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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阿嬷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嘴角流出涔涔黑血,白棉枕头也已染成大块褐色。
霎时,阿嬷憔悴的脸,与一张熟悉的脸庞重合。
奶奶去世的那一幕,清晰闪现,如昨日重现般。
喻晓夏心瞬间紧缩,飞快奔了过去,“阿嬷,阿嬷,你怎么了?!”
魏阿嬷闻声,迟缓地睁开眼。
喻晓夏半跪在地上,连忙取了手绢,为阿嬷擦拭嘴角。
阿嬷气若游丝,“无颜……阿嬷怕是……怕是……”
阿嬷不过半百而已,虽满头银丝,又有疾病缠身,但平日生活劳作正常,显得很有精神。
此时声音苍老而微弱,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
握着顷刻染红的竹叶手绢,喻晓夏手发着抖,咬唇颤声道:“怎么会这样……”
她记得白天离开浣衣局时,阿嬷都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病重成这个样子。
便如……濒死之人……
眼眶不受控制地湿润,喻晓夏强压下酸涩,“阿嬷你等等,我去请御医!”
话毕,喻晓夏起身欲离开,手腕却被阿嬷握住。
喻晓夏急切道:“阿嬷,你先松开我,我去为你请御医。”
“无颜,阿嬷有……有……”
魏阿嬷轻轻摇头,手下并不松开,似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同她讲。
但说着,阿嬷眼皮微阖,似要陷入昏厥。
喻晓夏挣脱不得,没想到阿嬷病得这样重,竟还能这样大力擒住她。
宛如抓住一根最后的救命稻草。
这时,身后传来喧哗之声。
“我就说她会回来的,魏阿嬷对她这么好,她要是撒手不管,那可真是……”
“回是回了,但魏阿嬷这个样子,她也不快些处理。”
“是啊,赶紧弄走,不然我这心里毛毛的,晚上睡哪儿啊……”
喻晓夏循声回头,便见殿门处站着一群女人,应都是住在西殿的宫女。
她眼里还带着雾气,却是急忙求救,“帮忙一下,快去请御医!”
人群安静了片刻,才有一人回道:“此时出入奉天门,势必要惊动广储司大掌事,你还是自己去吧。”
有人接着道:
“就是,你顺便赶紧把魏阿嬷带走,不然这屋里躺着半个死人,我们这一屋子人还要不要睡了,明儿个未央宫可是要送两车活来,须得仔细认真了。”
话音刚落,人群里便有不少附和之声。
喻晓夏知道求人不如求己,她刚进浣衣局时,也曾领教过这里的人情冷漠。
但阿嬷在浣衣局待了十七载,是这院里实打实的老人,也算与这些人朝夕相处。
如今病重,没想到众人如此漠然,无人去请御医便罢,竟还嫌恶阿嬷脏了屋子。
这是一条还活生生的人命啊,她简直不敢想象,如果她不在这里,她们是不是便要将阿嬷扔到不知名的角落,让阿嬷自生自灭!
门边有人仍不停催促,喻晓夏怒不可遏,遽然挥袖,远处墙壁上的瓷瓶倾倒,摔出巨响。
众人还未及反应,便见无数破碎的瓷片携裹着劲风,‘咻’地向她们袭来,众人登时仓卒着失声惊叫。
晴衣怀抱着两个佛手瓜,拐过樟树,便见到众人乱作一团,而喻晓夏面无表情地站在殿中,单手伸展握着虚空,长及地的青丝狂乱舞动。
晴衣从没见过喻晓夏这个样子,怀中佛手瓜咚地落在地上,裂出鲜嫩的果肉。
她停在瓷片阵前,不能前进分毫,只得嚷道:“无颜,你怎么了,是我,晴衣,我是晴衣啊!”
喻晓夏眼神凝滞,待看见晴衣后,眨了眨眼,手臂陡然松懈,瓷片应声落地。
晴衣慌忙过来扶住她,刚想出声询问,瞥见喻晓夏身后床榻之人后,惊呼,“阿嬷她怎么了?!”
喻晓夏骤然清醒,掏出怀中木牌,重重塞进晴衣手中,盯着晴衣托付道:
“晴衣,我要留下照顾阿嬷,你去请御医过来,若有谁阻碍,你可拿着这个木牌,去求见侍卫统领钟大人,听明白了吗?”
晴衣望着已昏厥的魏阿嬷,再看了看满面肃穆的喻晓夏,郑重地点头,应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快将御医请过来,你照顾阿嬷吧,我这就去了。”
说完,晴衣几乎是狂奔离去。
阿嬷嘴唇已逐渐变为可怖的青紫,手却仍牢牢握紧她的手腕,喻晓夏垂首望着,心中委实难受。
她已然能挣脱开,却反手握住了阿嬷的手,只源源不断地输入内力,不停嚅喏,“阿嬷你撑住,晴衣马上就带御医回来,你一定要撑住……”
屋内一躺一立的人影,令人望而生畏。
殿外的宫女们心有余悸,唧唧哝哝着一股脑宿去了东殿。
等待最是无用,也最是难熬。
月影迁移,夜色浓稠。
她起先还徐徐为阿嬷渡气,不知过了多久,阿嬷的手却逐渐变得冰凉,哪怕她用尽全力,猛烈输入真气,也抵不过时间的侵蚀。
晴衣一去不回,世界寂静得可怕。
不能再这样下去,阿嬷等不及了。
喻晓夏捏了捏发软酸涩的手腕,轻轻将阿嬷的手放进衾被,缓缓压紧,仔细抚妥帖,没有再多耽搁,直接出了浣衣局,运着轻功往青霄门疾驰而去。
银汉门、奉天门、青霄门一一消失在身后。
宣徽院在黑幕中放着光亮,喻晓夏在照壁前降落,径直跨过棂星入了景惠殿。
殿内供奉着伏羲、神农的塑像,喻晓夏无暇多作打量,穿堂而过,直将整个院来回扫荡了一遍,却是半个人影都未见到。
即便时辰已晚,也应留有御医值夜,院判、都监、都事这些职务,大小官员合起来,少说也有十几号人。
站在空旷的院中,喻晓夏稍作喘息,望着殿内摇曳的烛火,百思不解,难不成,这些人凭空消失了?
幽静的黑夜中,似传来细微声响。
凉气侵入体内,喻晓夏身子颤栗了下,她才感觉到有些发虚。
大约是先前为阿嬷疗伤,消耗了太多内力吧。
阿嬷还在等着她,她不能这样束手无策。
喻晓夏强打起精神,须臾,想起重玄门离这儿不远,她何不直接去找甘泉所找钟大哥,有钟大哥这位杏林圣手的关门弟子在,还寻什么御医!
想到这儿,喻晓夏便急遽飞往甘泉所。
她一往无前时,向来不回头,何况此时心有牵挂。
便也无从知晓,她莆一离开宣徽院,便有一人打前,领着浩浩荡荡十几名官员,停在了宣徽院门前。
打前那人不着痕迹望了望远处虚空,一甩手中拂尘,眯眼笑道:
“各位大人请,洒家就送到这儿了,各位今儿的一席臻臻交谈,可谓是博物通达、殚见洽闻,令洒家受益匪浅。想来各位也都意犹未尽,若还有下次医家夜谈,洒家继续为各位备上厦汶的铁观音,文渊阁再作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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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独有偶,钟大哥并不在甘泉所。
想着许是在巡宫,喻晓夏又匆忙去了七的寝房。
破门而入时,七还未入睡,睁着双眼,无神地望着漆黑的窗外,在淡薄的月色下,脸色犹显出一丝异常的潮红。
喻晓夏气喘吁吁问道:“不好意思小七,我有急事找钟大哥,他没在房内,是去哪儿巡查了吗?”
“十一?”
转头望着忽然出现的人,七一时间有些怔楞,好半会才哑着嗓子开口,“钟统领不在宫内,自你去了浣衣局,他便出宫执行任务了,现下应该还在项北边城……”
喻晓夏顿然五色无主。
项北城?钟大哥不在宫内?
怎么如此不凑巧,她不由跺了跺脚,急得猛咬住倾垂的嘴唇。
七见此费力撑着床沿,还未坐立额上已是满头大汗,询问道:“十一,你怎么了,找钟统领有什么……”
七的声音又暗又哑,离了半个屋子,黯淡夜色中,喻晓夏只能分辨出七起身的轮廓,便回道:“没事,我先走了,你继续睡吧。”
刚转身,又道:“听你声音,约莫感冒了吧,晚上睡觉注意盖好被子。”
说完,也未疑心,七为何今夜如此温和,竟没与她抬杠拌嘴,便急急离去。
“十一,你等等……”
眼见着喻晓夏离开,七抬手喊她,行动时带动背部伤口。
仓卒间,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栽下了床榻。身体砸出闷重响声,背部的鞭伤撕裂开,又被强压蹭在地上。
七猛烈咳嗽着,欲撑起身体站起来,却愈加牵制了背部伤痕,引出温热液体。
身体疼得几欲作呕,七双臂支撑无力,头离地,肩膀勉强挣扎几下,终是又重重跌回地面。
夜半的地面,冷寂的仿若寒冬,便如再次遭受了那般炼狱的刑罚。
七神智恍惚,眼前都是纷乱混杂的画面。
时而是尽欢楼母亲艳丽的脸,时而是归禾房男人下作的话,时而是天江城纪奕温暖的手,时而是首辅府纪老虚伪的笑,时而是奉天殿皇上冷冽的眼……
这辈子原来已经这样长了。
七望着门外苍穹,缓缓闭上微润的眼眸。
是十一带来的月光,忘了带走罢。
可月光再盛,也有照不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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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晓夏去了未央宫,还没见到夏妃,便被收到通报而来的如烟拒之门外。
许是她急眉煞眼可怖异常,如烟只冷眼相对,并未做多刁难。
她早该预料到的,夏妃对这段主仆之情,确实没有一丝留恋。
她急速飞行片刻,忽而无力地落在了一处宫墙外。
宣徽院扑了个空,没有请到御医。甘泉所寻了个遍,钟大哥又不在。未央宫入不得,夏妃无意相助。
她茫然静默了一会,一时不知该去哪。
这种求助无门,孤立无援的状态,与她前世坠崖前,是何等相似。
奶奶的离世,她有着莫大的责任。
若不是她无力支付医疗费,铤而走险去借贷,且没如期还清贷款,恰巧被奶奶见到她被一伙追债的人堵在医院,奶奶决计不会自行拔了氧气罩。
主治医师不是也说过,奶奶的情况虽没有好转,但至少可以再支撑几月么?
自奶奶走后,她再没有完完整整睡过一觉,她无时无刻都在责备自己,即便是来到这个时空。
喻晓夏风木含悲,她怕了,如果历史再次重演,她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蓦地,一阵清泠的唱更声起。
几近同时,她翻手接住坠落繁花。
喻晓夏惊喜仰头,紫藤攀援缠绕的宫墙上空,是开阔伸展的凤凰木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