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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末尾,红紫芳菲,人们脱去了厚重的夹袄,换上了单薄的短襦,乌山镇像是彻底苏醒过来似的,到处都是水声笑语,清凉的木屐踩踏在青砖上,发出悠闲清脆的响声。
此时已是夜色深沉,皓月当空,夜风袭来,带来阵阵蛙鸣稻香。
天儿渐渐热了起来,陆浅葱刚从酒窖出来,身上只穿着柳绿的单衫罗裙,白洁的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儿。小狼狗已经长大了一圈,正围着她的脚边狂摇尾巴,陆浅葱蹲下身摸了摸小狼狗的脑袋,给它的食盆里丢了几块凉透的红烧肉。
小狼狗狼吞虎咽,陆浅葱用细嫩的手指戳了戳它毛茸茸的脑袋,自言自语道:“狗儿,你爹去哪儿了?”
最近这一月,江之鲤每日都会下山来给她送吃的,唯独今日没有来,就连故渊和旧林都不曾露面,陆浅葱算是彻底体会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滋味儿,做什么都心神不宁。
或许江之鲤只是有件小事要处理,来不及跟她打招呼,但陆浅葱就是抑制不住的为他担心。
他忙完了么,可曾用膳?若是我现在上山去找他,会不会不太好?
眼瞅着夜已深沉,江之鲤今日应是不会再出现了,陆浅葱微微叹了口气,心道自己明早还是要上山走一遭。
她刚站起身,准备去烧水沐浴,却见小狼狗突然竖起两耳,朝着后院的方向认真看了一会儿,随即跟发了狂似的一路奔到后院,呜呜汪汪的乱叫起来,一边叫还一边摇尾巴,似是发现了什么值得兴奋的玩意儿。
陆浅葱提起桌上的油灯,好奇的跟过去,喊道:“狗儿,你哪里去?”
小狼狗跑过来舔了舔她的手,汪汪两声,又转身蹦跶回去,对着后院的木门一阵猛挠,似乎在催促陆浅葱快些将门打开。陆浅葱不知道这小玩意儿在兴奋些什么,满面疑惑的将后院的门栓拉开,打开门的一瞬,她愣住了。
这实在是一个猝不及防的惊喜。
酒肆的后院靠近乌山山脚,有一条茂草丛生的小路弯弯曲曲的通向山上,陆浅葱胆子小,从未走过这条羊肠小道。而现在,小道上的杂草不知何时已被清理干净,露出被雾气打湿的光亮的石板路,石板路两旁的树枝上挂着排排灯笼,明亮的灯火一直蜿蜒到山顶,恍若仙境街市。
而橙黄的灯火下,旧林和故渊各执一盏灯笼,站在不远处朝她招手,喊道:“陆姨,快些过来。”
陆浅葱被这一路火光惊得有些说不出话来,直到身边的狗儿汪呜一声,撒开蹄子蹿进了故渊的怀抱中,她才反应过来,提着油灯走到山脚的小路上,指着一路的灯火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旧林和故渊相视一笑,抿唇异口同声道:“师父在山上等您。”
什么?
陆浅葱思绪有些跟不上了,正怔愣着,两条黑影一左一右从树上跳下来,猝不及防将陆浅葱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却是不知和时也。
不知弹了弹肩上的树叶,笑出一口白牙道:“我们可是忙了一天一夜才弄好这一切,小娘子快上去罢,别辜负了江郎一片心意。”
虽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陆浅葱觉得又感动又好笑,只好在众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迎着灯火走去,笑道:“你们弄得这般神秘,倒叫我心生忐忑了。”
夜风清凉,月明星稀,虫鸣阵阵,一路的红灯笼随着树影摇曳,在暗夜中形成一条鲜红的火龙,如仙境的街市,热烈非常。
没有羁绊,没有黑暗,有的只是温暖的橙光,像极了那人明媚的眼神和唇边浅浅的笑意。
快到山顶时,一路护送的四个大小男人停住了步伐,不知英气的浓眉挑了挑,笑道:“小娘子,剩下的路得你自己走啦。”
故渊抱着狗儿,旧林站在原地朝她挥挥手,一行人目送着她继续前行。
陆浅葱提着油灯,一步一步丈量这被橙光染暖的山路,仿佛是在朝圣。她期待又忐忑,不知道江之鲤究竟要做什么。
灯笼照亮的路到了尽头,陆浅葱从密林中走出,视野豁然开朗,无尽的花海铺展在她眼前,在夜幕下蔓延开来。山顶有断崖,断崖上是一片宽敞的草地,因是春末夏初,水草丰美的时令,草地上开满了姹紫嫣红的小花,如同浓丽精美的苏绣,一路铺展到断崖的尽头。
断崖上,百花深处,一人长身而立,身姿在满月下形成一道清俊的剪影。见到她的到来,江之鲤缓缓转过身,微笑着朝她走来。
玄黑的衣袍拂过带着露珠的花儿,惊起一摊幽蓝的萤火虫,恍如满天星子陨落尘世。江之鲤披着满月的清辉站在她面前,眼波深邃,倒映着萤火虫淡淡的蓝光,一时间有如神话中的九尾玄狐降临凡间。
陆浅葱被惊艳得说不出话来,执着油灯伫立,呆呆的望着他。
江之鲤勾着唇角,眼眸熠熠生辉。他抬起袖袍,朝她伸出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来,陆浅葱情不自禁的迷失在他嘴角泛起的弧度,将自己交到他的掌心,与他五指相扣。
两人并肩走过花海,迎向满月,身后灯火如昼,漫天的萤火虫飞舞,宛如人间仙境。
陆浅葱侧首望着江之鲤的侧颜,满月的清辉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清冷的光晕,像极了夜明珠照在上等瓷器上的华光。她心跳如鼓,思绪纷杂,嘴唇张了张,忍不住开口问道:“江郎,你是有话对我说么?”
江之鲤牵着她的手,拇指微微摩挲着她手背的骨节,含笑点头:“很重要的话。”
陆浅葱大概预料到他要说什么了,没由来一阵紧张,目不转睛的望着江之鲤,似是忐忑又似是期待。
“我本不该这般急躁,可我实在是等不及了。”江之鲤道:“阿浅,我原以为我这一生都只配孤独终老,如蝼蚁一般腐烂在阴沟里,可我遇上了你,遇上了陆家……我曾因犹疑不定而失去了太多,生命何其短暂,所以我不能再浪费时间。”
陆浅葱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温润的眼专注的望着他,闪着微微的水光。
顿了顿,江之鲤与她执手相对,微微俯下身,用蛊惑的嗓音哑声道:“阿浅,我想和你在一起,想照顾、保护你,想和你过一辈子,一时一刻都不愿耽搁。”
陆浅葱忽然有点想哭。
她垂下睫毛,盖住眼中的一抹湿意,用略微哽塞的嗓音哑声笑道:“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连聘礼也没有,就想娶个妻子过门?”
江之鲤也笑了,从怀中摸出一个檀木小盒,道:“聘礼没有,只有嫁妆。江某家境贫寒,但为人勤恳,还请陆老板多多担待才是。”
陆浅葱将油灯放在花丛中,从他手里接过那只檀木小盒,借着明亮的月光打开一看,顿时讶异的瞪大眼,眼中不可抑制的漫出一股酸涩来。
她将那对熟悉的金玉镯子拿出来仔细摸索一番,又将其按在胸口的位置,哽声笑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它了。”
陆夫人留下的两只金玉手镯,她一只卖在了汴京郊区,一只卖给了乌山镇的当铺,不知江之鲤是怎么将它们找回来的,应是费了不少周折。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湿红的脸看他,缓缓展开一抹明媚灿然的笑来,诚挚道:“多谢,这份‘嫁妆’我很是喜欢。”
江之鲤伸出手,指腹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濡湿,俯下身在她耳畔低声道:“那还不赶紧娶我过门?”
他俩皆是无父无母,孑然一身,而此时天地为证,清风为媒,鲜花为聘,灯笼为礼,情意正浓,酒意正酣,如不答应,更待何时?更何况,陆浅葱心中早就认定江之鲤了,之所以迟迟不曾定下喜事,只是因为她还没完全做好准备。
现在想想,人生苦短,爱也这些年,恨也这些年,何不痛痛快快及时行乐?
陆浅葱捂住狂跳的心脏,空气中的旖旎花香熏得她脸颊绯红。她沉吟了一会儿,说:“我原是不相信爱情了的,觉得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我知。”江之鲤望着她,清冷的眸中是一片诚挚:“不相信我没关系,不那么爱我也没关系,只要你答应和我在一起,我愿用一辈子向你证明。”
陆浅葱笑了:“这很需要胆魄。”
江之鲤依旧望着她,耐心的等着一个裁决。
陆浅葱直视着江之鲤,缓缓将那对金玉镯子戴在手腕上,又朝他叮叮当当的晃了晃腕上的镯子,笑得仪态万方:“但为了你,我愿意孤注一掷。”
风卷起残红满地,月下萤火翻飞,陆浅葱说:“皇天后土,天地为证,江郎,我们成亲吧。”
鼓起勇气的一诺,尘埃落定。
闻言,江之鲤的眼眸霎时绽放出惊喜的光彩,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拉,她便整个儿扑进了他的怀中。
他抱着她在层层叠叠的花海中旋转,衣袂翻飞,目光相触,视线交缠,风卷起飞花无数,似是在见证他们久经磨难的誓言。
江之鲤的怀里又干净清爽的皂角味儿,混合着月下清凉的花香,让她情不自禁的红了脸颊。他吻了吻她的发髻,笑着补充:“我爱你,永生永世,亦不违此誓。”
说罢,他微微俯下身子,将自己深沉的爱意印在她的唇上。
从崖上往下俯瞰整座小镇,灯火阑珊,水波荡漾。花丛深处,萤火点点,一黑一白两道相拥的身躯,在满月的清辉下定格成一道永恒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