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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一,先帝忌辰。
太后不喜筵席祭祀,担心会吵到先帝,这些年只天家聚上一聚,渐渐便成了惯例。许是太后心情还不错,今年晚宴选址不在长春宫,而是摆在了露天的云水榭。
收到邀约后,喻晓夏特意翻了典籍,按制寻了套绿袍深衣穿上。冒着余晖的温热赶到时,水榭楼台上已坐了位男子,那男子直起身对她拱手问好,是近来风头无俩的新科状元韩明轩。
天家的家宴,他们作为外人,是没有资格参与的。韩明轩今日得了旨,抱着惶惶然的心态,着了一袭绿袍深衣,提前了两个时辰入宫。幸而云水榭建在太液湖边,树荫敝日,湖送微波,即便日头灼人,他等了一个时辰,也不会觉得受不住。
宫婢们得过旨意,将喻晓夏领到韩明轩对面,请她安坐等候。喻晓夏并不熟识这位新科状元,倒是听过许多传闻,据说他学识过人,连太傅都称赞不已。她恭敬地拱手回礼,两人便在这方露台上默然对坐了下来。
喻晓夏端详韩明轩的衣着,此时不由感慨,自己天影的职位,竟与堂堂廷尉同级。天影这门差事,其实是个很光荣的职业,除了要随时准备为保护皇帝光荣赴死外。想她前世虽专业名列前茅,但文化课业向来勉强,从未与这样学霸的人聚过会。
可这些都不是重点,先前收到旨意时,她原以为是皇帝的意思。如今看来,分明是太后安排的红门宴。许是她端详得太久,韩明轩礼貌地冲她笑了笑,她笑着若无其事调转视线,便见身旁的座位上摆了壶花雕,那壶身刻了细小的竹叶,是四季楼的手笔。应当是为宁王准备的。
约莫过了半柱香,太后携着公主与夏妃便到了。她们的衣饰并不隆重,淡色罗裙别了披帛,妆容也很素雅,宛如只是赴约一场寻常家宴。反观她与韩明轩,那绿色的大袍捂着,都要冒出热气了。
太后在上首落座后,公主被引到了韩明轩身旁,夏妃却是被引到了喻晓夏这侧,只不过是另一张榻。夏妃端正坐在榻尾,那榻首的地方,便是留给皇帝了。隔了她这边的空位,夏妃见到她后,愣了好一会,才收拾好表情,对她露了个无懈可击的笑容。
逐月坐下后落落大方冲韩明轩抱拳,新科状元吓得面无人色忙起身回礼,还是太后让他毋须拘束,公主言笑晏晏附和着,他才战战兢兢矮身,将软垫拖离些,直挪到榻边缘,被公主软绵绵的眼风扫过,立时坐好,目不斜视绷直了身体。
逐月见此鄙夷地撇了撇唇,迎上喻晓夏的视线,心情顿时变得好了些,拿眼示意着喻晓夏身旁的空位,满含深意冲她挑眉,仿佛在说她什么都知道。
何必逐月示意,她再迟钝也知晓了,太后今日这一顿饭,一次便搭了三条红线。可谓是一招好棋,即便她对宁王无感,公主与韩明轩不成,还有夏妃与皇帝增进感情呢。太后委实不容易,为她们这些小辈操碎了心。
余晖最盛时,皇帝自散落着夕阳的廊桥而来,众人行了礼,他却从容地坐在了她身旁。喻晓夏指了指案上的酒壶,委婉提醒道;“陛下,这酒好像是宁王要喝的。”
皇帝噫了一声,语气不算太好,而后扫视四周,绕过维持着得体笑容的夏妃,视线定在了夏妃身旁的位置,自顾自下了定论,“宁王身体才好,不宜饮酒,需要多多滋补,他伤了这么些日,朕的位置今日便让给他。”他的语调很闲适,却有着不容反驳的气势,大抵是帝王当久了的缘故吧。
宫婢已渐渐传菜完毕,再挪动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有些扫兴又倒胃口,且皇帝安然坐着,并没有要动身的打算,太后心底隐隐有些奇怪,却没有再说什么。
宁王因要换伤药,此时匆匆赶来,见这一番情景傻了眼,视线不住在喻晓夏与皇帝身上来回,而后带着莫测的笑意坐在了夏妃身旁。夏妃勉励维持着笑容,跟随大家对先皇敬酒。
太后望着身旁的空位,慢慢斟酒对饮,那里出现位伟岸的男子,音容笑貌一如从前,她眼里的思念化成浓雾。一杯饮尽后,却很快收拾好情绪,询问起了她们,都是些家长里短的琐事。比如平时喜欢做些什么,曾游历过哪些地方——太后也有年轻的时候,曾随先皇驻守项北,驰骋过草原,闯荡过江湖,即便这么多年了,心底的向往仍旧很浓烈。
这些问题对于夏妃来说,有难以启齿的尴尬。幸而太后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韩明轩身上。这位新科状元,着实不简单。入仕途前,竟因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一谶语,不远万里远赴边关。他算得上这些读书人里,实践能力最强的吧。
太后与韩明轩相谈甚欢,时不时还会询问逐月的看法,显然并没有将正经事忘掉。
因宁王与喻晓夏分榻而坐,加之喻晓夏回应简略,不比状元郎文采斐然又风趣,言谈相对乏味寡淡,太后的这根线便暂时搁置,喻晓夏暗自吐出一口气,专心食用起来。案上摆的吃食,食材都是市井常见的鸡鸭鱼肉,加之普通的蔬菜。但色香味俱有,不比珍馐佳肴逊色,还颇有家常风味。
简直是她吃过最美味的家常菜,喻晓夏吃得不亦乐乎,感到皇帝的视线长久流连,她顿了顿,打发叫花子的神情,为他捻了块鲜嫩的鱼肉。皇帝看着她不动筷,喻晓夏没法继续下嘴,只好又为他每样菜添了些,“皇上请慢用。”
李衍看着她手中的竹筷,“朕想吃这个。”
“牡丹虾?”她低头,再瞧了眼空盘,讪笑道:“已经没了,不是我吃得多,这盘里原本就没几个……”
皇帝仍旧看着她手中的竹筷,喻晓夏眉头跳了跳。皇帝他以前虽然淡漠得很,但还能称之为正人君子,不知从哪里学来这些花招,如今戏弄起女人来倒很得心应手了!她不如直接喂他好了,省得这样拐弯抹角。喻晓夏瞧了众人一眼,飞快将手中牡丹虾扔进他碗里。皇帝得了虾,倒真不再纠缠她,仔仔细细品起了虾来。
她都在想什么,皇帝怎会这样无聊,他真的只是想吃虾而已。她内心哀嚎一声,埋首啃了半碗白米饭,脸慢慢有些红了。
这场家宴完毕时,太后走前,称宁王身体不好,特意嘱咐喻晓夏护送宁王回宫。公主的待遇就不同了,太后说状元郎头一次入宫,对宫里不大熟悉,或许会迷路,便让公主务必要送他至玄重门。也不知太后对今次的家宴评价如何,单看她的表情,应当还算满意吧。
晚云渐收,霞光披肩褪去,一行人漫步在宫道上,谁都没有先开口。十里宫道上,灯座渐次点燃,他们仿佛行在空旷的原野,连蝉鸣也消融在了黑夜里。
皇帝虽施施然行在前头,但其实前后距离不过一步,她落在他左侧,望着亦步亦趋紧随他右侧的夏妃,暗自叹着气。今日的家宴,真是给她提了好大一个醒。
他是皇帝,虽然没有三宫六院,但也是有妃嫔的,那些人便是他的妻子。她原本没有多做计算,只想着等待时机逃走,亦或待皇帝新鲜劲过了,厌倦她了,那时或许能离宫得顺畅一些。可如今与他这样同榻而眠,渐渐有纠缠不休的势头,委实太不妥当。即便这个时空三妻四妾是寻常,她也不愿意随波逐流。若是为真爱,当个勾引人的坏女人也无妨,可一国之君,不值当她这样啊!
逐月终是忍不住,打破了这诡异的氛围,她看着状元郎笑得很和善,“听说状元郎竟怕血?莫不是做事不妥善,担心哪天会有血光之灾?”
状元郎生得清雅俊秀,却不知哪里惹到了这位小祖宗,竟然暗示他亏心事做多了,那笑里藏刀的模样,倒颇有她皇兄的风范。喻晓夏听后,不由地与身旁的宁王相视一笑。
韩明轩念及公主年纪轻,并未将太后明显的意图当真,涵养很好地回,“多谢公主关怀,只要不是那水桶般的量,臣倒能忍上些时辰。”
状元郎这样聪明的人,一定能猜到母后的心思,可他却不知避嫌,竟然还恬不知耻冲她笑,简直罪大恶极!逐月似能感受到那笑容里的恶意,恶声恶气道:“是吗,状元郎怕血,不知怕不怕鬼呢,你知道今夜是什么日子吗?”
“这个……”韩明轩确实怕鬼,就寝时非得安兴陪在室内,他才能安然睡着。可他察觉到了公主对他的不满,不由回地有些迟疑。
公主陡然沉了声气,略微稚气女声回荡在宫道里,在夜间听来诡异至极,“七月初一,鬼门关开,也被称之为息门开,它们被关了整整一年,饥肠饿碌,好不容易等到今日,百鬼夜行,扫荡整个城镇、府邸、人家、尤其是你这样细皮嫩肉的书生,最是受它们亲睐了……”
韩明轩已无法再听下去,这些画面在他脑内跟皮影戏般,无声又可怖。他匆忙向皇帝告退,即便心里害怕极了,还不忘对众人拱手致歉,而后倒行退步,出了一道宫门后,拔地就起落荒而逃。
逐月嚷着唤他,“母后让我务必送你呢,状元郎?”
他的余音几乎飘散在空中,传了过来,断断续续,“不用了……臣便当公主送了……”
这场战逐月大获全胜,着实赢得痛快,她乐不可支绕着众人蹦了两圈。皇帝揉着额角,让她消停下来,“你们都回去吧,你随朕来一下。”
皇帝说完,便迈着步子往前走了。这种场合下,皇帝一副煞有介事,我有个东西给你看看的语气,怎么看都像是说与他的爱妃。喻晓夏随宁王与公主一起望向夏妃,夏妃惊愣了半响,受宠若惊便要跟过去。
皇帝却蓦然停下脚步,回首后,见此拧了眉,望向她,“还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