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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看向苏妙娣,轻声道:“就为了那丫鬟和主子似有什么不妥,大半夜的,你伯娘让李嬷嬷拿了藤条,大冬天地在院子里脱衣服抽了几十下,那丫鬟气性儿也大,转眼就自尽了,夜里被人发现,弄得大房人仰马翻的……好在那丫头只一个寡母,势单力薄地,不会去衙门里告……”
王氏又叹:“那丫头也忒傲气了,主子赏罚都是常事……不过打了几鞭子,算什么了不得的。
拉住苏妙娣的手嘱咐道:“你嫁去后,遇上这种丫鬟不安分或是主子爱偷嘴的事儿,可别闹得人尽皆知,私下处理就得了……”
苏妙娣柔柔一笑,道:“娘放心吧,我不会给咱们伯府丢脸的。”
闻言,苏妙真死死攒紧笔杆,瞧着纸张上晕染出的大团墨迹发呆。
王氏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听外头媳妇子接着回话,啰啰嗦嗦地,无非就是后日纸马烛火上供等斋醮事宜。
王氏看向苏妙真笑道:“真儿,后日娘带你出府逛逛,去给你哥哥拈香求个吉利。你看你院子里想带谁,早早来回了我,好预备车马。”
苏妙真甩下笔,把笺纸折起来递去,凑到她跟前,拐弯抹角地问到那死了的丫鬟的名字时,王氏道,“碧玺碧玉的,谁记得住……”打发她去回去:“好了……这么闲不如去于嬷嬷那儿学些镇定规矩……我这儿和你姐姐还有商量的事,赶紧回去吧。”
苏妙真方回院子,出门在恰好撞见凄惶而来的蓝湘,刚要问话,蓝湘抹把脸扶了她道:“绿意见她娘去了,我还得早回,不然那些小的们可反了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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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过一假山,蓝湘扯扯她的衣裳,抬眼便见绿意,和一发福妇人坐那儿说话,估摸着是绿意亲戚。探头去瞧,见绿意冷颜冷色,不似往日爽朗爱笑,不由闪身一躲,拽着蓝湘侍书等人藏在假山后头,偷听。
绿意突地起身冷笑道:“我就知道,不是为了我这一两份例,再不来瞧我一眼的,好在我也早有准备,趁早拿了银子出府去吧,别在我面前碍眼了。”
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沉甸甸的荷包,往地上一掷,扭头冷笑。
绿意娘忙不迭捡起那荷包,目光睃到绿意湾子上的碧玉镯,道:“好闺女,我瞧你手上的翡翠镯子很值些钱,你哥哥也快娶亲了,聘礼里头正缺这么个东西,何不一起给了我。”
绿意回脸,啐一口:“这是姑娘十七那夜赏我的,如何乱送人的……我晓得,我这个做女儿的再不是你心头肉。得亏早年那磕掉的牙长好了,不然补了金牙,不定还得被娘你给硬拔下来?娘也听我好言一句,正经劝哥哥把赌戒了,不然你们便是给他攒下再多的体己,也经不起败的。”
绿意老子娘脸臊得紫红,道:“你们五姑娘的脾性府里哪有人不知道的,最宽和怜下的,且说句实话,本就是给下人的东西,能值几个钱,不愿给就不愿给,到底女儿家大了,想攒点嫁妆了,只是何苦给你娘脸色来。”
“我也得说你一句,咱就是下人,攒再多嫁妆,到底要配了小厮,不若好好伺候你们五姑娘日后她出阁,带挈你去了那些公侯伯爵家,做个姨娘,那才是有福享,再或是五姑娘把你送去三少爷房里……瞧瞧伯府的周姨娘,人和咱一样,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后来得主子青眼,正经脱籍当了妾,眼下等这哥儿生出来,那不是一呼百应十……”
绿意被她这番抢白说得脸煞白,眼眶立时一红,强忍了泪道:“这也是你一个做娘的该说的话,什么姨娘不姨娘的,听得污耳朵,你趁早打消这个主意,我是再不给人做妾的。”
绿意老子娘嗤一声,劝道:“三少爷这些时日都在府里,你又和如意儿她们相熟,没事去那头转转,保不得得个机缘,日后三少爷高中入仕,可不能带挈你哥哥他……”
话没说完,绿意狠狠往地上呸一声,吐唾沫道:“你这算盘打得响,我告诉你,青天白日的,别做这梦,这话真是不要脸了,让人晓得,我再不能在府里容身。不若吊死了干净。”
说完,转身要走,她娘因道:“我这不是为你好么,果然是儿大不由娘了,又或是在里头得了五姑娘的宠了,不把我放眼里了……亏你还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这么不孝顺,要你何用。”
上前一步,用力从她腕上掼下来那镯子,嘟囔道:“白生养一场,怪道人都说女儿是赔钱货,这还没嫁人,就使唤不动了……”
绿意被她掼镯子的动作带的人一趔趄,好容易站稳,她娘只顾着瞧那镯子的成色,绿意气得浑身发抖,一面按胸口喘气,一面只管哭,再没平日的机变伶俐。
苏妙真在假山后头看得一清二楚,恨得牙痒。
先前绿意蓝湘两人随她去了扬州六年,六年里能见爹娘的次数极少。蓝湘时不时还提一提家里兄嫂境况,绿意却是再不说的。问起来只说有一哥哥,家里父慈子孝的,没什么让她忧心的。
今日一见,方知绿意处境如斯。
她在假山后头琢磨半晌,本觉得绿意既然要强,她不如当做不知。如今见绿意老子娘言语粗鄙,其行可恶 ,一口一个“赔钱货”,把绿意说得面红耳赤泪如雨下,摇摇欲坠不能支撑。
她立时闪出身来,不顾蓝湘阻拦,喝声道:“哪来的奴才,还不站住。”
掷地有声,众人俱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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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意她娘回过身,苏妙真踱步出去,背手歪头,冷笑看向绿意娘,问:“我赏得东西,没我的准,再不许别人转送的,还不还了她。”
绿意娘赔笑道:“哟,原来是五姑娘,果真儿是个绝色的,怪道这回上京,府里的媳妇子都说见了五姑娘跟见了下凡观音一般,我还倒她们溜须拍马言过其实呢。今日一看,竟是九天仙女下凡尘了。”一溜的拍马屁话,一溜烟上前行礼,她悄悄背过手,把那镯子袖进衣裳里,“五姑娘不晓得,我们绿意孝心足,知道我没有首饰带,特特送了我,正欲回您呢。”
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简直了……苏妙真又好气又好笑,更多却是涛涛怒火,烧得她心中难安。
绿意抹把脸转向她笑:“姑娘什么时候来的?正准备回姑娘呢,这是我娘不是外人,也是我要送的,我娘年纪大了没些首饰,作女儿的心里过意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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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你也别瞒我了绿意,我刚刚就在这后头,听了个全。”
绿意脸色一白,苏妙真于心不忍,又见绿意娘作势欲溜,冷冷道:“我听说金陵祖坟上还缺了几房人看墓的,看您老人家这样腿脚灵便,去那等荒凉所在也倒合适。”
绿意娘转回身来,赔笑脸褪下那镯子道:“既是五姑娘的规矩,小的哪有不守的。”
苏妙真冷冷看她一眼。侍书隔着帕子接过那碧玉镯,朝绿意娘做个鬼脸,躲到苏妙真身后。
苏妙真慢慢道:“除了这镯子,往日绿意把自个儿体己首饰寄到你们那儿的,也趁早送回来,否则等我开库对账,发现赏给她的东西不在她那儿后,呵!除了看祖坟的差使,马棚子里自从走了周成,人可都没补齐呢,到时候少不得让你把令郎送进来了。”
绿意娘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谁说这苏五姑娘最是宽和的,这一句句的,竟跟她没完了。但要让她送还从绿意那儿常年累月盘剥去的物件,绿意娘着实舍不得,又寻思苏妙真到底是个女儿家,此时不过说几句重话,真罚下人,她岂能舍下这脸面名声,便道:“五姑娘,孝字当天,这闺女孝敬爹娘的……”
话没说完,听苏妙真嗤一声,似笑非笑地望向她,慢悠悠道:“跟主子讲究这孝字当天,可不是把把忠心二字忘了,忠孝忠孝,既是伯府的奴才,第一个要守的便是这忠字?!怕是我们伯府管的宽了,随口连着昏话也敢讲了,蓝湘,你赶紧回了娘,让她评说评说里头道理。”
绿意娘脸色青白交加一片,绿意瞧了,忙过来拽住作势欲走的蓝湘,对苏妙真低声说:“我晓得姑娘的好意,只她到底是我娘……”
苏妙真方罢了,冷道:“限你三日把抠巴绿意的东西给我送回来,不然我就报一个丢失财物,把你们扭送官府治罪,到时候,谁都得不了好。”
话刚说完,扯着绿意大步回了院子,蓝湘黄莺并翠柳三人,因见了绿意眼圈红红,苏妙真面上气怒交加,都过来问了境况。
侍书跳将出来,比手画脚讲完前因后果,黄莺叹道:“这世上有这一等父母,再不把女儿当人看的……翠柳,你那时候在人牙子那儿,每日哭着问我你爹要卖你,就是这个原因。”
黄莺翠柳二人,是王氏去了扬州后采买的,当年苏州大水,许多人为活性命卖妻卖女,苏妙真黄莺翠柳二人都是爹娘不能谋生才转卖给人牙子,此刻一听,又别有其情。
蓝湘绿意二人亦是震惊,几人围坐一团,听黄莺把当年旧事讲了大半,方知前情后果:翠柳她娘因没生子,很被丈夫冷落,后来其父娶了一妾进门,她娘更是心中怨恨,又碍着“嫉妒”“无子”恰犯七出,不敢表露,日日拿了翠柳撒气。
后来她娘总算生了儿子,那孩子七灾八难的,有游方道士说是翠柳八字克亲得缘故,夫妻俩一合计,就把人卖了,且为了换取高价,叶不拘人牙子把闺女卖到哪去——
“便是勾栏……”黄莺一顿,掩口道:“便是那等最下贱最不好的地,也不妨,只要能给他们换来银子就得。”她讲完,冷笑一声:“有这种爹娘,还不如生下来就是孤儿野种呢。”
绿柳勉强笑道:“也是我有福气,竟被转卖到伯府,算是享了从没受过的福,我爹娘知道,心里必是欣慰的。”说着,借口打络子,快步掀帘出去。
绿意瞅着她的背影,喃喃道:“我只以为我爹娘已经是天底下最偏心的了,不料翠柳姐她身世竟比我可怜百倍千倍。”
黄莺摇头,恨铁不成钢喃喃道:“瞧瞧,这时候还替她爹娘说话呢,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上回还说有机会回了苏州,要去寻她爹娘孝敬,哼……若换了我这辈子,别说去孝敬我爹,就是现在他落我跟前,我也得好好唾几口,质问质问,为什么昧了良心卖了亲女就为,纳妾生个儿子——那香火,就那么重要么,连我娘临终嘱托他好好照顾我,也抵不过么!”
她先头还只是尖刻冷笑,后面嗓音凄厉起来,一贯秀美的面庞扭曲起来,自己也发觉失态,便整整仪容,亦出耳室去。
苏妙真心里大恸,不由自主地打个激灵。
但她没完全失神,坐原地怔片刻,起身招呼蓝湘端倒水,自个儿亲手拿了手巾,给绿意梳理打扮。
匀妆完毕,立在一边,盯着镜子里的绿意,也说不出话来。
绿意瞧出她的心事,道:“姑娘,这没多大点事,你别为我们做奴婢的伤神。”
蓝湘亦说:“这几样胭脂真绝了,这份玫瑰的尤其好——先用玫瑰花瓣舂成浆水,又用新缫的蚕丝剪成胭脂缸口,放入花汁浸泡,晒干后就成了上等的胭脂……还有这香粉,我可是陪着姑娘做的,用了珍珠粉白附子白檀等七白方,加了龙脑冰片,原料□□是最好的,又向又白,用了肌肤生香细腻,还能白嫩红润——绿意,你可抢了个先,连姑娘都还没试过呢……”
见苏妙真和绿意两人都默默不语,她叹道:“各人有各人的命,姑娘,你想想,若翠柳姐黄莺姐的爹娘不卖她们出来,她们也到不了伯府享福,论起来咱们府上的丫鬟吃的穿的不比小户人家的掌上明珠还好!……况且,好赖还活着呢,听说江西有洗女的风俗,没生儿子前,那出生的小女儿们或被扔马桶里或……”
没说完,蓝湘反应过来——如何能把这种血淋淋的事讲给姑娘听得,因说:“但姑娘你福气大,夫人老爷都偏疼你,日后寻婆家,肯定也会考虑到这一层的……”
苏妙真捡起黑檀木镶宝梳,替绿意梳了髻,道:“你只看见翠柳黄莺两人到了伯府享福,却不知大房昨夜里,刚投井死了个婢女……”
蓝湘垂下眼,道:“姑娘在屋子里和太太说话那会,我去打听过——碧玺和我打小就好……大少爷平日就爱和府里的丫鬟们调笑几句,大奶奶不说教教自个儿儿子,反拿了下人打骂,可碧玺也太烈了,主子打骂忍忍就过去了,何苦赔上自己性命。想来先头她爹没死时,负责采买时攒了些钱有些体面,宠的她受不得委屈——一可留下这一寡母,一个人再没了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