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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浅葱的脸色又白了几分,点头说:“是该小心些。”然后便扶着故渊进了药堂。
药堂的大夫是个清瘦和善的中年男人,此时临近年关,做生意的都有些慵懒,大夫正在整理药材,显然也是打算打烊了。故渊一手搀扶着陆浅葱,一手屈指在柜台上敲了敲,小声道:“大夫,看病。”
大夫从柜台后抬起头,见到面色苍白的陆浅葱,亦是吓了一跳,问道:“哪处不适?”
陆浅葱苍白的面容上浮现出红晕,眼神已有些涣散了,却仍挺直背脊,唇瓣颤抖半响,才道:“这里,不方便说。”
大夫会意,朝里头喊了一声,随即有个穿水蓝布裙的妇人走了出来。大夫吩咐了妇人两句,便对陆浅葱道:“这是内子,亦通歧黄之术,附近的姑娘家有什么小病小灾都是找她看的。”
陆浅葱点点头,那妇人便掀开内间的帘子,对陆浅葱做了个请的手势,温柔笑道:“夫人莫怕,有什么隐疾尽管与我道来,切莫讳疾忌医。”
故渊要陪同陆浅葱进屋,妇人却伸手拦住他,道:“外男请在外等候。”
陆浅葱忙道:“这是我侄儿,还小,不碍事的。”
妇人犹豫片刻,还是将故渊放进去了,不知也要跟进来,妇人转头望着陆浅葱,疑惑道:“这位是你丈夫?”
陆浅葱双肩一颤,摇了摇头,笑道:“不是。”
妇人道:“那就在外头等着。”
说罢,她放下布帘,隔绝了不知深沉阴晦的视线。
妇人先沏了热茶,笑着端给陆浅葱道:“不急,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陆浅葱一脸虚脱,双手撑在内间的桌子上,竭力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她眼眶发红,呼吸急促,面容苍白如纸,妇人吓了一跳,忙放下杯子问道:“你,你这是怎么了?”
说罢,她伸手要去摸陆浅葱的脉象。
陆浅葱却挡开了她的手,眼神涣散的望着妇人,恳求道:“别出声,求你。”
“……”妇人手足无措的望着她。
故渊谨慎的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陆姨,难道……”
陆浅葱抬手示意故渊噤声。她扶着故渊的手,睁着一双通红的眼乞望着妇人,声音已带上了明显的哽咽:“我不是来看病的,别惊动了门外的人。”顿了顿,她又虚弱的朝后门走去,颤抖着摸上门栓,哑声道:“这道门通向哪里?”
见到她如此反应,妇人大概猜到了什么,一时也紧张了起来:“你……”她紧张的朝外瞥了一眼,压低嗓音道:“外面那汉子是人牙子?你们是被他拐卖的妇孺?”
也差不多了,陆浅葱点点头。
妇人吓得后退一步,脸上呈现出惊惶犹疑的神色,喃喃道:“那个汉子一看就不好惹,我……我不能帮你,若是他存心报复可如何是好!”
妇人的反应虽是人之常情,陆浅葱仍忍不住气血上涌,头痛欲裂。时间不多,她当机立断的吩咐故渊:“开门!”
故渊拉开门闩,扶着陆浅葱跌跌撞撞的转过后院,又从后院柴房绕到了大街上。房中的妇人绞着袖边,紧张的观察着门外的一举一动,她似是十分焦躁,在房中不安的走动着,却终究选择了沉默。
而此时,陆浅葱的神智已完全处于混沌状态了,她的眼前像是炸开了一大团一大团的黑紫的花,所见之处皆是一片令人绝望的模糊和扭曲,五脏六腑烧得厉害,连呼吸都仿佛要被灼烧似的。故渊有些慌乱了,一边扶着她穿过街角,一边担忧道:“陆姨,你……”
陆浅葱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她的脏腑闷热得厉害,身体却是冷的,冰凉的汗水浆湿了里衣,双腿也愈发绵软无力来,她知道自己快到极限了。
再这样下去,她只会拖累故渊,两个人都无法离开。
千钧一发之际,她必须做个抉择。想到此,她用力咬了咬唇,借着身体的疼痛换来一丝神智的清明,她忽然停住了脚步,用尽全身力气将故渊推了出去。
故渊被她推得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回过头来一脸诧异的看着她:“陆姨!”
暗夜沉沉,空荡荡的街道残灯飘荡。陆浅葱痛苦的弓着身子,胸腔里发出浑浊的嘶鸣声,如同涸泽之鱼般大口大口喘息,故渊想要过去扶她,又被她一手推开。她喝道:“珩儿,你先走,去金陵找旧林。”
故渊似乎明白了她的意图,不可思议的瞪着眼:“那你呢!”
“陆姨……”陆浅葱哽了哽,方绽出一抹苍白的笑来:“陆姨不跟你走了,我们两人在一起目标太大,太危险了。”
故渊红了眼眶:“你在说什么,你病的这么严重,我怎能与你分开!”
陆浅葱回头,紧张的看了看身后,街角黑暗而空荡,就像是一张妖魔的巨嘴,急不可耐的想要吞噬一切。她的面色凝重起来:“听话!”
故渊还想要说什么,空荡幽深的街巷里却传来了清脆的脚步声,一声一声,不急不缓,仿佛催命符般让陆浅葱的汗毛都炸了起来,这是危险来临前的人之本能。陆浅葱又推了故渊一把,颤声道:“陆姨走不动了,他的目标是我,你回去找到旧林,来蜀川……”
话还未说完,巷口已传来了不知似笑非笑的声音:“天这么晚了,小娘子还要去哪儿?”
这声音明明是带着笑意,却听得陆浅葱毛骨悚然。她恳求的望着故渊,似乎是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个不足十岁的孩子身上,故渊双目赤红,握紧了指节,眼看着不知的影子已从巷口斜斜照出,故渊只得狠狠的抹了把眼泪,哭着道:“陆姨你要坚持住,我马上找师兄来救你!”
说罢,他一扭头,扑腾着翻身上了屋檐,很快消失在安庆府清冷的夜色里。
陆浅葱紧绷的心弦骤然断裂,她的身体早已混沌到了极致,全靠一口硬气撑着。如今故渊一走,陆浅葱便感到了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身体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似的,软绵绵的倒在了残灯照耀的雪地里。
风吹动街角屋檐下的红灯笼,在夜空中划过凄艳的弧度,陆浅葱趴在雪地里,费力的睁着枯槁而悲伤的双眼。她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从冰冷刺骨的雪地里站起来,然而没有成功,只能虚弱的望着屋檐下的灯笼发呆。
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逃离了躯壳,一路飘荡着回到乌山镇,回到她的酒肆中,回到江之鲤的怀抱里……江之鲤,光是想到这个名字,便足以让她红了眼眶。
她与他的一辈子才刚开头,她还没过够。
不知负着手,徐徐走到陆浅葱面前,弯腰看着她,他依旧笑着,抓起衣服下摆,将手上的鲜血一寸一寸擦干净,无悲无喜的说道:“哎呀真是不小心,小的跑掉了,不过无碍,大蛇要的人是你。”
他手上的鲜血还很新鲜,粘稠的,一滴一滴落入雪中。陆浅葱痛苦的闭上眼,她不忍想象这些血迹是从谁的身体里喷出来的。面前的男人硬朗刚毅,笑出了满口的白牙,但陆浅葱头一次觉得他比地狱的恶鬼更为可怕……
陆浅葱昏迷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一间光线昏暗的小屋子里。她强撑着从被褥冰凉的榻上起来,抬起如重千斤的眼皮四处观望了一番,只见周围门窗紧闭,都上了锁,屋中的摆设简单,楼下隐约有吆喝声和谈笑声,陆浅葱判断自己应是处于一家客栈内。
此时天还未亮,不知不可能将她转移到很远的地方,应该还是在安庆府附近。
头痛欲裂,陆浅葱撑着脑袋,眉头紧蹙。
没过多久,门吱呀一声推开了,不知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汤进来,不冷不淡、神色如常的朝她笑笑:“你风寒加重,快把药喝了。”
陆浅葱缓缓抬起眼来,瞥了一眼他手上的药汤,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不知说:“不必担心我会下毒,你是唯一能牵制住江郎的人,死了就没有价值了。”
陆浅葱用湿红的眼睛盯着他。她很想说几句恶毒的话语,很想大声咒骂他卖主求荣不得好死……但,那有什么意义?
见她不说话,不知将药碗放置一旁,道:“你是何时怀疑我的?洒家虽是粗鄙之人,但自认从未在你们面前露过马脚。”
陆浅葱转过脸,将身子埋在阴暗深处。其实并没有证据,不过是直觉罢了,江之鲤向来说一不二,既然与她约定是在金陵碰面,那便绝对不可能中途变卦。陆浅葱谁也不信,只信江之鲤。
更何况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给江之鲤下毒的人,也只有浸淫药物多年的不知能做到了。
陆浅葱干咳几声,喉咙火烧火燎般难受。她看着不知,很平静的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要背叛江之鲤?明明他与他江之鲤一起的时候,也曾笑得那么开心的啊!
不知似乎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面对陆浅葱古井无波的质问,他沉默了许久,方自嘲一笑:“没有为什么,不过各为其主罢了。”
呵,陆浅葱扯了扯嘴角,嘲讽道:“江郎可曾亏待于你?你的心中,当真就没有半点儿干净的念想么?”
“江郎对我很好,这点洒家并不否认,只可惜这种好来得太晚了,当初将我从死牢里捞出来的不是江郎,而是大蛇。洒家知道,大蛇不过是在利用我,但我依旧很感激他,愿意为他赴汤蹈火。若我先遇到的是江郎,我想……”
顿了顿,他的视线像是投向无法企及的远方,深邃的眉眼间带了几分难以察觉的悲伤,他嗤笑一声:“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不过是命罢了。”
干净的念想?怎会没有。只是岁月消逝得太快,还来不及细细品尝那点可怜的念想,便早已是两手空空了。
陆浅葱咬牙,几乎是将话语嚼碎了从牙缝中挤出:“解药呢?”
“你不必这么瞪着我,”不知笑道:“那么重要的东西,自然是在大蛇的手上。”
闻言,陆浅葱心里既喜又忧:喜的是□□有解,那便还有活着的希望。忧的是解药在大蛇手中,想要夺到,必定艰险重重。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收敛起脸上多余的神色,又恢复了曾经那副好脾气的模样。他将药碗往陆浅葱身边推了推,用最温和的面容说出了最无情的话语:“其实,江郎身上的毒早就存在了,遇酒则毒发,每多饮一滴,毒便入骨三分,到如今这个份上,也几乎是强弩之末了。你把身子养好,指不定到了蜀川,还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四字犹如尖刀入肺,刺得她无法呼吸。陆浅葱咬牙,哆嗦着手端起药碗,将还冒着热气的汤药一股脑全泼在了不知的脸上,苦涩的药香味立刻在屋中弥漫开来。
不知神情不变,连一丝怒意也无。他很平静的抹了把脸上的药汁,便伸手去扣陆浅葱的脉门,叹道:“小娘子年纪不小了,怎么行事还这般任性?”
话音未落,他的脸色变了变。一向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他竟然露出了几分复杂的神色,诧异道:“你,你有身孕了?”
仿佛不确定似的,他又凝神按了按脉象,嘴角的笑缓缓消失了,沉声道:“果然是喜脉。”
只可惜一路风寒颠簸,恐有滑胎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