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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络横林,山沉远照,迤逦黄昏钟鼓。
四月十九日,叶疏影策马进入云-南境内,因急着赶路错过宿头,又天色将变恐有雨下,便在荒郊一座荒废已久的破草屋中落脚,找到些干燥的柴火生起火来,又吃了些干粮。
他一向对吃的没什么讲究,若是错过宿头夜宿荒郊野外时,能打到些飞鸟走兽便吃上一顿肉,若运气不好,便吃些干粮或是采些瓜果挖些野菜也能果腹;若是住店,盘缠多时便点些招牌菜色,若囊中羞涩便吃些馒头包子了事。这一路上倒也安宁,没发生什么大事。
叶疏影吃了些东西,外面果然下起了雨来,虽然不大,短时间内却没有要停的样子,他便取出那支洞箫便吹奏起来。箫声和着淅沥的雨声,倒也婉转动听。
他并非不懂音律,只是平时身上不愿携带多余的东西,连一件小小的乐器也觉累赘,因而沈玉泓与他相识月余,他也从未展示过这技艺。
此番吹奏起来,初始时还是思念着沈玉泓,到了后来,思绪便回到了他与小疏从小生活的地方,想起了童年时的一段记忆。
那是十三年前的一个秋天,他们所生活的那个山谷里忽然来了一大群比往年多上三四倍的鸟雀,不几日就将附近几座山上的柿子等野果子吃了不少。他与小疏往年主要靠这些柿子过冬的,眼看着食物被鸟雀夺取,便想了个法子,在五天内将山上鸟雀屠杀了将近一半,除了大只的鸟雀被捡回去当作食物,瘦小的便弃在荒山,一时间满山遍野随处可见鸟雀的尸体。
几日后,他们的师父来山谷里看他们,发现满山都是鸟雀的尸体,问清缘由后雷霆大怒,将他们重重责骂了一番。
“不过是七八岁的孩子,性情便如此残忍嗜杀,毫无慈悲之心,将来长大了岂不要残害无辜杀人如麻!早知今日,当初我就不该将你们带回来……”
兄弟两人就跪在老人面前,小疏当时还觉委屈,鼓起勇气说道:“山上好些果子被它们吃了,是它们抢了我们的食物,所以才……”
老人气得险些将小疏一掌劈死,半晌才缓了缓情绪,说道:“你的意思说那满山的柿子是你的?这山谷里只有你们兄弟二人,这整个山谷里的花草树木就都是你的,是不是?”
兄弟二人只跪倒在地不敢说话,老人接着说道:“你们只知道是它们抢了你们的食物,却不知是自己抢夺了它们的食物。我且问你们,在你们来此之前,这山是谁的,树是谁的?这山上的一草一木哪一样是你们种的?”
兄弟两人还是不敢答话。
“道生万物,众生平等,万物同受天地恩泽,虽然有类别的区分,但它们都有自己生存的意义和价值,而且万物皆有灵性……”
那天老人说了许多道理,叶疏影与小疏虽然听得云里雾里,却也知道师父是在告诉他们不可为了一己之私滥杀无辜残害生灵。之后老人教了他们许多生存的本事,教他们如何辨别什么样的野果子可以吃,什么样的菌子有毒,某种草在什么季节最是美味,若是遇到某种天灾当如何避难……
老人再次来看他们的时候,带来了几本启蒙书籍和几件乐器,教他们识字读书、抚琴吹箫,以修生养性陶冶性情。只是他们兄弟二人生性顽劣,老人在时便老老实实,待老人离开,便又不安分起来,满山谷里打闹,虽不敢再随便杀生,却又掏起鸟窝和蜂窝来,弄得一个被马蜂蜇了一脸,一个被毒蛇咬伤,险些丧命。伤养好后,他们又来了次报复毒蛇和马蜂,将山上毒蛇“清理”掉不少,马蜂窝也烧了不少,直到引起火灾,烧掉一大片树林……
后来老人知道,又打骂了他们一番,并放出话来:“你们两人若再这般顽劣不改,日后便再也别想见到为师了。”
两人又老实了一段时间,但老人再来看他们的时候便戴上了面具。
十几年过去,叶疏影早已记不清师父的面目。他不会再如儿时那样胡乱屠杀生灵,但也不会刻意回避杀生,一切顺其自然而已。只是他在心里认为师父还是不满意他们现在的品性作为,所以不让他们见到他的面目。
“不要为我杀人……”
“你变了!”
沈玉泓的话和小疏的话几乎同时回荡在他的脑海。可他还是为她杀了人,而且,如果乐仙派的人要伤害她,他还是会为她拔剑的。
在他心里,师父也许真的已经不再是最重要的人了。但她和师父的身上却有着某些共同的特征。
师父曾经不止一次对他们兄弟提到“命中带煞生性嗜杀”这几个字,也不止一次教导他们“天地贵生,不杀为是”,虽然对他们的表现还是不十分满意,却也因师徒情深没有抛弃他们,而是悉心教导,后来也遂了他们想要学武的心愿,指导他们练“乾坤心法”,教会他们轻功和暗器,也默许了他们“练剑”,还给了他们一口宝剑。
但沈玉泓呢,她会不会也这般包容他的过失?
叶疏影心事重重,箫声也变得有些忧郁沉重,不似先前那般轻快柔和,思绪与箫声最后被一串脚步声打断。
“你的箫可不可以借给我用一下?”
最先进来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紫衫少女,说话的声音清脆悦耳,身上的衣裳显然被淋湿了,身材的曲线显露无遗,头发也被淋得半湿不透一团糟,但一张俊俏的脸却显得有些焦虑不安。
叶疏影只看了她一眼,便将目光移开,给火堆里添了些柴。
那少女见他没什么反应,又请求道:“请问这位公子,你的箫可不可以借给我用一下,片刻便还给你,不会弄坏的,而且我会重谢你的……”看样子很着急。
叶疏影又看了她一眼,将洞箫递了过去。那少女笑逐颜开,连忙接过洞箫,说道:“多谢。”
这时后面的几个人也到了门口,看到茅草屋中除了那少女还有一个人,便停在门口有些犹豫,不敢贸然入内。
叶疏影抬眼看了看,只见门外共有五个三四十岁的汉子,手中拿着刀,面色不善。那为首的说道:“喂,里面的朋友,这女子你可认得?”
叶疏影摇了摇头,那为首的汉子又说道:“不认识最好,这女子是我家老爷的逃妾,我们是奉命前来捉拿……”
不待那人说完,紫衫少女便骂道:“呸,谁是逃妾?你们也不必编这些瞎话来唬人,我不需要他帮忙也不怕你们。”
原来这些人为了避免旁人见他们欺凌弱小而仗义出手坏了他们的事,便故意编出些瞎话来来打消旁人多管闲事的念头。而“捉拿逃妾”这个理由却找得妙,若是事实便属私人家事,于情于理旁人都不好干涉,免得惹人闲话,就算打了官司进了官府,逃妾也占不到理的。
那为首的男子嘿嘿冷笑,说道:“怎么到了这里胆儿肥了,不怕我们了……”说话间一步步往屋子里挪。
紫衫少女连忙说道:“站住,全都出去,不许进来。”
那五名汉子只哈哈大笑,后边一人说道:“刚才还说不怕我们,怎么这么快就又变了?”
紫衫少女说道:“我只是怕你们弄坏了这间屋子,这位公子就没了避雨的地方,所以你们不许进来,我出去。”
那为首的汉子一脸阴笑:“哟嗬,小娘子倒是会心疼人,难怪我家老爷非要我们把你带回去,你不如老老实实跟我们回去享福……”
紫衫少女再不搭理他们,将洞箫移至唇边,吹奏起来。
叶疏影听那箫声,初时还觉轻快悦耳,片刻之后节奏越发地紧凑,旋律也变得激荡起来,他的一颗心也激动地砰砰乱跳起来,渐渐地就忘了自己身处何处,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自己仿佛回到了过去的某个片段里。
在飞沙寨周岳阳的屋子外,他看到周岳阳站出来诬陷小疏以“子午搜魂指”残杀飞沙寨的弟兄,看到飞沙寨的人对小疏拳打脚踢,看到周翔一剑刺入小疏胸口……
就在这个时候叶疏影迅速地闪进屋子里,夺过周翔手中的剑,恨不得将满屋子的人杀个精光,却只是杀掉了周翔一个人而已……
叶疏影猛然站起身,右手不自觉地搭在了剑柄上,心中矛盾不已:“杀,杀了他们……不,不可以……我为什么突然这么想,这件事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我为何念念不忘……”手又渐渐松开。
他晃了晃头,想要忘掉这件事,却又仿佛回到了碎叶林中,林辰心以擒拿手法扣住他的脉门,林之远在点他背后要穴的时候对他用了“噬魂针”,他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回身给林之远一剑,但他却已动不了,只能无奈的承受着谢东升的一刀和孙恒的一刺……
他的右手又搭在了剑柄上,心里有一个声音说道:“林之远,孙恒,谢东升,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心念一动,这三人便出现在他面前,一副副嘲弄的面孔,一双双挑衅的目光,令他怒不可遏。
一声轻响,剑出三寸。
“他是林姑娘的哥哥,我不能杀他,何况我还欠他一条命,我还给他……孙恒已经死了,何况当初是小疏毁他容颜……”
又是一声轻响,剑还入鞘中。
“我这是怎么了,难道真如师父所说,我是嗜杀之人,所以总是想起这些事情,总是愤愤不平想要报复,想要杀人……不,不是这样的,我不想杀人……师父,我错了,师父,原谅我……”
叶疏影闭上了双眼,沈玉泓和李淑华的身影映入他的脑海,一个在哭,一个却在笑。沈玉泓流着泪看着他欲言又止,想要走过来却又不肯移步,李淑华却在疯狂地笑。
“她死了,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叶疏影猛然睁眼,看到的还是李淑华得意的面孔,长剑铿然出鞘。
“她若死了,我要你陪葬!”
一剑刺了出去。
“叶大哥,我不要你为我杀人……叶大哥,不要为我杀人……”
沈玉泓仿佛在他背后低声呼唤。
持剑的手僵在半空,他的整个人仿佛也被唤醒,耳中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