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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端着刚熬好的药准备进屋给郦清妍灌下去的拾叶,被从天而降的笃音吓了一大跳,继白降之后,这是她见到的第二个从天而降的人。拾叶拍着胸口,一颗小心脏还没恢复正常跳动,正要开口问笃音发生了什么,又是一个英姿绝伦的男人轻飘飘落了下来。
那惊世骇俗的容貌,只一眼就让拾叶认出来,这是那日从宝相寺回来路上,带着人解救了小姐的男子。
只是,怎么全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拾叶抬头看了眼天空,今日下美男子雨?还是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从天而降已经成了时兴的美男子出场方式?
笃音上前打开门,“郦七小姐在这边。”
早来过一回的美男子抬手拿走了拾叶端着的托盘上的药,大步走进屋里。笃音拦住准备跟进去的拾叶,“里面有娘娘在,现在不要进去。”拾叶听话,乖乖守在门口。
屋里只得温阑一人,见栖月进来,忙开口道,“情况不好,醒不过来,姬无病说要你的血。”
栖月抬手摸了摸郦清妍的脸,已经冷透了,不由眉头一皱,昨晚明明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把郦清妍割破的那只手从被子里取了出来,解开伤口上包扎的布条,露出金钗划出的伤口。伤口已经结痂,和布条黏在一起,栖月这样一拉,使得伤口又裂开,渗出血珠来。
“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你倒是忘得一干二净了。”栖月有些生气,自己唯一的药引子要是死了,他怎么办?
“你别顾着说我,先救她。”温阑知道自己这回错的厉害,差点间接害死了郦清妍,心下愧疚万分,只盼栖月能救回完完整整的妍儿。
栖月也不想和她多说,并指为刀在自己腕间隔开极细的伤口,将自己的伤口与郦清妍的伤口贴在一起,那血竟没有外漏半滴,全部顺着郦清妍的伤口流进去,进入她身体里。
温阑没有为这奇特的治疗方式惊讶,自从认识这个男人后,见过的稀奇古怪闻所未闻之事实在太多,她已经见怪不怪了。
见差不多了,栖月收手,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只有小半个巴掌大的药盒,挖出药膏给郦清妍抹上,又抹了自己的手。
“若是明早还醒不过来,我会把人接到宫里。”
“这回是我不对,再不会有下次。人我会护好,需要什么只管说,我去弄来。”
“什么也不需要。我也没想到会这样,能不能醒过来,看她的造化吧。”
“若是醒不过来,你会如何?”
栖月看着郦清妍比起昨夜更加苍白的小脸,“醒不过来再说吧。”
白降跪在慕容亭云书房里,以前是假装不会武功,做出孱弱的样子,现在是真失了武功,又耗费了极大的心神,想不虚弱都不行了。慕容亭云让他起来,赐了坐。
白降像无数小辈面见长辈那样战战兢兢,努力集中精神,等待对方的盘问。
“白降,你可知道,单是隐藏武艺扮作药童进入王府这一项,就能让本王处死你?”
“小的知道。”
“若不是你救了昐儿,又废了武功,本王还真不想继续留你。”
“谢王爷开恩。”
“即日起,你也不必做姬无病的药童了,到昐儿身边做个出入小厮罢。”
“啊?”白降有点措手不及,辅政王难道不该查清自己的底细,一通怀疑,确定自己的确不是进来窃取机密,然后驱逐出境么?
“不愿意?”慕容亭云有些意外,转念一想又理解了,“昐儿的性子,醒来看见伤得那样怕是会很不安定一阵。你不愿意也罢,跟着笃音吧,练些强身健体的功夫,别浪费了根基。”语气倒是温和。
“不是,王爷。”白降喜的不知如何表达,“小的愿意!”十分绝对全身心都愿意。
慕容亭云点点头,“愿意就好。这回你救了她,于王府是一大恩,想要什么,说来听听。”
都已经把自己赏给聆昐当小厮了,才问想要什么,白降不是很能理解辅政王的思维方式。
“小的什么都不要,救五小姐原是小的份内之职,现在能继续留在王府服侍,就是三世修来的福气了,不敢奢求其他。”
“哦,那就赏银五百吧。”
白降:敬王爷,我真的不缺钱啊!
慕容亭云挥挥手,“下去好好休息,早日康复了,找法子逗逗昐儿开心,她的伤……”没有继续说下去,只让白降退下。
那样的伤,铁定是要留疤痕的,身上的看不见,脖子上却无法遮挡,聆昐以后怕是很难寻到合心合意的夫家了。慕容亭云叹了口气,去了落晚居找温阑,被聆昐这件事一闹,她的寿辰怕是不能好好过了。
温阑守在郦清妍床边,看着她的睡颜怔怔出神。慕容亭云走进去,没直接走到里间,坐在屏风后面和她说话。
“清溪说你今日生了刘宓的气,现在气可消了?”
里头的人没有回答。
“好多年不曾见到你发怒,却错过了没看见,真是可惜。”
温阑还是没有说话。
“阑儿?”慕容亭云站起来走到屏风处,往里面看了一眼。
温阑背对着他坐着,声音轻轻的,“云,你说,若我们有孩子,会是怎样的?五丫头那样,还是妍儿这样?”
慕容亭云忍不住走了进去,双手从后环住温阑,姿势一如年少时那样。“昐儿性子太娇纵,郦清妍身体弱,我们的孩子该是听话乖巧,又健健康康的。”
“云,我很喜欢这个丫头。”温阑向后靠了靠,靠进他怀里。
“你想好了?”
“嗯,以前下不了决心,经此一事,确定心意了。”
“好,元宵节后我去请旨。只是这样,栖月那小子要闹起来了。”
“不这样他也没安分过,老是被他压制,我都快不像我了。”
“你永远都是我的阑儿,独一无二,只此一人。在我心里,你从没变过。”
温阑推开他,“又贫。”看向无知无觉的郦清妍,“若是再不醒,栖月就要来接她了。”
“你这样舍不得,要不把她藏起来?”
“栖月是我看着长大的,他要是死了我也于心不忍。要是两人都要死,估计我最后会退步,至少救其中一人。”温阑有些苦恼地扶额,“不给我孩子也就罢了,好容易有个看中的,怎么就留不住?老天爷果然是太嫉妒我了?”
“别瞎想,不是还有一整夜,未必会是最坏的结果。”
“但愿她能平安。”
郦清妍做了个很长的梦,梦到了上一世。她很少做梦,前世如此,这一世更是。
依旧是敬王府,周围都是红绸,乐师们吹吹打打,慕容熙禾和一个蒙了大红绣凤凰盖头的姑娘拉着红绸球的两端,从门口进来。继承了聆晖和永安样貌的熙禾春风满面,年轻的面庞写满称心如意。
这是慕容熙禾的婚礼。
郦清妍站在人群中间,丫头端着器物迎面向自己而来,郦清妍正准备避开,结果丫头直接从自己的身体穿过去了。抬手看了看,居然是半透明的。张口叫了叫身边的人,对方也是听不到的。郦清妍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死在小院里了,灵魂脱离了躯壳,不过她有点不明白,自己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一对新人被喜婆护拥着进了洞房,大堆的人跟过去闹洞房去了,聆晖留在大厅招呼前来贺喜吃酒的官员。小厮上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郦清妍听见小厮说的是,“偏院那位,去了。”
聆晖怔了一下,问,“偏院哪位?”
本来已经处于无知无觉状态的郦清妍,听到这句,突然觉得浑身都是洞,无数凌冽的寒风在往身体里涌。
小厮说,“就是前王妃娘娘。”
“哦。”聆晖淡淡应了一声,看不出有什么感情起伏。“那便葬了吧。”
小厮有些为难,“怎么个葬法,还请王爷示下。”
“郦家不认她,她自然入不了郦家祖坟,你在敬王府的墓地里随便找个地方,离我和永安的墓穴远一些。”
聆晖已经这样说,小厮心下已明了,不再多问,支了两个打杂的下人,发了十两银子劳苦费,让拿着一床席子去那偏院收郦清妍的尸体。
两个下人一开偏院的门,为那场景吓了一跳。
穿大红衣裳而亡乃是大凶,不是含冤而死就是心中有恨死不瞑目,前王妃这是恨透了敬王府的人,要诅咒聆晖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两个男人对着郦清妍毕恭毕敬磕了三个头,敬王府大吉之日,不敢把这种事情报上去,私下一合计,先把郦清妍弄出府,用那十两银子买了具薄皮棺材,运出城,在敬王府墓地里找了一块干燥的地儿,仔仔细细挖了一个坑,小心地把郦清妍埋了。事后还用一块较为平整的石头立了个无字碑,烧了两把纸钱。
“王妃娘娘,您要恨王爷和新王妃只管恨,小的两个就是打个杂,您看在我俩尽心料理您身后事的份儿上,千万饶恕则个。”
念念叨叨一番,插一注清香,又叩了几个头才去了。
看到此处的郦清妍心中居然有些开心,原来自己没有被挫骨扬灰,还是好好落了葬的,虽然为自己落葬的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
夜里,忙了一天的永安倚靠在美人榻上,丫头力道适中地给她揉着腿,聆晖坐在对面的罗汉床上看书。
挥退丫鬟,屋中只剩他俩时,永安才开口问,“听说,她死了?”
“嗯,已经让人葬了。”
永安笑,“若她知道你是这样的反应,不知还会不会伤心。”
“陪她演了二十年的戏,她应知我非轻易动容之人,不会为我的反应感到意外。”
“你这人还真是薄凉。”
“我还没有怪她,选在这样的日子,倒是会给我添堵。”
永安依旧笑,“那她的目的成功了么?”
“没有。”聆晖抬眼看她,“她早已是可有可无之人。”
永安在美人榻上翻了个身,“聆晖,我很好奇,遇见我之前你和她成亲近十年,十年里,你究竟有没有爱过她?像对我的那种爱。”
聆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很认真的回忆,郦清妍不知他在回忆些什么。
“没有。”聆晖这样回答。
“真的?”
“我对你从不说谎。”
“她一腔心血全部为你,每一步都处心积虑,只为你能当上世子,当上敬王。她那么爱你,结果你只是利用她。”永安叹了口气,“我突然觉得她很可怜。”默了半晌,“聆晖,如果你先遇见的是我,你也会像利用她那样利用我往上爬么?”
“也许会。我不能保证。”聆晖说,“但我肯定会爱你,半分不少。”
永安又笑起来,“你真是把一生的爱全都攒着给我了。”
“不只是爱。”聆晖看着她,目光温柔如水。“还有诚实和信任。”
看到此处,郦清妍突然明白过来,自己和永安斗了十年,最后落得凄凉下场,其实也许从未输过。
自己只是从未被爱过罢了。
于郦朗逸而言,自己是工具;于慕容聆晖而言,自己依旧是工具。
那些固执相信了十年恩情,不过是自己和聆晖携手编制出来的一场幻梦而已。
梦里,郦清妍变成了一缕孤魂,终究放不下萱儿和麟儿,没日没夜不知飘了几天,到了江南,才知道萱儿已经死了,得重病去的,死的时候只得二十二岁。
那年是郦清妍被囚禁的第五年,没有任何一个人把这消息告诉过自己。
郦清妍想起来,那段时间夜夜梦到萱儿,梦到她小时候的样子,绕着自己的腿撒娇,要自己给她生个小弟弟出来。梦到她糯着嗓音叫自己娘亲,把好吃的留在床头柜子里,等到自己去她屋子里时,就全部掏出来,献宝一样捧到自己面前来喊着娘亲快吃。梦到她从金陵回来,伏在自己膝头,缓缓诉说对娘亲的思念。
立在萱儿的墓前,郦清妍摸着墓碑,手一次次伸出去,一次次穿石碑而过。她连碰一碰萱儿都做不到。
若有来世,不要再做我的女儿了,我是个不合格的娘亲,连你去世都不能来看你最后一面,死讯也隔了两年才知道,娘亲对不起你……
郦清妍抬头看着苍青色的天空,眼泪从漆黑冰冷的眼眶涌出来,落在血红嫁衣上,晕开大片深色的濡湿。
雪花落下来,鹅毛一样大片大片的,纷纷扬扬,穿过郦清妍透明的身体,在萱儿坟头积起小小一堆,仿佛是郦清妍为自己堆起来的衣冠冢。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来的这样早,来的这样巧。
大大的一场雪,掩盖了所有前尘往事,等到雪停了,尘埃落定,再不会有人记得,这个世界上,曾有一个叫郦清妍的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