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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不负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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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殿之内,李璟穿着连夜赶出来的朝服,有些害怕的坐在龙椅之上,他未祭天地宗庙,不能带十二冕旒,便制了九条的太子旒晃在额前。帝后面前垂着金丝帘幕,殿中死气沉沉。

    依南梁律,三师三公及一品以上官员皆要留在宫内三日守丧,宋延巳因着爵位,也要与其他的国公侯爷一起在着素衫宫内呆上三日。

    守完丧,便是拟殉葬的单子。

    宋延巳跪在灵殿中,他双手轻放于膝上,除了早晚膳,动都未曾动,他双眼直视着面前乌黑的理石,又过了许久,才决然起身。

    殿外的风吹的极大,冬日的夜寒的紧,整座皇城一片缟素,大风鼓动着他的衣袍。

    “国侯爷,您这是要去哪?”内监看到他出来,连忙搓搓冻僵的手,碎步迎了上去。

    “顾修华在哪里。”宋延巳直接开口。

    内监一愣,眼睛飞快的转了两圈便了然,这顾修华容姿甚美,又是个无子的,想来国侯爷是生了什么心思,当下也觉得顾思珺命好,万一伺候的高兴,说不定还能逃过一死,甚至被接出去当个玩意养着也说不定,总比三尺白绫或者老死冷宫要强的多。当下就眯了眼笑道,“在相思殿呢。”

    见宋延巳不吭声,小太监连忙躬身上前,“不若小的带侯爷您过去?”

    脚步踏在宫道,传出轻微的哒哒声,宋延巳垂着头,小太监行了半响,又转的眼睛骨碌响,“这顾修华便是在美人如云的宫内,也是极出众的。”

    他有意讨好宋延巳,单挑了顾思珺的容姿与他说叨。

    “你话挺多,到真不怕被绞了舌头。”宋延巳淡淡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国侯放心,奴才一向是该说的说,不该说的那是一个字都不会说。”小太监心底一惊,摸不清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只好硬着头皮道,“若是国侯不喜,奴才着就把方才的事忘了。”

    “你叫什么。”宋延巳也知道这多半不是什么有根基的内监,他停了脚步,这太监是想卖他个人情往上爬啊,到还真当他是个好利用的了。

    小太监见他停了脚步,心里暗道坏了,连忙低头陪不是,抬手使劲给了自己几个大嘴巴子,“是奴才话多,国侯莫气。”

    “本侯只是问下姓名而已,你何必这般害怕。”宋延巳看着自己捻动的指尖笑道。

    能不怕吗!小太监最后一咬牙,灯笼也不打了,跪在地上不停地磕着头,磕了半响,见他依然不动,这才认了命,他跪在地上抖着身子,“奴才姓张,小字唤显贵,求国侯原谅奴才则个。”

    张显贵。宋延巳听到这个名字一怔,这才抬头,面前的小太监缩着身子跪在地上,抖的像个鹌鹑,“拿起灯笼,把头抬起来。”

    张显贵把头小心翼翼的抬起,飞快的打量了宋延巳一眼,又立刻垂了下去。

    方才宋延巳没打算事后留他活着,便也没细看,如今这么仔细一瞧,除了年岁尚小身子过于瘦弱,这五官到还真是他。

    心思转了千转,宋延巳觉得要是真除了张显贵,之后难免又会与江沅生了间隙,上辈子,他对江沅可是衷心的很,连命都搭给了她。宋延巳又想到云中城里那个刀疤脸的嬷嬷,江沅那么费劲心思的帮他寻到母亲,许就是觉得自己上一世欠他太多。

    宋延巳心里一定,最终决定放他一马,笑道,“你以后应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这是…张显贵眼睛骤亮,连忙磕头,“奴才省得。”

    “聪明人,才能爬到适合他的位子上去。”宋延巳缓缓撂下这句话,让他心里猜去。

    不入相思门,怎知相思苦。

    顾思珺穿着素白坐在相思殿内,手中的玉杯盛着“忘忧”,何以忘忧,唯以忘忧。

    宋延巳进去就看到这样一幕。

    殿中的侍女早已被支开,将死的嫔妾自是没多少人愿意主动来伺候的。

    一杯斟满,她刚要饮下,中途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拦住,“思珺,莫要再饮了。”

    “你果然来了。”顾思珺红着脸,因为微醺,眼中水雾蒙蒙的敛着光影,“中离,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不管。”

    “我想办法送你出去。”宋延巳端着酒盏,最终把里面的忘忧酒洒在地毯上。

    “我要去哪。”顾思珺起身,她脚下踩着雪白的狐毯,一步步靠近他,就像儿时与他撒娇,“你都不要我了,我还能去哪?”

    “南梁这么大,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让你好好的活着,嫁人生子,如何不好。”宋延巳一瞬不瞬的看着她,精致的妆容下,掩不住的疲倦。

    “生子?”谢思珺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这后宫就是女人的战场,我能活下来,能走到这一步已经是拼尽了全力,我没有过孩子吗?有过,只是那个可怜的孩子我没护住。”手掌轻轻划过腹部,顾思珺眼里有着些许的破碎,“我以后都不会在有孩子了。”

    宋延巳站在烛光中,大殿被照的恍若白昼,他透过顾思珺的脸,又看到了那个明朗的女子,她长得与顾思珺真像,却多了丝爽朗与明艳。

    幼年的他曾被匪贼劫去山神庙,就在将死的瞬间,她与顾思珺闯了进去,带着群奴仆误打误撞的下救了他,却也因此得罪了匪贼。结果回城途中借宿民家,在半夜遭匪徒偷袭,仆奴皆被杀,而他们只得翻窗而逃。途中她崴了脚,门外火光四起,脚步声越来越近,顾思珺在窗外而他俩在窗内,时间紧迫,他与她只能跑的了一个,那时他真的再一次经历绝望。可是千钧一发,顾思珺趴在窗上,毅然决然的把手伸向他。这一拽,救了他,却也抛弃了自己的姊妹。

    耳畔的风呼啸而过,他耳中都是远方飘来的她的哭喊和求饶声,男人的调笑和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小,他与顾思珺躲在灌木丛中,远远看着蹿天的浓烟把方才的民宿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顾思珺的手那么小,紧紧的握着他的指尖,身子抖的厉害。之后的日子里,他见顾思珺哭过好多次,温柔的,委屈的,唯独那天,她一滴眼泪都没掉,她把手伸向他的时候是那么的决绝,一眼都未看过她的姊姊。

    他不知道顾家曾发生过什么,她们之间曾发生过什么,他只知道那一夜都被他们死死的埋藏在了心底,闭口不谈。顾思珺只一遍又一遍,似无意似刻意的提醒他,她救过他,他的命是她换来的。

    或许每个人心底都有片黑暗的深渊,里面掩盖着许多不为人知的腌脏,点点滴滴倒在里面发酵腐烂。他曾试图用放纵的呵护去捂热顾思珺,可她,却用行动一次又一次的把他往深渊里面推。

    宋延巳看着顾思珺眼中若隐若现的泪,淡淡的开口道,“思珺,路是你选的,我当初许过你,会为你挑个上佳的儿郎,你会活的比一般女子都好,你偏是不听。如今,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宋延巳,你变心变的可真快啊,当年若不是我救了你,你早死了!”顾思珺轻笑出声,用袖口轻拭了眼角的泪光,“杀瑛曲那事是我不对,可我不杀她你怎么办?只要她在宋夫人面前那么一说,就凭你,能活着出得了宋府?事后倒是装的跟个圣人一样,怪起我的不对来了。”

    宋延巳抿着唇,眼神降了温度,“她是我妹妹,一母同胞。”

    “可她是在宋夫人面前养大的。”顾思珺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哪里做的不对。

    “那你便能杀了我妹妹吗!”酒杯狠狠砸在地面上,宋延巳终是动了怒,他红着眼恨声道,“你知不知道,我母亲去了,与我骨血相连的就剩那么一个亲人,她难道就不是活的小心翼翼?你与她相识数载,依她的性子怎会告诉那女人!”

    “你怎知她不会。”顾思珺尖声反驳,她云鬓微乱,朱钗不停的晃动,“你知不知道姊妹是最不可信,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恨不得夺了你的一切!可是别人却偏偏觉得她哪都好!”

    她的血是冷的,连心也是扭曲的,他早就知道了不是吗?宋延巳怒极反笑,“那当初要是我不拦着你,你是不是连蓉安也要一起杀了!”

    “是!”顾思珺就这么抬着头,黑葡萄般的眼睛里是盖不住的黑。

    宋延巳冷笑,“哪怕她什么都没听到?”

    “哪怕她什么都没听到!”顾思珺踱步到他面前,伸手攥住他的袖口,她声音骤然放柔,细声道,“中离哥哥,你打一开始就该知道我的脾气。”

    “好!好极了!”宋延巳冷笑的挥开她的手臂,“既然顾修华不领情,算本侯今日白来一场!”

    言罢,便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

    “宋延巳!你站在!你就不想知道江家的秘密吗!”顾思珺胸口剧烈的起伏,她快步上前冲着他的背影吼道。这是她这么些年挖了许久才串起来的秘密,一个天大的秘密,当她知道的时候简直激动的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就告知宋延巳,他要是知道了,该有多悔恨、多懊恼,“你知不知道,她们江家…”

    “住嘴!”没等顾思珺说完,宋延巳就猛的转身,他飞快的掐上她的脖子,用着力气把她往后带了几步。此刻他的声音冷的像深冬的寒冰,眼底不带一丝人气,“顾思珺,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顾思珺就这么被他掐着脖子按到石柱上,入肺的空气有些稀薄,她死死的盯着宋延巳,话被他一字一句的从齿缝中挤出来,“我不管你知道什么,都给我咽回去,你要是敢说出哪怕一个字,我都不会放过你。”他手上的力量忽然加大,“思珺,你也该知道我的脾气。”

    顾思珺就这么死劲拉着他的手指,一向白皙的肌肤涨的通红,她满脸的不可思议,“你都知道?”

    “是又如何。”宋延巳这才松手,有些厌恶的甩开衣袖看她。

    “哈,哈哈哈哈。”顾思珺喉咙火辣辣的疼,边咳边笑,眼泪不停地往下落,她拼了命的扯着宋延巳的袖口,“为什么!为什么!你居然知道!你明明知道!”

    他看着几愈癫狂的顾思珺,掰开她死扣的指尖,平静道,“她是我夫人。”

    笑声嘎然而止,顾思珺就这么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她摇着头踉跄两步,瘫坐在地面,跌了满地的珠花,脸上的笑却再也扯不出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你总说与我是一类人,可是思珺,我和你不同。”这一世,他想在阳光下堂堂正正的活着,而不是变的和他们一样,躲在阴暗的角落,可怜的像只肮脏的老鼠,他转身要离开,“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中离。”身后传来顾思珺的声音,她难得带上了骨子里的冷漠,“世上没有能永远被隐藏的秘密,我能知道,你能知道,别人就一定也能知道,要是真到了那一天,你们该如何自处。”

    宋延巳伫立许久才道,“不会有那么一天。”

    顾思珺坐在狐毯上,看着宋延巳渐渐远去的背影,他的脊梁那么直,他的背那么挺,却背负着足够压垮这份直挺的包袱,一时间她竟觉得宋延巳有些可悲。

    顾思珺朱唇微启,声音低的只有她自己能听见,“宋延巳,你活的简直像个笑话。”

    宋延巳出了殿门,张显贵正缩在角落里搓着手,见他出来,想从他脸上寻些什么,可是却怎么也瞧不出来,只好弓腰打着灯笼把他往灵堂带,不管发生啥,顾修华愿不愿意跟他,这灵总是要守的。

    行到一半,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宫人慌乱的喊叫声,张显贵停下步伐,顺着声音的方向寻去,方才还好好的相思殿,如今火光四起,华贵的大殿被火龙紧紧的缠绕包围。

    “走吧。”宋延巳眼睛微闭,最后还是开口出声。

    张显贵飞快的看了他一眼,身子弓的更低了,恨不得长到地底下去。

    顾思珺斜靠在火光之中,她平静的看着殿外宫人的神色百态,其实,她又何尝不是个笑话,忘忧被她抱着饮下,他与她的人生交织于大火,而葬于大火。

    入我相思门,方知相思苦。

    其实她真的是喜欢他的,可惜她活的太阴暗,寒到他想逃,亲手把开始的那点情分消磨的一干二净。顾思珺双手抱着肩,大火烧入殿内,雪白的狐毯化成点点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