与人相言,皆因军制同漕河一般,事关国本,甚至更重!
她这短短数言,虽论及军制毫无顾忌,甚为胆大,却是一语破的,让人醍醐灌顶!
苏问弦倏地起身,于耳室内来回踱步,神色变幻不定。
半晌,罗汉床上苏妙真又翻个身,这响动惊醒了苏问弦,他神色复杂地望过去,见苏妙真已经翻身正对过来,梦得香甜。
苏问弦步到塌前,微微俯身,见那面容上尚有些稚气天真,可已然是娇艳无匹。他凝神半晌,但觉胸腔内好似有沸水蒸腾,煮烧得他心绪波涛汹涌,躁动不安。
倏尔,苏妙真动弹了下。碎落的青丝便拂过她的侧脸,那一缕青丝似弄得她发痒,让她在睡梦中嗯了一声。
不知为何,胸腔内蒸腾的沸水在这一刻骤然平息。苏问弦缓缓伸出手,替她拨掉,自言自语道:“到底还是小瞧了你。”
苏妙真闭目皱眉,哼了几声,苏问弦这才发觉是他用了力,把那雪团儿似的粉脸按蹭出来一道红痕。
其实他一贯在她面前收着力,怎奈她比常人要怕痛爱娇些。苏问弦不由得一笑:这样娇滴滴的一个人儿……复是自悔:她向来贪觉爱睡,他不该扰了她。
苏问弦收回手,刚要落座,却见苏妙真爬起来,打了个喷嚏,毯子从她身上滑下去,她也不知,迷迷瞪瞪地喊着绿意,要玫瑰花点茶喝,又打个哈欠,软糯着嗓子说:“多放点茉莉花干和樱桃干。”
苏问弦瞅见这等情形,自笑,嗯了一声,答应道:“好。”苏妙真昏昏欲睡,便没听出来是他,仍不放心似的,叮嘱道:“可别放木樨花。”
苏问弦失笑,又应了一声。起身,走向耳室里的多宝槅子,翻检了茶碗等物出来,回身一看,苏妙真躺下去。
她似因不耐烦窗子射进来的明媚日光,用春笋似的纤纤玉手遮挡着眼睛,还在睡意朦胧间,那毯子早滑到地上,带挈得苏妙真的白纱挑线裙子褶皱了一片。
苏问弦迅速理好,取了锡瓶等物,转到外间,用碳炉上水挑子里热着的水点了一盏玫瑰花茶来,端到内室。
苏妙真听了脚步声,又迷瞪瞪地起身,仍是昏昏沉沉的模样,接过那茶盏,又嫌重,推了回来,撒娇做痴道:“绿意好姐姐,你喂我吧。”
苏问弦笑意更深,坐到塌边,一手扶着苏妙真,一手端茶,倾身,递送过去。
苏妙真趴在他肩上,懒洋洋地闭着眼睛,一口一口地吃了茶,把樱桃干榛子仁儿也尽数吃掉,闭目打个哈欠,却抱怨道:“怎么这回泡的没之前好吃了。”
苏问弦这才大笑出声,一手虚扶着她腰身,一手把茶碗搁回剔红案几:“真真,我这可是第一次服侍人,你要还不满意,那哥哥也没法子。”
……
苏妙真正在将醒未醒之间,忽地听人大笑,猛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揉揉眼睛,定睛一看,坐在床边的哪里是绿意,可不是苏问弦。
他身着玄色直缀锦袍,玉冠束发,整个人都是意气风发,正含笑看向她。
苏妙真脸一红,晓得自己的种种放赖偷懒被他看得个一清二楚,赶紧坐正,双腿撘在塌边,双手十指交叉放到腹前,摆出个正襟危坐的姿态,瞅着苏问弦说好话道:“哥哥厉害,头一回服侍人都能这么细致,能被新科探花服侍一回,我是值啦。”
苏问弦笑意更深,打趣她说:“平时母亲抱怨你爱躲懒人娇气,我还稀奇,觉得母亲说得过了。现在才晓得,你可不是个好伺候的,睡个觉翻无数次身,踢几回被子,可得人时时盯着——就连喝盏茶,还要人喂,娇气得再也没有了。”
苏妙真窘得脸发烫,垂目不说话,苏问弦见她羞了,便笑。他长臂一伸,捞起地上毯子替她盖住腿,道:“这有甚么不好意思地,真真,”他半跪下身,和低着脸的苏妙真对视,极为柔声道:“你合该被人捧手心里,娇养宠爱一辈子,不操一点心,不费半分神才对。”
苏妙真抬起眼帘。
苏问弦柔了神色,望着她叹口气道:“可你却是个闲不住的操心性子,赵家又是武将,万一你要随军……真真,哥哥担心,你日后出嫁,要吃苦受累。”
苏妙真不由自主道:“不会的哥哥,赵家也是高门望族,便是武将家,便是日后我不得不随军伺候赵越北,也总有许多仆役下人相伴,我不会吃苦的。”
苏问弦在听到赵越北名字的一瞬间,面色一沉,他眉心皱出几道褶皱,苏妙真便问:“是那个赵越北有什么不妥么?”
“不是。我和他打过数次交道,知他有意做个儒将,日后一定会上疆场,我不希望那时候却让你担惊受怕……”苏问弦摇头,起身坐进花梨木座,直视她,许久,他揉揉眉心,似下了很大决心,问她道:“真真,如果,如果我说,哥哥有法子让你不嫁过去,你愿意么?”
苏妙真奇了:“可我不嫁给他,还能嫁谁呢?”
这里不容女子久久不婚,她倒想独身,可无论如何也得顾着王氏夫妇的心愿和姐妹们的名声。
苏问弦打断她道:“这几日,我会过同年,我见里面有几个模样端正家贫正派的进士,到时候招人进来做个赘婿,二房的产业我半分不要,全陪嫁给你,你便可以承欢父母膝下,你觉得如何?”
苏妙真闻言,又是吃惊,又是暖心。吃惊地是苏问弦想法不同常人,竟然连在贤妃贵妃面前做定的婚事也敢搅合,想起自个也要霍霍五皇子的好事,忍不住眉眼一弯,难怪她俩是兄妹。更暖心的是,他居然这些日子一直在为她筹谋相看,甚至愿意把二房产业尽数送她做嫁妆,这说出去,谁会信呢。除开王氏夫妇,她能有这样的兄长和苏妙娣那样的的姐姐,来这世上一趟,也是很值的。
苏妙真笑意更浓,道:“不用的哥哥,一来我真招了赘婿,传出去别人还以为爹娘私心呢,而且等你议婚,别家晓得我居然是找的赘婿,难免疑心你没有多少家资,到时候反不好。”
苏问弦闻言,抓紧雕花扶手,“你明知道,哥哥是不缺银钱的。”
苏妙真浅浅一笑:“我知道,哥哥可有钱了——光那布铺账本上的流水,就看得我心惊,不必说你的其他产业了——可外人不知道哇。再说了,哥哥,嫁去赵家是有一种好处的。”
“哦?”
苏妙真清清嗓子,把想法和盘托出,道:“哥,你想在军务上用心,虽你和傅小侯爷交好,但姻亲更近,若我能嫁入赵家,两姓联姻结好,日后你转入军务兵部,总会方便许多。”
不错,既然她的婚事不似前世能基于自愿爱情,那就该把这婚事利益最大化。赵家手握兵权,赵越北只爱他表妹,更不会让她献身伺候……只要他能给她正妻脸面,那就相安无事,极好。
苏问弦许久,慢慢道:“我知你用心,可真真,赵家不是只有儿子的。若你不觉得招个赘婿委屈你,我可以娶……”
苏妙真笑着打断他:“哥哥,你真好,宁可自个娶了赵家的女儿,也愿我婚事如意。不过赵家姑娘不太类似她兄长,说起来有些配不上你,还是宋芸和婉玉那样样子好性子佳的合适……”
苏妙真正掰着指头,替他算自己见过的哪家姑娘合适苏问弦,突听苏问弦重重一哼,语气里竟有三分莫名恼怒,“你为我和伯府打算好了,可想过自己?若日后赵越北赴任边疆,你待如何?跟去?到时候父母与我,就得和你相隔千里。”他沉沉道:“且边疆苦楚,非你所知。”
苏妙真一惊,不晓得他哪里来的火气,想了想,觉得多半是苏问弦关心过甚,便轻声道:
“哥哥,他纵去了边关,我也能留在京城陪伴爹娘。你不知,那赵越北他,”苏妙真话到嘴边,咽了回去,没说出柳娉娉一事。
苏妙真含糊道:“别看当初爹爹上任扬州,娘跟了过去。我见现下若夫君外放,都是留了正妻在家伺候公婆,自己带了小妾赴任的。到时候他若真去边关,我是肯定可以留京,孝顺婆母爹娘的。”
“留京?原来你有这样的打算,”苏问弦闻言,神色柔和数分,他缓缓吐气,点头:“哥哥忘了此处,眼下携家眷上任的确实少见,多是在外纳了美妾相伴。”
苏问弦屈指敲敲花梨木座的扶手,不动声色问:“你既然明白不跟去,他身边就会有妾室争宠,这样,都不吃醋么?”
却见苏妙真抿唇笑道:“那哪里能,我又看不上他……压根就没想过和谁举案齐眉,只要相敬如宾,便好了。”
苏问弦目光一凝,又听她含含糊糊道:“谁耐烦跟三妻四妾的男人谈情说……吃醋,那也得我喜欢他啊!”
“我会做个正室贤妇,只要他不让我近身伺候,给他纳一百个妾也无所谓……”
苏问弦听了,暗想,苏妙真似情窦不开,仍是个天真烂漫的性子,更或是——苏问弦沉吟,忆起她在外事政务上的种种机心见识——她对这些内闱争宠之事毫不上心,看得过于透彻明白。
苏问弦听她那句“只要他不让我近身伺候,给他纳一百个妾也无所谓”,望向苏妙真,见她满脸轻松,知她现在是半分儿女情长的想法都没有。他心一动。
两人说完话,苏妙真想了想,取来棋盘,请他指点棋艺。二人便这么消磨掉了下午,又一同去苏妙娣处问候,等到日头渐西,王氏使人过来寻他们用饭,三人一同回上房用饭。
饭毕,众人用茶漱口。
一婆子捧了几套官服来给王氏过目,青袍上绣溪敕,是七品服,苏妙真记得除状元授翰林院修撰外,榜眼探花都是翰林院编修,乃正七品官服,便笑:“哥,明儿是不是就得正式去翰林院任职了。”
苏问弦笑道:“不,我还得先去兵部吏部观政半年。”
王氏叹气道:“谁说不是,本以为要进翰林院的,这下还得去当个什么劳什子九品观政,虽有七品的衔,干的却是九品的事,没意思。”
不入翰林院的进士,按旧制由吏部遴选,以名次先后,依次选取,送往六部三法司,在各个衙门观政办事,这其实是为了让这些新科贵子们能够遍观政事,通达政体,好扩充经验,磨炼能力。
但并没有一甲翰林先去观政的先例。
苏妙真沉吟一会儿,见苏观河与苏问弦脸上都是笑意,便试探道:“我朝六部三法司以及五军都督府都有进士前往观政,可除了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处,观政们可以参与鞫献问罪外,他处并不能理署公文,参与办事,只是看着学习,全当游玩而已……难不成这次圣上开恩,准许六部观政进士都可以掌佥署文案,操练政事的实权?”
苏观河抚须,为这小女的灵透心思而喜悦,不住微笑:“不错,此次除了状元仍入翰林院做修撰,其他人选入各部法司观政,榜眼探花以及二甲前三十,都能分理郎中御史的事务,也给了佥署文案的权。”
王氏嗤一声道:“那也是个九品官儿,怪没意思。”苏观河笑道:“夫人此言差矣,这可是个谙熟习练政事的好机会,半年下来,弦儿能学多少东西,日后不管谋得什么官职,上手总能容易些。”
苏妙真更喜,噌的起身,连声道几句圣上英明:“,这样能真正锻炼人才!不然,那观政就容易只有个参与的虚名,平日不过画卯应付差事而已。这么实实地考察任用,一定能擢英选茂,不过照我说,给了权,也得时时考核省试才好,免得有那等无才无德的敷衍政事。”
苏妙娣扯断绣线,转向她笑道:“真儿,瞧把你给激动得,比三哥哥还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考中探花的人哩,赶紧坐回去,把这碗奶皮子喝了吧,每次吃饭,你要么吃得少,要么吃得撑,要么吃得慢,要么就——。”
苏妙娣和王氏相视一眼,她母女二人对坐着,便齐声笑道:“喋喋不休的话多!”
因丫鬟婆子们就正进来,等着拾掇残羹剩菜,收拾桌椅茶碗,此刻便满满地站了一地。丫鬟婆子们平时就不怕苏妙真的,此刻听得又是二小姐亲来打趣,都哄笑作一团。
李婆子先前见王氏为了观政一事不喜,正欲凑趣给王氏解闷,忙走过来道:“二姑娘可漏了件,除了吃得少吃得慢吃饭话多外,咱五姑娘还有一样。就是二月二龙抬头那天,吃得撑了,心疼的太太给揉了好久的肚子。”
“只把太太累得手酸,说养了这么个女儿,实在不省心。”
王氏摇头:“这丫头又挑嘴又贪吃,难伺候。”
苏妙真下午就被苏问弦说得很不好意思,此刻王氏又提,她睁大眼睛,涨红了脸道:“那谁让明儿做的春饼和炒豆那么好吃的,我在扬州六年,哪里吃过?这能怪我贪嘴么。孔子说过‘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孟子还有句话叫‘食色性也’……”
接连又引经据典,为自己辩护,丫鬟婆子们哪里懂得,都哄堂大笑起来。
*
……
*
过几日便是清明,今年清明来得晚,京中人前往京郊扫墓,清明也是个踏春的好时机,故而苏妙真跟着王氏,前往名园胜景踏了回春,和文婉玉许凝秋以及王家伯府家几位姑娘一起,又是簪柳,又是放风筝,又是踢毽子,又是跳百索,很是放飞心情,于是玩了个不亦乐乎,尽兴而归。
倒春寒了几天后,连着几日都是一日比一日暖和。
苏妙真的铺子生意也如火如荼,本定的是半月清账,宋大娘和蓝湘哥哥急来表功,不过十日就把账本送来,苏妙真看过利润营销,甚是欢喜,放心下来,开始琢磨傅绛仙的婚事如何处理。
等到中旬某日,八百里加急的邸报公文送来京城,但这次却非同凡响,传遍六部,苏观河手抄一份回来,被她偷偷看过,得知又是黄河汛情。其实黄河年年溃决,京官们都见怪不怪了,但此次非同一般。因今年天暖,春汛尤其猛烈,黄河在上游骤然溃决,冲入鸡鸣台,沛县,徐州等地,淤塞了上下二百多里的运道,上下游沿岸处处泽国,百姓更是饿殍满地。
乾元帝当即大为忧心,命调运粮食广济灾民,同时让朝臣进策,治河保漕。苏妙真时时打听,得知工部尚书等人奏请乾元帝避黄修道,开凿新的运道。乾元帝决断迅速,允了,命户部赈灾的同时,开库放银协理工部开运道。
可因元宵大火,户部无多少粮食,延迟了几日,恳请上宽,乾元帝不得已,让运河沿岸的九大钞关处仓场赈粮,由户部出银。
春光虽好,京城上方却似笼罩了一场阴云。
但苏妙真的生辰仍是热热闹闹,皆因她这是六年来第一次在京中庆生,由苏母做主,大办一回。
不过苏问弦却没能陪着,皆因乾元帝拟定二十三日,驾幸南苑,一连三日,纵鹰放犬,搏击游猎。内廷便一片忙碌,准备随扈事宜。
南苑有山有水,树木茂盛繁密,大概方圆二百多里,在此修了行宫驻跸。太宗曾在此设海户千余人驻守,里面繁殖了鹿獐兔狼狐狸黄羊等动物,用以皇家狩猎讲武。
乾元帝此次出猎南苑,自然诏来勋戚文武,使他们在内应诏驰射,比拼献禽,又诏令新科进士一同前去,好做颂诗。苏问弦既是勋贵子弟,又是新科进士,当然也随驾狩猎。
苏问弦临行前为此很是愧疚,认为错过了苏妙真来京的第一个生辰。苏妙真自然不觉得,反而羡慕,又问还有谁去,方知顾长清、宁祯扬、傅云天、赵越北和陈宣等勋贵子弟以及文臣后人都是去的。
她殷殷叮咛苏问弦,回来给自己细说这皇家围猎的事宜,苏问弦全都应了,更嘱咐她这几日好生乐着,等他回来再为她补办生辰。
二十四日先是家宴,请来百戏杂耍说书女先儿,置办酒戏,府内众人很是乐了一回。
到次日二十五,是苏妙真请外客庆生的日子,先她已经提前几日打发人,去请各府姑娘,更叮嘱了傅绛仙早早地来。
是日傅绛仙一大早,天还蒙蒙的,便来了伯府,在垂花门轿厅落轿,侯在那里的蓝湘领她进了平安院。
傅绛仙把礼物放下,屏退婢女,先抱怨道:“让我来这么早作甚,累得我都没睡好。你也是,在文家非要桂圆做礼物,节令都不对,害得我好找。”
苏妙真唤进蓝湘把东西收拾进库房,带着她进了自己的起居房间,傅绛仙进去,坐在炕几上,先把这屋子打量一遍,见铺陈得不算特别华美,却馨香精致,处处舒适。
傅绛仙又把苏妙真看过一眼,咦了一声道:“你平时不是不上脂粉的么,几次见你都是,怎么今儿连胭脂都用了。”
苏妙真暗笑,这不是趁机向你们宣传纪香阁里的好东西么。装一副无知样子道:“我哥哥从棋盘街上一个香粉铺子里买了些胭脂水粉回来给我,用着极好,不粘不腻这几日用下来,我感觉自己肌肤莹润,比往常又好了些。”
傅绛仙恍然大悟,直点头,忙问这铺子的名字,苏妙真推说不知,把她急得上蹿下跳,甩脸子道:“你这人,太不靠谱了,连个店名都记不得,我还怎么指望你帮忙。”
苏妙真道:“别急,等我哥回来,我去问过他,不就得了。”
傅绛仙伸手摸摸苏妙真穿得袄子和貂皮围脖,嗤笑:“不热么。”苏妙真道:“昨儿庆生时受了春寒,夜里请了回大夫,所以有些怕冷,不过早起吃过药,现在好多了,正准备换衣裳呢,你就来了。”
两人说些闲话,苏妙真起身,合上各处窗子,引着傅绛仙进到套间小碧纱橱,坐定炕上,附耳过去,给她讲这婚事的破解之道。
半晌。
苏妙真喘口气,仔细交代她:“只要你依着这三法来做,保准贵妃娘娘先嚷嚷着退婚。”傅绛仙惊疑不定,沉思许久,狠狠一点头,咬唇道:“就依你。”
两人议定大事,时间已经过去许久,日头升得高高的,阳光把内室照得亮堂堂的。苏妙真换过衣裳,穿了春衫,和她携手往花厅坐着。
不半日,陆续府上都来人了。文婉玉和王家几位姑娘来得较早,一进门就贺喜,苏妙真招呼她们吃茶更衣,又引入花厅,拿出棋盘双陆等戏耍用具,待等赵盼藕许凝秋来。不多时,婆子来报,说赵家许家也来人了,苏妙真出厅去迎,却见不仅赵盼藕许凝秋来了,许莲子柳娉娉却也来了。
许莲子柳娉娉二人各有各的不好应付处,苏妙真格外头疼,一时心说这柳娉娉不会是来“知己知彼”的吧,一时暗想这许莲子不会是来打抽丰的吧,如此种种。
但面上不表,很热情的招呼她俩过来。这么请进花厅,亦是奉茶送点,亲自看座,招呼的周到之至,让傅绛仙看了,直皱眉头。
柳娉娉坐定后,袅袅娜娜地吃了一盏茶,因道:“这玫瑰花点茶里不该放樱桃干,味道过于浓酽,失了清雅芬芳。”
许莲子也跟着附和了句,苏妙真笑道:“柳姑娘说的是。”
傅绛仙看不过眼,便冷笑:“谁让你俩吃茶之前,不说清楚口味的。”一句话,把柳娉娉许莲子怼地面色涨红,一个抚着胸口喘气,一个低头不言不语。
苏妙真忙岔开话题,想要热热气氛,奈何不见效果。
这时苏妙娣亦和妙倩妙茹二人一同携手来了,瞧见气氛凝滞,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岔开了话,一时又热络起来。须臾,苏妙娣唤来婆子婢女相问,是否烟霞堂摆饭处,样样铺设好了。
婆子道:“就差个小戏台了。”苏妙娣摇头道:“真儿不耐烦看戏,别设了,到时候把说书女先儿和杂戏人请来玩耍一回便是。”
许凝秋苏妙茹同时笑,许凝秋凑到苏妙真身前道:“哪里用得着请说书的,那可比不过真真姐姐讲的故事好听。”
苏妙真觑眼看她,不可置信:“今儿是我生辰,凝秋妹妹,难道你还要我劳累,来给你们说书么?”
众人皆笑,座中赵盼藕与柳娉娉不晓前情,疑惑相问,许凝秋积极地把苏妙真的轶事说了一通,最后道:“真真姐姐讲故事那可是一流的好,去年我生辰,大伙儿都听得不肯回家了。”
赵盼藕喜道:“真真妹妹,不意你还有这样的才能。”被柳娉娉听了,却是冷笑一声。
那婆子在苏妙娣面前回话完毕,正要退下,苏妙娣又把人叫住,吩咐把一扇缂丝泥金百寿七扇大屏风安设到烟霞堂去。不一会儿,众人更衣吃茶完毕,苏妙真便领她们进了花园里的烟霞堂。
烟霞堂前靠山腰,后临桃杏。翻轩外就是花圃,里头不中珍花异草,都是些寻常花草,但因春光灿烂,望之也甚为心悦。下摆了几张竹案,几个丫鬟蹲身扇风炉,烧水挑子好烹茶热酒烫手巾……翻轩四面开窗,但挂满了虾须帘子,避免有不知事的男仆或三房的男主子走过来,冲撞了各府姑娘。
曲廊直通各处花草园圃,背依假山,假山下引来一股泉水,姑娘们去了,都一时叫好,分外喜欢。
苏妙真也没让分席,堂上便摆下来大团圆桌子,丫鬟们铺设排开,添送杯盏,众人让了几回座,苏妙真亲来劝解,方各自坐定。
座中一共十三人,由傅绛仙起头,各自把盏给苏妙真贺寿。苏妙真以茶代酒回了。吃了一回东西,撤过残席,又铺新宴,许凝秋笑问:“难不成就干吃酒菜?”
苏妙真会意,便问玩些什么。
有说击鼓传花的,有说射覆的,有说飞觞的,有说行令作诗的,有说投壶的……
苏妙真身为寿星,自然得拿主意,便手一挥,笑道:“我可不会作诗作词,也不会行令,击鼓传花上回和上上回都玩过了,不如飞觞吧。”
又问飞什么字,苏妙真遥遥指向帘外杏花,笑道:“那便取个杏字吧,这个容易些,到底古往今来,写杏花的诗词多了。”
于是,蓝湘亲自折了一株粉杏过来。
苏妙真拿了,她先起个头,捡容易的来道:“一枝红杏出墙来。”
数了数次序,因不算说话人自己,“杏”飞到苏妙真右手起,第四人,也就是许莲子手里。她道:“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只有一字,便飞到她身边的柳娉娉处,她淡淡道:“碧蹄骄马杏花鞯。”文婉玉笑道:“小晏的词,不错。”
柳娉娉微微颔首,弱柳扶风地起身,举杯示意苏妙真,一饮而尽。苏妙真忙起身相陪,以茶代酒,也喝了一杯。
柳娉娉这句,杏花在五,便飞到到王家二姑娘处,她道:“红杏花前应笑我,我今憔悴亦羞君。”
苏妙娣笑道:“你们说了不少了,该我飞什么呢。对了,”她玩笑地推苏妙真一把:“所幸还记得句‘杏花无处避春愁,也傍野烟发’。”
苏妙真嗔了:“有你这么坑妹妹的么。”饮茶道:“嗳,刚好想起一句,杏花零落香!”
“杏”在首字,便是她身旁的傅绛仙,傅绛仙横她一眼,森森然道:“还说苏二姑娘坑妹妹,有你这么坑朋友的么。”众人皆笑,苏妙真也是困窘愧疚,“我不是只想起来这句了么,又不是故意。”
赵盼藕笑得不行,前仰后合:“傅姑娘,还不快快说来,这可不是难事,说不来大家伙都要笑话你呢。”
因飞“杏”字,确实容易,不比作诗作词,再不会就丢人了,傅绛仙便绞尽脑汁,想了一句:“牧童遥指杏花村。”
好巧不巧地轮到赵盼藕,她揉着心口便快嘴道:“隔帘微雨杏花香。”
王大姑娘喝一杯道:“红杏花旁见山色”。
偏又飞回了苏妙真手里,苏妙真搁下刚伸出去夹木耳清蔬的牙著,呷口茶,苦着脸道,道:“你们不是约好的,专门捉弄我吧。有了,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便飞到王家三姑娘处,王家三姑娘先喝杯酒,用牙著敲敲杯沿,且歌且笑道:“东厢月,一天风露,杏花如雪。”
又到许莲子处,许莲子瞥苏妙真一眼,“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杏在九,数着又到苏妙真处,许凝秋晓得苏妙真不太会这些东西,便有些坐不住,为她抱屈道:“怎么又是真真姐姐,是不是故意的呀。”
对上许莲子的目光,苏妙真心叹口气:到底还是得罪这位莲子姑娘了。可这么耍小心眼有什么意思呢。
便说句简单的:“满阶芳草绿,一片杏花香。”
飞到苏妙倩处,苏妙倩自打苏妙真回京入了家学,她们姐妹几人日日凑一块读书,便于诗文上很有长进,此刻自信道:“去年涧水今亦流,去年杏花今又拆。”
“杏”在第十,众人一数出来,到柳娉娉手中。
柳娉娉垂目低眉,看着她那双纤纤玉手,毫不迟疑吟诵道:“云阙朝回尘骑合,杏花春尽曲江闲。怜君虽在城中住,不隔人家便是山。”她把全诗背出,抬头淡淡看苏妙真一眼:“又是苏五姑娘你了。”
众人被这一连串的笑得不行,苏妙茹愣愣道:“你们不是合起伙来,一起在促狭五妹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