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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钧听了自己徒儿这等信誓旦旦的话,却微微一笑道:“你还是太年轻。若等你成了化神修士之后,再说这话也不迟。”
他徒儿听了这话,一双星眸立时笼上了朦胧雾气。只是他长睫一眨,那雾气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师尊信我也罢不信也罢,我说出的话却从未反悔过。”
不知为何,顾夕歌心中似有活物一般,砰砰直跳。那小东西躁动不安地上下摇晃,惹得他血液滚烫面颊绯红。他恨不能将自己的心掏出来给纪钧瞧一瞧,好让师尊知道自己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若非对师尊的思念强撑着他熬过那二百余年,他早就疯了死了入魔了。
顾夕歌张口欲言,却只能无比笨拙道:“整整一年我都惦记着师尊,还给师尊雕了无数尊像。然而却没有一尊及得上师尊万分之一,所以我就都毁了……”
他徒儿几乎快哭了。纪钧似能看清凝结在那长睫上的水汽,摇摇欲坠。
所谓泪盈于睫,大概就是如此。纪钧极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这个词,却不由自主伸手虚虚拢住了他徒儿一双眼睛。
纪钧在顾夕歌眼下轻轻一掠,掌心只触到一丛长长睫毛,戳得他心头微软。
那少年却疑惑地抬头看他,轻声唤道:“师尊?”
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情,立时收回了手。他指间还残留着那恍如温玉的触感,微微发热。
纪钧只不自在了一刹,就神情淡淡道:“为师信你,不管何时都信你。”
简单一句话,就让那泫然欲泣的少年平静下来。
这一刹,顾夕歌想将过去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讲给师尊听。
死亡与背叛,毁灭与重生,所有一切都凝结了他的后悔与不甘,化作一场焚世之火。
那灼灼火焰烧得他遍体鳞伤,平时只能咬牙忍过不与他人言说半分。唯有在师尊面前,顾夕歌永远是当年那个长不大的孩子。
然而他嘴唇无声张合了好几下,终究只能悻悻闭了嘴。他从未如此憎恶这口不能言笔不能书的隐秘,更憎恶这般无能为力的自己。
最终,顾夕歌只能捡一件最无关紧要的事情说:“我从未惦念过白师妹。”
“为师知道,你只是喜欢她长得好看。”纪钧淡淡说,“就好比那姓陆的混元派弟子,若非他也长得好看,六年前你便不会主动出手帮他。在信渊山中,你还与他一同对敌,想来也是因为此中缘由。”
眼见自己徒儿眼睛越瞪越大,纪钧忍不住笑了。他轻声细语道:“若非当日要你拜师的人中,为师长得最好看,你怕也不会心甘情愿入了我门下。”
师尊平时总是锋锐如剑寒芒铮铮,不敢让人直视分毫。这一笑之下,他狭长眼眸微微扬起,风流意蕴丛生,引得顾夕歌心头一荡。
顾夕歌又极快回过神来,连忙摇了摇头道:“我那时倾慕师尊风度修为,与师尊面貌如何并无关联。”
纪钧却悠悠说:“平常人夸赞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修士,多半也用此语糊弄过去。”
师尊明显是耍着他玩,真是恨人。
顾夕歌不由斜了纪钧一眼,言语犀利道:“师尊什么时候成了小姑娘,非要徒儿夸奖您貌美如花倾国倾城才满意么。”
纪钧一向知道自己徒儿牙尖嘴利,时常噎得人无话可说。他倒是第一回体验被自己徒弟噎得哑口无言的感觉,简直有些新鲜。
他徒儿一向少年老成,从不像个孩子。才八岁时就懂事得让人心疼,除了爱哭一点,浑身上下都让人挑不出毛病。六年过去了,纪钧反倒越发看不清自己徒弟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才十四岁,合该意气风发目中无人,觉得整个九峦界合该只有我一人是天才,其余人都是愚者。”纪钧缓缓道,“就算为师十四岁的时候,也干过不少傻事,这都没什么关系。遵循天时从不悖逆而为,也是修心的一种。”
“万余年前,整个九峦界都被牢牢握在白原洪三大世家掌中,就连冲霄剑宗也只能甘居其下。然而天有定数胜极则衰,这数万年间三大世家已然收敛了许多。”
“你知白青缨为何要拜入冲霄剑宗,又为何一眼便瞧上你这尚未结丹的小剑修。”
纪钧轻轻一句话就点醒了顾夕歌。他立刻明白为何上辈子白青缨未曾看上他,又为何会与陆重光一见钟情。
天命加身,一切不过四个字而已。
原本威风赫赫翻云覆雨的三大世家,竟到了借助天命运道方能苟延残喘的地步,当真解气又可笑。只此一事,就足够他推断出许多东西。
顾夕歌长睫微敛,心中却已将所有事情想了个七七八八。
“你若要找道侣,还是寻一个真心待你的人。白青缨固然温柔貌美,但如果哪天你不再受天数眷顾,她便会毅然决然舍你而去。”纪钧冷然扬眉道,“只此一点,就绝不配当我的徒弟媳妇。我徒弟值得全天下最好的女修,区区一个白青缨又算什么。”
说来念去,师尊依旧顾念着自己那份少年心性,怕他被自己骤然一击失却信心。此等细致入微的体贴,怕是全天下都少见。
“若我要找个男修当道侣呢,师尊又可会满意?”
纪钧乍一听此言,不由斜斜瞥了顾夕歌一眼。他敛容正色道:“若你要娶进门,为师便没话好说。冲霄剑宗虽与混元派不大合得来,有为师在,谁也不敢为难你。”
那句话顾夕歌只是顺口一问,谁知纪钧竟能硬生生扯到陆重光身上,师尊真是天马行空毫不顾忌。
“我与陆重光也毫无关系……”顾夕歌闷闷垂下了头,心中却觉得此事再荒诞不过。
他前世与陆重光相看两相厌。纵然相逢时礼节性地微笑一下,两个人怕是都巴不得天降一道雷霆,将对方劈个魂飞魄散才算痛快。
今生顾夕歌虽然帮过陆重光几次,却只是放长线钓大鱼。他千般算计万般谋略,都为了最后的天地大劫。
更何况再过上一百年,便有一件事需要用上陆重光。此等暗中谋划,却断不能与纪钧说。他若说了,师尊怕会直接关他两百年禁闭,甚至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自己徒弟不动心自是极好,但那姓陆的小子可未必。
顾夕歌即便寂寂无言低头沉思,浑身光华却如珠似玉,根本掩盖不住。和他一比,白青缨都逊其两分颜色。
此等人物,何人能不动心?易弦那个关门弟子,纵是出身凡间皇室,又何曾见过此等丽色?
那日陆重光瞧自己徒儿的眼神,完全是一个男子爱慕不得的眼神,让纪钧恨不能一道剑光将他戳个对穿。
他亲自养大的徒弟,又哪容其他人惦念分毫?
若是九峰论道上,那姓陆的小子胆敢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事情,他定要那人好看。
纪钧心中纵有千般谋划,却独独不与顾夕歌讲。只此一点,他们师徒俩又像了十成十。
他思量片刻,终究挑了件最无关紧要的事情道:“为师知道你心中自有分寸,从不用我多说什么。九峰论道还有四年,此事我却需提点你两句。”
顾夕歌眉梢一扬,意气风发地说:“师尊放心。等我最后碰上陆重光时,定要他输得服服帖帖别无二话。”
他话音刚落,纪钧就面无表情道:“我要说的是魔道煞灭宗之事。”
这就有些难堪了。若是其余人猜度师长心思有误,难免会露出几分尴尬之色。即便脸皮厚的,也定会悄悄红了耳朵。
顾夕歌却面色不改,向前倾了倾身道:“师尊且吩咐,我定会竭尽全力。”
果然孩子长大了就不大好玩,纪钧倒有些怀念以前那个会脸红还会掉眼泪的徒弟。
“我与煞灭宗有仇,几百年前杀了他们七位化神真人。煞灭宗十年前却却收了一位名叫原道冉的真传弟子,那人九窍全通,且十岁入门八年筑基。六年前是筑基二层,现在想来定然筑基七层。”
“煞灭宗上下得知你也参加这次九峰论道后,定会借此机会让原道冉干脆利落杀了你。魔道中人行事不要面皮,全然不会顾忌以大欺小之类的事情。你若碰上凶险,为师也帮不得你分毫。”
纪钧淡淡道:“且那原道冉是三大世家中原家的少主,你可曾怕了?”
怕,他为什么要怕?顾夕歌一向只当陆重光是他的对手,其余人根本入不得他的眼。
原道冉上一世败在陆重光手上,只心不甘情不愿地拿了个第三。区区陆重光的手下败将,他又岂会害怕?
更何况原道冉出身原家,原家一见白家将赌注压在陆重光身上,就顺势而为归顺于陆重光。当日攻上冲霄剑宗一事,煞灭宗亦出了不少力。
就此一桩事情,他就断不能轻饶了那人。
顾夕歌却只是坚决道:“师尊且等着,我定会夺下此届九峰论道的魁首。”
纪钧平静注视了他这徒儿一会,淡淡道:“我等着。”
那简简单单三个字,却全是对他的信任与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