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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仙门那端,祭祀还在继续,却有不少大臣频频回望。
均奇怪发生什么大事,皇帝竟连祭礼还未完,便听杨总管汇禀了?
喻晓夏的手陡然被人捏住,力气大得不像凡人。
她回握住晴衣,猛吸了口气,慢慢冷静下来。
她看到皇帝清冷的眼中闪过笑意,忆起昨夜的卑微恳求、满腔动容,觉得自己确实像个笑话。
愈是动人的长相,愈是有颗冷冽的心,坚硬刺人。
她自嘲笑了笑,何必再问,答案很明显。
一睹人墙,骤然横在她与皇帝之间。
望着晴衣抖抖索索,却执拗将她护在身后的举动,喻晓夏心底涌出一股暖流。
她瞬间清醒了些,这里是皇宫,对面的人是皇帝,这个天下的主宰。
适才的血祭,许是摄动了她的心神,不止感到灵魂出窍,还有浑身戾气疯长。
周遭气息压得她喘不过气,有股难以言喻的忌惮生出。
喻晓夏一把将晴衣拉开,没拉动,她索性贴着晴衣站在前面。
因此,便与皇帝离得十分近。
她身形本就盈弱,此时站在高大的晴衣身前,更显娇小。望着她们零距离的身影,李衍眼神霎时沉了沉。
晴衣愈加瑟瑟发抖地握紧了喻晓夏的手。
喻晓夏忽略心神衰息的痛楚,收了急眼的神色,视线定在皇帝石青缎龙纹披领上,换了副公事公办的表情,
“因担忧阿嬷,卑职脑子还未清醒,一时失态,卑职会去擅型司领罚,先行告退。”
躬礼、认罪、领罚、离开,她做得行云流水。
那一口一个“卑职”,却将他推向高山之巅,令他们生出千丈鸿渊来。
李衍喜欢的东西很少,这种感觉,便令他相当不喜。
此时,两列太监抬来无法度量的玉帛,向皇帝行礼。
李衍望着那一高一瘦离开的背影,直觉有哪里不对,便随意挥了挥手。
耳边听得有人请他,说是祭祀礼都已行完,只待他主事帛祭,便可圆满完成这场祭地。
是了,祭地神需将祭品埋于地下。
只是主祭之人随意离开,这场祭地还能被称为圆满,这位司仪也着实懂得为这些走过场的礼行,找冠冕堂皇的话头。
李衍颇感好笑,却见这位司仪有些眼熟。
司仪太监十分有眼色,立马称道,自己日前曾在未央宫当差。
话毕,便见这位常年冷然的年轻帝王,不知忆起何事,轻轻笑了。
当今圣上有副人人称道的好相貌,此时这一笑,便如天山雪颠绽出千年冰花。
司仪太监一时看呆了。
李衍瞥见杨喜来候在一旁,顿时面色一沉,“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杨喜来还未品出这话里的意思,皇帝又道:
“还不跟上?十一若真去擅型司领了罚,朕第一时间将你扔进去。”
杨喜来忙应了诺,转身追了上去。
李衍又扫了扫身旁的人,司仪太监浑身一激灵,连忙脚不沾地指挥着,挖坑瘗埋去了。
李衍漫步踏上丹墀,满心阑珊,太监们在后头,分拣出流光辉煌的玉制礼器、皮帛和圭璧币帛。
司仪唱道:“行——帛——祭——”
一路疾行,至太液池缓了步伐。
阳城依山傍水,驻足湖边,可眺望远山云雾,整个仟宫宛如被群山环绕。
喻晓夏抒出胸口浊气,灵台终于一片清明,问道:“刚才那个地方有点诡异,你感觉到了吗?”
身旁的人没有回音。
喻晓夏侧首,便见晴衣愣着神,仍在抖抖索索。
喻晓夏抚上晴衣的肩头,“你是不是也有灵魂出……心神不宁的感觉?”
晴衣却忽然哇地一声,抱住了她,粗噶的嗓音哭道:“皇……皇上,好,好……我好怕。”
“皇上好什么?”
喻晓夏很奇怪,虽然她也有些怕皇帝,但他又不是阎摩罗王,怎会令晴衣见一面就吓哭了?
“好看。”晴衣在喻晓夏怀里蹭了蹭,记起皇帝阴骘的那眼,抽抽嗒嗒续道:“眼睛,怵人。”
喻晓夏又听到了“眼睛”这个词,看来晴衣一贯是以眼辩人。
但晴衣的话说得没头没尾,喻晓夏实在感知不到她的恐惧,只好轻轻拍她的背部,以示安慰。
晴衣哭得整个人都在打颤,可见害怕到了什么程度。
可刚才,晴衣却毫不迟疑挡在她与皇帝身前。
喻晓夏的心如被泉水熨淌,软着声调道:“我们去看阿嬷?”
浣衣局一派繁忙景象,宫女们有条不紊处置着衣物,一如既往。
喻晓夏不知怎的,生出些陌生来,分明只离开一夜而已。
“杨大总管,今日风吹得正好,您老可是有什么吩咐,差人过来招呼一声就好嘞——”
以往只躲在监事房内吃茶的太监,忽然捏着尖嗓靠了过来,笑得豁出一口黄牙。
杨喜来不知打哪冒出,眯着眼道:“管事嬷嬷可在?”
喻晓夏握紧晴衣的袖口,蹙了蹙眉,他是何时跟过来的?
管事嬷嬷很快出现,谄笑着问候一声,便为杨总管引路。
杨喜来却没动,而是朝喻晓夏比手,让她先行。
管事嬷嬷、监事太监、院内众位宫女俱大吃一惊,望向那位熟悉的面孔。
无颜她什么来路,竟然能令御前总管为她让路?
昨夜的事,也有杨喜来一份。
喻晓夏对他自是没有好脸色,懒得周旋,倒真越前一步,随管事嬷嬷去了。
杨总管却并不恼,眯眼笑着继续跟了上去。
监事太监吓得溜回房,喝了两壶茶压惊。
看见阿嬷的第一眼,喻晓夏鼻子发酸,眼泪便流了下来。
阿嬷脸色灰败地躺在床榻,有位眼熟的宫女正喂着药。
阿嬷似有感应般望向门边,略惊喜道:“无颜,你回来了?”
喻晓夏忙抹了眼泪,踱步到榻边,接过宫女手中的药碗,先将那宫女打发出去,边喂阿嬷喝药,边询问道:
“嗯,阿嬷你感觉怎样,可有哪儿还不舒适?”
魏阿嬷咽了口汤药,摇头表示很好。
喻晓夏没有再说话,喂阿嬷喝完药后,她绕着屋子转了两圈,很满意阿嬷养病的环境。
这儿是管事嬷嬷的寝房,据说管事在广储司那间寝房更大更宽敞,这间便一直空置着。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喻晓夏将窗棂略微阖上些,回首时,漫目的光束打在她身上。
望着异常安静的她,阿嬷和晴衣一时忘了出声。
喻晓夏笑了笑,将果盘递与晴衣,阿嬷忽然道:“无颜,你可是要走了。”
晴衣抱着果盘整个人都僵住了,“去哪?”
喻晓夏摸了摸晴衣的头,走向床榻,朝阿嬷道:“对不起,阿嬷。”
“你这孩子,说什么对不起,你有你的去处,阿嬷早就说过。”
魏阿嬷轻拍她的手,表示理解。
魏阿嬷面颊深陷,身体还十分虚弱,话一说多,便显得气力不足。
喻晓夏望着阿嬷和蔼的神情,自觉已控制如常的情绪,瞬间崩溃,哭道:
“都是我不好,让阿嬷遭此大罪,阿嬷对不起,我宁愿他惩罚的是我……”
她终是将事情,理了个清楚。
是她不自量力,身为皇帝的暗卫,却听从太后的懿旨,擅自插手皇帝私事。
是她愚不可及,皇帝不止警告过一次,她却不当回事,朝皇帝最宠爱的妃子下了药酒。
此是其一,其二便是那件佩帷吧。
皇帝不慎将佩帷落在她那儿,她身为皇帝的属下,理当为皇帝藏好,再找时机交与他。
可她不仅没有保护好皇帝与夏妃的定情物,反倒令如烟拿住呈于太后,生出了长春宫那场闹剧,还险些令夏妃误会皇帝。
这样的疏忽,单单罚到浣衣局怎够?
若是夏妃要她喻晓夏的命,皇帝博美人一笑,亲手杀了自己的暗卫,也不是没可能。
皇帝与夏妃解释,哄美人开心,定费了颇多功夫吧。
恼怒下,都不愿多费心思布局,愚蠢的她便真入了套。
“什么惩罚?”魏阿嬷似被她吓着了。
喻晓夏哭得不可遏止,许多话都哽在喉咙,委屈、自责、恼怒、后怕都不能倾吐。
皇帝委实不动声色,心底的账算得门清,积攒到一定时候,下手便毫不手软。
当真是冷情冷心,她宁愿皇帝直接责罚她,也不愿累及阿嬷!
晴衣嚼着葡萄,眼眶也湿了,
“无颜为了阿嬷你,今日可是当面骂了皇上,可勇敢可感动我了……”
喻晓夏忙对着晴衣摇头,望了望门外。
晴衣瞥见杨总管站在院中,立马瘪嘴嘟囔了一声。
“无颜,你是否误会了什么?”魏阿嬷却微皱了皱眉,迟疑道:“你说的那个人……”
喻晓夏抹着泪,断然否决道:“不会。”
误会?
呵,赐颗枣麻痹你,再扼住你喉咙,欣赏你卑微求生、痛苦挣扎的神情。
让你低到尘埃,随他肆意践踏。
这不是皇帝素来的作风么。
七当时劝诫她时,她竟不以为意。
此时才知晓,他本就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只是清俊无为的外表,多多少少迷惑了世人吧。
她那时也只以为,他顶多冷漠无情了些,并不如何险恶。
这次栽了跟头,险些付出阿嬷性命,她才明白,明枪暗箭都不可怕,兵不刃血、杀人无形才最是可怖。
喻晓夏闭眼做了决定,站起身走到门边,轻声道:
“我要调往别处了,往后可能不大方便过来,你们要好好照顾自己,尤其是阿嬷,仔细身体,按时吃药……”
魏阿嬷点了点头,担忧地望着她,面色犹豫不定。
晴衣脑子一团浆糊,惊愕地站起身跟了两步,眼里包着泪,委屈地张着嘴,犹如被抛弃的狗儿。
喻晓夏心中委实难过,这次皇帝念及她天影的身份,只是出手教训,没有真正不救阿嬷。
虽然钟大哥说天影难得,但少一个天影,对皇帝应也算不得什么。
若还有下次,皇帝没了耐心,会将她果决处死吧,说不定还会连累阿嬷与晴衣。
是时候了,她得去复职了,回到天影的身份。
喻晓夏狠下心,蓦然转身,快步出了浣衣局。
从此仟宫里,再没有一个叫无颜的宫女。
回甘泉所前,她做了两件事。
其一,便是二话不说,毁断了院中那棵巨大樟树。
杨总管、管事嬷嬷、监事太监、浣衣局众人面面相觑。
她总算对阿嬷往后的日子,稍稍放了点心。
其二,便是飞往宣徽院,甩掉了杨喜来。
她找到席御医,将从皇帝那诓的一百两银子,留下给阿嬷治疗抓药。
这里发现了件令她震惊不已的事情。
阿嬷昨夜竟是中了毒!
席御医说再迟些,毒侵入五脏,他也无力回天。
席御医手中碾磨的珍贵药材,当下便被她掀了个底朝天。
阿嬷好端端的,怎会中毒?
浣衣局从未发生中毒事件,阿嬷只有每日喝的药,是她在宣徽院拿的。
她怒而揪住御医的衣领,欲将他扔出去。
席御医气得吹胡子瞪眼,“雷公藤性寒且烈,一中便可查知,又极度伤身,老夫这里可容不得如此劣药!”
她不禁冷笑,“宫廷药物,可俱经你们宣徽院之手!”
“这老夫便不知了。”席御医皱眉思索,“虽然皇上下令不用追究,但老夫以为,雷公藤……”
喻晓夏的手忽然松开,不再理会席御医气恼地训斥,转身离开了宣徽院。
烈日灼烧,她却浑身泛起冰寒。
喻晓夏感到很是疲惫,回甘泉所后,她将面皮摘下,倒头大睡。
这一晚,她睡得极度不安稳。
她又开始做噩梦了。
这次是陷入泼天业火中,周遭尽是燃着鬼火的眼睛,眼中有眼,千万双将她包围。
她从梦魇中惊醒,沉重着喘着气,室内弥漫的檀香镇神宜人。
她侧了侧身,望进一方浩瀚星幕的眸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