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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滹官居四品,国子学博士算不上什么要职,然细究起来,多少勋贵子弟要从他手上过去?他外甥尊贵,又乐意亲近舅家,儿子亦争气,五十是整寿,喜事大家伙儿都乐意来凑个热闹,是以来贺寿的络绎不绝,当真门庭若市,喧闹异常。
黛玉想着来客众多,得有人接应着,嫂子身子不便,少不得她早起操持。宋氏道:“若需要你那么早起来,那前几天咱们不白忙活、布置了?前头有林盛,后头人来人往,也有他媳妇盯着。你都安排得那么细致了,他们俩还能出差池,也不必被人叫这声大管事了。便是有什么事,他们自己也能先拿主意,你安心睡着。”
馥环提前回来给叔叔贺寿,虽是最近关于她婆家的风声不大好,面上也看不大出来,闻言只笑道:“怪不得婶子对我没好声气,妹妹这样子勤奋,显得我当年又懒又呆的。”
宋氏嗔怪道:“你还有脸说。”她当日同馥环说开了,又听了儿子、侄女儿的劝,说是再不管馥环的事了,如今果真不再唠叨,只是命人打扫好畅意居,好让不省心的大侄女儿住得舒服些。
倒是黛玉,想到每回姐姐回来,姐夫不说亲自接送,也总要派人跟着的,这回馥环归家,身边的丫头婆子、外面的小厮车夫,俱是自己的陪嫁,不觉有些担心他二人是不是除了什么事。她对别人的家事不感兴趣,然事关馥姐,忠勇侯夫人提起的时候,不觉听了一耳朵。原来皇商夏家——今年韵婉嗅不惯的桂花就是他家的——的一家之主去了,族人未免心有不轨,那夏张氏一介寡妇能操持诺大家业,自然不是好惹的,把脖子往人家手底下凑,直喊着杀人了打人了,闹到了衙门去。正逢云渡身子好得差不多了官复原职,怜她孤女寡母的,说了几句公道话,那夏家独女行事也是乖张,正是二八年华,颇有几分姿色,竟因此认定了云渡。夏张氏独守此女,娇养溺爱,凡女儿所说所想,百依百顺,竟真托了媒人去王府,说愿以小女为云渡平妻。云家堂堂王府,自不能效仿那小门商贾行事,使“妻妾失序”,贻笑大方。然夏氏巨富,又只有此女,到底让南安太妃动了心,说夏家心诚,若愿意为妾,他们是万不能拒的。夏家独女愿不愿意委屈自己不提,馥环却是惹了一肚子的火气。
当年林滹尚未得族兄赠资,然几代为官,当今偏爱,也积攒了不少。他视侄女儿如己出,馥环又是嫁进王府,嫁妆陪得自然十分丰厚,万不能让王府小瞧了去。黛玉也是听忠勇侯夫人心疼妹妹抱怨了才知,南安王府那样显赫的人家,如今也是出的多入得少了。逢上大事,云夫人侯氏还有变卖嫁妆的时候。馥环自幼跟着婶子治家理事,自然不如她婆婆好拿捏,云渡纯孝,夹在祖母同妻子中间,也是两处为难。
她心里自然是替姐姐不平,然见馥环状若无事,婶子又当真一声不问,也只能咬牙忍下去了,但晚间宾客散尽,自家人围炉团座,煮酒小酌时,仍未见云渡踪影,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韵婉快人快语,先笑道:“听说咱们姑爷官复原职了,京兆府就是忙,连这样的日子都不见他?”馥环面色一白,冷笑道:“白日里应当在吧,只是不曾到后院来?叔叔见着他没?”
林滹平日里脾气极好,此时也见了怒容:“便是见了又能如何呢?我到底不是他亲岳父,捞着一声贺词已不容易,哪能要求他说点其他的。”
林徹笑道:“咱们快别说了,馥姐听不得这样的话。连母亲都能落不好呢,如今只是没了侄女婿,改明儿可就连侄女也没了。”
馥环忍泪道:“二弟不必激我,我何尝不知自己如今活成了笑话?竟是叫叔叔、婶子为我,这样的年纪了丢了体面、操心劳累的。也不必多久了,我既处处惹人嫌,索性让出道儿来,省得耽误了他家大好前程,天天落人埋怨。”她不惜顶撞婶子,所求的也不过一个夫唱妇随,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管他云家显赫还是埋落了呢,只要云渡还向着她就好了。然如今连夫君也想着“重振家业”,心思蠢动了,她原本的坚持,也不过一场自欺欺人。
这话若还是跟着李纨学《列女传》、《女四书》的林黛玉听来,恐怕算离经叛道,要听得浑身战栗的,然如今她只觉得痛快,抚掌笑道:“好极!姐姐何时回来?我同二哥、嫂子各有偏爱,每有争议,也不好总麻烦婶子,姐姐回来,可有个评判的人了。”
馥环看着她,只觉得五味杂陈,从前林家只自己一个姑娘,任性就任性了,如今再这么不管不顾的,头一个要跟着受难的就是这个小妹妹——她还未议亲呢。偏竟是她第一个跳出来支持,是真的无所畏惧,还是即便是有点儿害怕,也觉得不重要?
宋氏温着酒,柔声问道:“老爷觉得如何?”林滹叹道:“也只得如此了,当年云家下聘的礼单你还收着吧?把他们当年给的聘礼归置出来,送回去,也不能说我们占他们家便宜。”自己好好的侄女儿一转眼成了下堂妇,大好的青春年华就这么没了,他还觉得委屈呢。然也不能留人话柄。
宋氏应道:“当年的聘礼都收在库房呢,何曾动用过?”
馥环亦道:“还要请婶子借张嬷嬷和她儿子女婿给我几天,我也该清点我的嫁妆,同那边两不相欠的好。户部那里亦有不少文书要填要交的,少不得要麻烦二弟。”
林徹自知道姐姐被南安太妃罚着不许吃饭起就嚷嚷着要他们和离,如今已有两年,真到了这一步,亦是胸有成竹,甚至冷笑道:“你且宽心罢,人家如今瞧不上咱们家陪的那点子嫁妆了,说不准还嫌我们小气寒碜呢,户部那里,只怕跑得比我还快几步。”
“二哥!”林徥皱眉喝止,“馥姐既然下了决心,你之前就是积攒了天大的气,也该消了。有什么冲着姐夫``````冲着云大哥发去,对着姐姐像什么?”
馥环苦笑道:“你不知道他,他是怕我此刻说得响,回去听大爷两句软话,就抛到九霄云外去,在堵我后路呢。你们也不必这样,大爷也不同以往了。”云家眼看着风光,实际入不敷出,自云嵩被革了职,更是山河日下,外头甚至还欠着不少。若得了夏家资产,方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黛玉冷笑道:“馥姐由他去罢,你且回来,咱们好生过自己日子。”连林滹亦劝道:“叔叔养得你十六年,就养得你六十年。其余也别担心了,多带几个人回去,我怕你受欺负了。”
韵婉倒是没跟着林徹说什么刻薄话,只最后叮嘱了一声:“从前你大哥送给云渡的那柄丛芽刃,你记着要回来。”
丛芽是一把障刀,细窄尖利,林征花了两个月的薪俸才求得名匠打造此刀,但馥环心知,韵婉并非小气,只是有与云渡断绝兄弟义气之意,因而强笑道:“也是,不能浪费了好好的丛芽,待我侄儿出生,还得有把好刀习武呢。”
林家家宴至此,自不算尽兴,馥环又住了两天才走,黛玉亲自送她到二门口:“姐姐早些回家来。”一声“回家”,倒是说尽了心意。馥环心里一暖,嘱咐道:“风大,你快些回去,暖暖身子。”
因张嬷嬷并林复、崔云启都跟着馥环去南安王府了,少了两个能干的管事,下人们难免有些不知所措。黛玉跟着宋氏忙了半日,才打发走松散的来问事的下人,又问:“月钱该发了。崔云启家的支钱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说曹操曹操到,她话音未落,崔云启家的就赶着进门来,先把银两放下:“都对过了。”又问黛玉,“求问姑娘,我方才回来,门房的让我带句话给姑娘,说是有个叫赵顺儿的,是姑娘身边原来的紫鹃姑娘的哥哥,来替紫鹃姑娘传话的。姑娘知道有这么个人吗?要放他进来吗?”
紫鹃跟了她一场,二人姐妹相处,什么话都说的,黛玉自然知道她家里的事,忙道:“是她哥哥,快让他进来。”
宋氏见她有事,笑道:“你去见他,月钱我发下去就好。”
黛玉自是感激不尽,忙把赵顺儿请进来,赵顺儿也知礼,知道主仆有别,隔着门就停下来行礼,黛玉直问:“可是紫鹃出了什么事?”
原来紫鹃回去的时候,宝玉房里茜雪的位儿空了许久,能在他屋里做事可是好差事,多少人挤破了脑袋要进去,凤姐烦不甚烦,好处照收,只一直空在那里,正巧宝玉自己嚷嚷着要,贾母便让她去了宝玉房里。现下又搬进了大观园,活儿又不重,宝玉又知道疼人,不知道多少人羡慕。然而那屋里,麝月、秋纹也罢了,袭人同晴雯两个,却其实有些不对付。袭人是王夫人那儿允了的、已经给了姨娘的份例,不过未过明路罢了,连宝钗都来贺过喜,照理这院子里就该她独一人了,偏晴雯也是个风流灵巧,不愿居人下的,说起话来也不管不顾,把袭人气急了,连宝玉也时常落不是。原跟她也没什么关系,偏宝玉心里系着黛玉,瞧她也与旁人不同,时时要问她“林妹妹如何如何”,这要还是小也罢了,她回来的时候宋氏都在帮黛玉相看人家了,这表兄妹又不是亲兄妹,好歹要避嫌,她不过劝了两句,正巧被晴雯听见,只冷笑道:“好嘛,这贤惠样子,袭人可有伴儿了。”所幸袭人不在,麝月能言善道,把她劝住了,然紫鹃想想,只觉得后怕,生怕宝玉拉着她随口乱说的话,被其他人听到了——晴雯自己没有打小话的兴致,然她闹起来无所顾忌的,哪天说出口也不是回事,有心人听到了,姑娘的名声还要不要?便悄悄地叫她哥哥出来递个信,求姑娘拿个主意。
她家里人自然是骂她蠢,说跟了林姑娘一场,真把林姑娘当主子了?她都回来了,林姑娘还管她死活不成?到底兄妹一场,她哥哥没拗过她,又想着来送个信好歹能讨点赏,到底还是过来了。
黛玉听说了,眼里噙着泪,久久不作声,王嬷嬷也叹道:“紫鹃丫头待姑娘是真心。”
“你回去问问紫鹃,她回去的时候,我婶子说的,替你们全家赎身,现下还作数呢,问问她该主意了没有?好歹脱了奴籍,便是还来我这里做丫头,我也委屈不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