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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线在人群中穿梭,忽然瞅到一张熟悉的脸,那人是久姚娘亲的好友,是少数不对她笔诛口伐之人。那妇人与久姚的娘同岁的,为何现在一瞧,竟觉得苍老了好多?
“阿久!你是阿久?”那妇人惊呼:“阿久,你这八年上哪里去了,你娘都以为你是死在外面了啊!”
八年,怎么又是八年?久姚被绕糊涂了,心底却涌出一个不好的猜测。
她白着脸问:“赵姨,今年是哪一年?”
“干支癸丑,黄帝纪年一千六百二十八年。”
癸丑年!久姚瞬间僵立,只觉得是被一盆冰水迎头淋下,淋得全身湿透,冰冷刺进骨髓,整个人随之簌簌发抖。
八年,怎么会?她明明只走了旬月,怎么会忽然过了八年?
震惊,如一只看不见的手掐住久姚的脖子,令她窒息。虞期紧紧牵着她,唯有这份牵系,才让她觉得自己还有枝可依。她看向虞期,眸中的数种情绪滚滚演来,动动唇,艰难的发出一声惨笑:“虞期,为什么会这样……”
虞期眉骨皱起,玉容笼罩一片阴霾,想了想,道:“我曾听帝女说过一桩事,她说,她在成神后,去宣山故地重游,曾误入一片村落幻象。那村落在几百年前毁于洪水之中,恰逢天变异象,机缘巧合化作幻象留了下来。帝女在幻象中周游三日,待出来时,人世间已过百年。
”
他自责的说:“对不起,久久,我若早点忆起此事,便不让你进那空间裂隙了。”
久姚身子再度一冷,寒意在血液里止也止不住的流窜。帝女在幻象中周游三日,人世间百年匆匆;自己在空间裂隙走了个把时辰,再归来时,便相隔八年。
脸色惨白,如一朵收拢欲败的玉兰,虞期想唤她,却见她松了他的手,发狂般的飞奔而去。
“娘!”久姚哀嚎着冲向记忆中的姚府。
八年,八年,娘等了她八年,从希望等到失望,从失望等到绝望。赵姨说,娘以为她死在外头了,万念俱灰。
“娘!”久姚哭着冲到姚府门前,撞在门上,用身体一下一下狠狠的撞上去。
门开了,已经老去八载的奴隶们,在看见久姚的那一刻,全然呆住。她看见他们的脸,更控制不住泪水流落,跌跌撞撞冲入家中,对着那一道比记忆中苍老、瘦削、枯萎的背影,声泪俱下道:“娘!我是阿久啊!”
久姚的娘回过身来,就如同这有施氏所有人一样,呆愣的看着她,眼睛慢慢睁大。
久姚朝她扑去,她却颤抖着问道:“你……你是谁?”
久姚泪如雨下,“娘,我是阿久!我没有死在外头,我回来了,娘!对不起!对不起!”
“阿久……你是我们家……阿久?”久姚的娘难以置信的喃喃,眼中忽然就湿了。当眼泪落下时,久姚也扑到她怀里。母女两个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阿久,我的儿啊,八年了!你怎么才回来!”
“娘,对不起,我去了一个地方,从那里出来后人间便过了八年……我也不知道会这样……娘……娘……”
后至的虞期,停在屋门口,望着相拥而泣的母女俩,不敢靠近,眼底的落寞宛如远空泛起的黄昏。八年的转瞬即逝,便让久久受到这样大的震撼,也让久久的娘如此受伤。那若久久永葆青春呢?届时便是白云苍狗,无数熟悉的面孔如逝水东流。久久怎能受得了?
久久的娘,又可会允许?
司宵幽幽行到他身边,凝视虞期的神色,须臾后,无声的拍了他的肩膀,动作语重心长。
虞期唯有冲他笑笑,笑容苦涩。
久姚和娘相拥着哭了好久,末了,天色已半黑。
久姚的娘被安抚好心绪,尚还有一搭没一搭的抽泣,执帕子抹着眼泪道:“岷山君,羽山君……原谅我的不敬……我太激动了,我们家阿久回来了,阿久回来了……”
司宵叹了口气:“事情怪我,进空间裂隙是我的主意。”
久姚摇摇头,“这哪里能怪师父,只是我们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罢了。我让娘一个人在家等了我八年,绝望的接受了我的死讯,这世间再没有比我更不孝的女儿了。”
说着,又是两行请泪流,“娘,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憔悴了这么多!是我的错,定是让你连饭都吃不好。爹爹不在你身边,我也不在你身边……”她抱住娘亲,歇斯底里道:“娘,阿久不要再离开你了!让阿久守着你吧!”
虞期倏然僵住,只觉得身子像被一支箭给穿透了,冰凉凉的带着股血腥味,直往嘴里泛。久久要守着她娘了,再不离开她娘了,那他呢?她终是受不了时间变迁的刺激,不要他了是吗?
虞期扯了扯唇角,想唤一声“久久”,却发现嗓子嘶哑的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眼前的久姚在哭,和她娘抱在一起,这画面像是能产生一道道利刺,全往虞期的心窝里扎。
他忽觉得再也无法立在这里,一握拳,颤抖着转身离去。
久姚在泪眼婆娑中,听得他脚步声沉滞颓然,方寸一乱,离开娘的怀抱,扭头望着屋外虞期远去的背影,痴痴的连眼泪都顾不上擦。
她这副模样,久姚的娘都看在眼里,心底不禁疑惑。
晚间,一顿家常便饭,吃的久姚频频哽咽。
八年未归,多少人事已非,看着饭桌上苍老消瘦的娘,还有那一个个被岁月打磨了八年的奴隶们,久姚味同嚼蜡。
听娘说,这八年间,发生了很多事。
国君在两年前就已经病死了,传位给他的长子。
新国君是个爱享乐的主,仗着有施氏有妺喜撑腰,肆意挥霍,这让庶民百姓们的生活状态没有丝毫好转,仍和昔日缴税纳贡时一样,有一顿没一顿。
妺喜仍旧是宠冠宫闱的王后,夏帝对她的宠爱在这八年间有增无减。他为妺喜修筑的倾宫修好了,玉做的瑶台也修好了。他们日夜在瑶台上寻欢作乐,有酒有肉,有歌有舞,时而撕掉一车一车昂贵的丝绸,时而让千名男女宫人裸-身在林子里追逐、交-合,呈现给他们观看。
久姚听不下去了。
她不敢相信妺公主会变得和夏帝一般穷奢极欲。她是有施氏最美的女人,也是有施氏最温柔善良的女人,八年的时间,她变了吗?
没有亲眼看到,久姚不信。
八年,大夏的国势风雨飘摇,而南边商国的繁荣富庶却渐渐为人所知晓。商侯与元妃仁德爱民,又礼贤下士,所投奔之人数不胜数。久姚忽的想到那日在有莘氏酒宴上,子履对她说过的话。
——这夏后氏的荣华已然就像是建立在浮沙之上的残相。一旦来一场大风,飞沙走石,夏后氏可还能守得住这万里河山?
是了,子履果然在一步步实现他的志向。那伊挚哥哥呢?辅佐在子履身边的他,还想要复仇夏帝,迎回妺公主吗?
这个问题,久姚竟是不敢去想。脑海中此时此刻,又回荡起虞期曾经凉凉的感叹。
——人心,都是会变的。
究竟会变成什么样,久姚一点都不敢去想。
用过晚饭,意兴阑珊。
久姚着一袭麻布长衣,披头散发,赤脚走过冰凉的地板,如幽魂般的行到闺房门前。
听家奴们说,这八年间,她的闺房再度被贴了封条,又被揭掉,再贴、再被揭,一年年过去,终于冲淡了人们心中的恼怒。他们不再来了,这闺房也就被打开,日日清扫着,还和从前一模一样。
家奴把门推开,久姚立在门口,胸中感慨万千,迟迟没有进入。蓦然间心中像是有什么感应似的,猛一回首,只见虞期在她身后不远的回廊拐角立着,黯然望着她。
“虞期……”久姚笑了笑,笑容苦涩。
虞期朝她走来,停在她身前,伸手像是要抱她,却又在即将触及她身体的时候,收回了手,眼底的神色也在这片刻变得更加黯然无光。
他忽的说道:“久久,不要不开心。”
久姚心中一震。
“我知道久久心里不舒服,难以接受这样的结果,心里定也觉得,被时间抛弃在外,看着自己的亲人朋友愈发苍老、甚至离世,是件无比残酷的事,是不是?”
久姚眼睛又红了。
“可是,久久,如果你想和我长久的在一起,便只能割舍你身为人类所拥有的这些。”虞期说着,苦笑一声道:“罢、罢,我本就不该奢求什么,更不想逼你。若是你决定回到你该属于的世界,只要能换得你重新喜笑颜开,我便无怨了。”
虞期比她更难受,她都知道的!她又何尝不心疼虞期?
久姚再也忍不住流下泪眼,扑到虞期怀中,抱着他哭道:“对不起虞期,看到娘衰老憔悴的样子,我心里很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过不孝!可我不想离开你,我喜欢你,也答应你往后的人生要和你在一起!我真的不想离开你,我只是心里很乱,需要些时间理清……”
虞期心酸,难以自持,死死拥住久姚,将头埋在她颈窝,贪婪的汲取她发中芳香,仿佛这样才能让自己好受点。
他们紧紧拥抱,像是对溺水的人般无助的攀附住彼此。可拐角处,却走出一人,惊讶的看着他们相拥的场景,倒抽一口凉气。
这声音惊到两人,他们分开,见那人却是久姚的娘。
久姚的娘大瞪着眼,如看怪物似的看着两人,惊恐呼道:“阿久,你怎么可以和岷山君……仙人有别,你不能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