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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野史,编撰宫廷逸闻,如多情帝王与宠妃情史,或俊雅皇子与侍女恋情,为了更贴近民间少女心事,书中女主,一贯都是出身平凡的小宫女。
而这个小宫女,在文人墨客笔下,十有八|九,都来自于浣衣局。
浣衣局除去后殿居住寝宫,前殿是开阔空旷的庭院,作日常晒洗晾衣之用。
庭院正中有一方水池,映衬出碧蓝如洗的天空,水波忽而微漾,细碎日光跃入眼眸,喻晓夏不由付之一笑,文人素来风雅,这个地方,委实与风花雪月搭不上半点干系。
浣衣局位于银汉门以西,仟宫西北一隅,与东北方向的甘泉所,离了漫长的百里宫邸。
浣衣局虽隶属于广储司,却是宫廷七司三院中,唯一不在皇城的官宦机构,且局中当值服役之人,皆为年老及有罪退废的宫人充任。
但凡身份显赫之人,绝不会踏足此地,更别提远在皇城中枢,奉天门后乾吟宫中居住的那位了。
皇帝怎么可能出现在浣衣局?
喻晓夏不知怎么想到这个,不以为然地轻笑,拎起木盆中的褥单拧干,起身时微微晃悠了下。
停顿片刻后,她稳着身子,踱步到一人半高的木施下,展开霞色的褥单,奋力将其束之高处,在木施上徐徐铺陈开来。
仅仅几个动作,已令她出了层薄汗,喻晓夏提起衣袖擦拭,轻叹出声,真是病来如山倒。
之前几次受伤,都很快康复了,她便认为这具身体常年习武,体魄强健,经得住折腾。
没想到这次,却着实痛痛快快大病了一场。
许是那日在长春宫化险为夷,劫后重生,大难不死,她极力撑到浣衣局,心神陡然松懈,当即便昏睡过去,连夜还发起了高烧。
发烧在现代,只是区区小病,然而在这个医术落后的时代,没有及时救治,她险些直接去会阎王。
幸而她命硬,凭借强烈的求生欲,竟生生扛了过来。
霞色褥单迎风招展,喻晓夏慢腾腾理着,心中意外地很是平静。
今日是进浣衣局的第三天,她大病未愈,人还有些昏昏沉沉。
院中有其它婢女,忙完手上的活,陆续去小厨房食早膳。
喻晓夏随口问身旁的一位女子,是否到了用膳时辰,女子面无表情地嗯了声,便转身离去。
喻晓夏摸了摸鼻子,没有如昨日般,死乞白赖地与人交谈,只无奈地笑了笑。
浣衣局大部分人,都是各宫犯了小错的宫婢,若大事大非大过错,早已不在人间。
可能正因此,大家并不如何险恶歹毒,只懂得祸从口出的道理,也愈发知晓,在宫中生存的要领。
所以互相并不熟络,也不会聚集玩笑,都谨小慎微,低头重复着每日活计,将分配到各自手中,繁复的宫装衣物,如数清洗,原样呈回各宫。
这样的氛围,便显得很生疏冷漠,但比起表面一团和气,背地里却互生嫌隙的未央宫,喻晓夏倒觉得这个地方更可爱些。
只是前两日她高烧不退时,好歹是一条人命,却没有一个人理会她,也没有人替她请大夫,病痛当中,她心中委实难过,还感叹了几番人情凉薄。
如今了解情况,远离鬼门关后,便也看得清楚想开了些。
对于陌生人不施救,倒也无可厚非。不过她明显感觉到,她们对她的态度,似乎更冷淡些。
这两日她观察过,平日里大家虽不刻意结交,但也是有基本交流的。到了她这里,普通的问候没有,寻常的职务交接,大家也是能省则省,这样如约好般地敬而远之,好似她多么难接触。
昨日她便热切地与一位交流,想借此向大家传达,她其实是一个很好相与的人。
没想到,许是她过于热枕,奔放到不像个好人?
竟使得那位宫婢,当即急哭了出来,离开时,还让她往后少与她说话。
四周的人见此,既不安慰开解,也不搭腔圆场,照旧忙着自己的活。
喻晓夏愣在当场,尴尬万分。
午饭时,通情达理的魏阿嬷,对此自有一套说辞:这里已许久未进伏罪之人了,大家尚不清楚你的来路,免不了凛然难犯,拒之千里。你别太介怀,不久前,正好有位宫女,不知被转调到了哪,大家俱都兢兢业业,不愿多生事端。
魏阿嬷与其他人不同,是浣衣局唯一理睬她的人。
为何魏阿嬷不避讳她呢?
世间没有人会无端对人好,喻晓夏也曾疑心过。
不过晌午过后,依云嬷嬷带着赏银,替太后看望她,暗示她,太后之前的旨意不再作数,她这颗棋子已废,但念她也算尽心尽责,太后便恩赐打赏,以示隆恩。
依云嬷嬷走后,魏阿嬷便好意提醒,叫她将这些钱好生收拾,切不可被人看见。
许是见她满脸写着大大的‘懵’字,还与她讲了浣衣局的情形,说在这里,少说话多做事方为好。
喻晓夏不算太笨,依云嬷嬷明着是探望,实则却是替太后警告,以银封口。
况且她也知晓,财不外露的道理。
借此也可看出,魏阿嬷确是真心替她打算。
魏阿嬷是浣衣局的老人,才到知天命的年纪,却已是银丝满头。
和蔼可亲的魏阿嬷,对她很是照拂,谆谆教诲,令她想起了前世相依为命的奶奶。
与奶奶一样,魏阿嬷同样也有疾病缠身,想到这里,喻晓夏不免又有些怅然……
“小颜,用过早膳再忙吧。”
喻晓夏自木施下回头,便见魏阿嬷将两个瓷碗,放在木凳上,在樟树下冲她招手。
经此提醒,她才察觉,忙活了一个早晨,肚子也适时发出了抗议。于是应着声,飞奔了过去。
喻晓夏跑得有些急,魏阿嬷说她身子还未大好,迭声让她慢些。
她到时额上又布了层细汗,见魏阿嬷似要叨唠,撸起袖子就要揩去,却被人阻住。
喻晓夏停顿的空隙,魏阿嬷取了巾帕,为她擦拭额头的汗水,动作轻柔。
可能人生病会特别脆弱,此刻她竟有点想哭。
不过,这个动作,怎么如此熟悉?
喻晓夏脑中光亮一闪,这两晚有人在她床边,一直为她敷冷帕,还温柔地探视她额头的温度,竟不是她脑袋烧糊涂的错觉!
原来她能顺利捱过来,是魏阿嬷好心地在照料她。
喻晓夏几乎感动地哽咽,“谢谢阿嬷。”
魏阿嬷笑着收回巾帕,蔼声说着没什么,拉着她坐在了木凳上。
喻晓夏接着道:“我是指这两晚,多谢阿嬷的照顾,要是没有阿嬷,我可能撑不过这两日的。不过阿嬷你生着病,熬夜很伤身,我现下已好得差不多了,今晚就不用再费心照顾我啦。”
魏阿嬷听闻,过了一会,才否认道:“小颜你记错人了,照顾你两晚的,应该另有其人。”
“那是谁?”
喻晓夏万分惊讶,浣衣局除了魏阿嬷,还会有谁这样关心她?
“你不记得?”魏阿嬷合拢喻晓夏凌乱的长发,缓缓顺至喻晓夏背后,见喻晓夏茫然地摇头,略带叹息道:“这里不比内廷宫职,都是些粗活,你绾发太松散,明日我替你梳个流云髻吧。小颜长发已及膝,该是时候嫁人了……”
嫁人?
喻晓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这个时代根深蒂固的婚恋观,她并不想妥协,也没理由去改变别人。
何况,她还背着长达十年的契约呢。
喻晓夏噗嗤笑了,“阿嬷,要嫁人也得等我先出宫。我确实不记得了,到底是谁好心照顾我呀,阿嬷你知道吗?”
“我昨儿夜起,倒是瞧见个生人,只是离得太远,只能分辨个黑影。你既感觉到有人照料你,想来也不是坏人,你仔细想想,你早前当差时,有没有特别交好的人。”
“那为何白天不来见我?”
“你今时今日,不比从前,兴许是有所顾忌,所以才入夜躲着人来吧。”魏阿嬷不紧不慢地疏解她的难题,“阿嬷不知道你犯了什么错,但如今的情形,还有人能不离不弃,说明这个人,将你看得很重,小颜,你要好好珍惜啊。”
话里话外,似有所指。
昔日有交集,且对她还不错的人,喻晓夏在心底扳着手指数了数,能来看望她的,只有钟大哥和七了。
七向来与她不对付,如今她落难,倒真有可能来看她出糗。
但梦境之中,那双带着温度游离的双手,动作轻缓,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制力道,怎么回味,都不像是在捉弄她。
既然那人是好意,钟大哥倒比较符合。
只是不离不弃这个词,混含了一股昧意,喻晓夏忍不住抖了抖。
那日在未央宫,情急之下,她不得已牵扯到钟大哥,确实有些卑鄙,但是后来她力揽狂澜,不是将这一茬翻了过去么。
莫非她讲得太隐晦,钟大哥他,不会真的误会了吧?
她日后遇见他,得仔细与他解释个明白才行。
魏阿嬷见她发抖,关切地问她怎么了,喻晓夏笑了笑,表示自己没事。
魏阿嬷便将早膳递与她,喻晓夏暂时也不再思索那人是谁了。
浣衣局的早膳很清淡,就是简单的白粥和馒头,喻晓夏一向不挑食,加之也确实很饿,接过有些陈旧的大碗,便开动了起来。
少顷,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猛烈地咳嗽,仿佛要将肺咳出来般。
喻晓夏心头一跳,急忙将碗放下,暗自咬牙用力,手掌才微聚了些内力,顺着魏阿嬷的背,轻轻注入。
直到咳嗽声渐消,魏阿嬷捂着胸口缓着气息,喻晓夏才开口,“阿嬷,这样下去不行,既然御医不会来,那我自个去拿药总能成吧。”
魏阿嬷长长吁了口气,叹道:
“上宣徽院拿药,哪这样容易,进去开药方选药材,哪里都需要打点。浣衣局的例银并不多,每人每月,发俸一钱,加餐食肉都不够,你也见到了。”魏阿嬷指了指面前的瓷碗,“膳食占了每月例银的大头,但依旧如此清淡简单,哪里还有多余的银钱,去抓药治病。咱们虽是在大内当差,但生活却和普通人没差别。不过与流离失所的乞丐比,也算幸运,至少我们不用为生计发愁。说来,小颜倒很吃苦耐劳,浣衣局比内廷清苦很多,阿嬷见过许多小宫女,没人能像你适应得这样好。”
可能她天生操劳命吧,喻晓夏内心自我调侃,回道:“阿嬷放心,我有钱。”
“昨日依云拿给你的那些?”魏阿嬷语气和善地阻拦,“不妥,那些银锭宫中均有记录,你贸然用之,恐招来非议。”
魏阿嬷自有她反对的道理,但若再不医治,喻晓夏怕来不及。
太后的钱不能动没关系,她还有之前藏的小金库呢。
喻晓夏并不好出言违逆阿嬷的好意,只道:“阿嬷认识依云嬷嬷?”
魏阿嬷似乎惊了一下,端过瓷碗,略略抿了口,才笑道:“阿嬷在宫中,少说也有数十年了,太后身边的依云自是认得。快些吃吧,下午又会来批新活,到时候可有得忙了。”
宫中的衣物华贵且繁复,需按品阶分门别类,清洗时又有诸多工序要注意。
喻晓夏经过数次的错误,重复了多次无用功,堪堪弄明白普通衣衫的清洗。
早间分配到手的活,她还未做完,下午还要来一批?
喻晓夏哀嚎一声,赶忙就着白粥,吞了一大口馒头。
填饱肚子才有力气,继续为皇帝这天下第一大家干活啊!
她万万没想到,先监工推送衣物,来浣衣局找上她的,竟然是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