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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炳得令退出去了,不时便取了长丈归来。
这丈形状就让让人生寒,上段漆红,下段漆黑,丈长七尺,粗若攒拳,丈上的漆色还簇新着,想来应是自订制之初便没怎么用过。厅内盯着这丈屏息凝视,想救扶瑄却又自觉身份卑微不足道口。
还是王世安发了声打破了这凝滞的空气,侧身对谢全道:“扶瑄身子刚好些,杖责四十未免也太重了些吧?我知这两府家规不可违,不如待扶瑄身子好了,再来补这几十杖,如何?”
“瑄儿……”
王世安话音未落,只听厅外一声疾呼,如泣如诉,赵姨娘正凄苦着愁容向厅内奔来,锦庭紧跟在身后护着她。谢全知这赵氏护子心切,特命人不要让她知晓此次责罚扶瑄的事,未曾想还是叫锦庭溜了出去通知了她。众人见赵氏来了,惴惴之心总算是半落了地,知这杖责今日是打不成了。
赵氏一步入正厅,索性也丢了世家姨娘的端持,一下扑倒在扶瑄身上,眼泪簌簌地往下掉,护住扶瑄的身子怆声道:“谢全,你怎的如此狠心,这四十杖下去,会要了他命的……今日,你要打扶瑄就先打妾身吧。”
锦庭亦是跪在二人身旁,恳切道:“父亲,请饶恕兄长吧。”
“妾母……你快起身!”扶瑄也是心慈耳软之人,尤是见不得女子哭,况且是这般年纪的长辈替自己求情,半是悔恨半是疼惜,泪也无声地沾湿了衣襟。
谢全摆手示意婢女将二人扶起,赵氏不理,依旧哭天抢地,似蒙受了六月飞雪似的莫大冤屈,家规审到这个份上,众人心里也是始料未及,只道是这场面要是传了出去,明日便是摆花街上说书人口中的笑谈了。
眼见着局面无法收拾,谢全心中微微一动,郁声道:“也罢,今日众人替你求情,看在王卿与赵氏的颜面上,便暂缓执杖。刑虽缓,但罚不可免,扶瑄自今日起三月内不许出户,不许饮酒,不许有人服侍,另每日默书三千,交于我书房我亲自查验。待身子痊愈,补齐四十杖棍,一下不可少。”谢全说罢长出口气,起身拂袖从正厅侧门行去。
王世安也一同起身,却躬身道:“扶瑄,今后好自反省,引以为戒啊。”语毕也追随着谢全的步履离开正厅了。
见两位老爷走了,众人知这场风波总算是平息了,赶忙迎上去将扶瑄搀起,口中念念有词地宽慰着。扶瑄自然是听不进去的,只是垂着眼帘默默不语,倒不是因为谢全在众人面前令他颜面扫地,而是他自知有错,两府正直忙乱之时,自己未能帮衬一二还要为他们增添烦绪,累及赵姨娘赶来为自己求情。扶瑄思量着,一时之间羞红了脸,愧疚之情充溢心间。
“好瑄儿,没事了。”赵氏抹着泪,由众人簇着过来,泪眼婆娑地望着扶瑄心疼不已。
惊魂未定的青青也从地上起来,过来搀扶瑄,颤着声道:“瑄哥儿,我们回房吧。”
扶瑄被众人簇拥着回了卧房,另一拨人则簇拥着赵氏。扶瑄想起前时老爷刚立下的规矩——不许旁人服侍,便命来人退下去照料妾母。
乌压压的一拨人散去,扶瑄卧房瞬时安静了下来。方才送走人群,还未透口气,桃枝又端着一个置放着雕花玉炖盅的托盘进来了,只是这会子桃枝一改往日凌厉的模样,眼中难得得露出了为难之色,一看便藏着掖着什么心事。
扶瑄见状,已然猜透了八九分,宽然笑道:“桃枝,这事不怨你,你也是为我安危着想才去禀报老爷的,你只是做了件你应做之事,是瑄哥哥我顽劣偷跑出府了,你切莫自责才是!”
桃枝听闻心中一震,托盘微微颤动似要端持不住,扶瑄赶忙帮她接过托盘放下。
“公子,我对不住你!本想亲自向公子领罪,还是叫人先我一步告知了你。”
“无人告知我,是我自己猜的。桃枝的心思全写在脸上了。”扶瑄刮了一下桃枝娇俏的鼻梁道,“桃枝无罪,又怎么领罪呢?”
“我知公子宽厚,但如若我不去禀告老爷,公子也无需受这四十杖棍。公子平日待桃枝这般好,而桃枝却出卖了公子……”桃枝眼眸中闪着晶莹,似正酿着泪珠,声音也哽咽起来,又道,“这燕窝盅是桃枝拿自己月钱买的,给公子补身子,也补心……”
扶瑄轻启盅盖一瞧,上好的燕月斋的燕盏,心中也是泛起涟漪,道:“这等好燕窝,你一月才几钱月奉,府里样样都有,你如此……我心中好是愧疚……”
“公子,你就喝了它吧!你喝了我心里畅快些。”桃枝央求道,“这老爷也真是,到底是亲生骨肉,怎的如此狠心肠……”
“桃枝,这府里敢妄论老爷不是的,也只你一人了。这话我听过便罢了,出了这卧房门可切莫再说了。”
“好啊,原来是你!”青青似乎是在屋外听着了桃枝前时的陈情,没好气地进来指着妹妹鼻子道,“我就知是你做得好事,这府里除了你,谁还会如此去邀功?”
桃枝听了登时怒了,瞪圆眸子一巴掌扇了过去,正中青青的面颊,青青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掌打得没了气焰,瞬时又软弱了下去,变回来了原先缩头缩脑怕着妹妹的那个青青。
“桃枝!不许打人!”扶瑄拉开桃枝正声道,“打人不对,更何况是你亲兄长,快给青青赔礼道歉!”
“对不住……”桃枝垂眼嘟哝着。青青则捂着脸,抽动着鼻息,竭力遏制眼中噙着的泪珠不至于翻落下来。
“依我看,最衰便是那个什么龙葵姑娘。”桃枝哼声道,“打着出世之人的名讳尽做些入世之人的事,有哪个修行女子会如此不知自敛,留宿两个红尘男子的?”
“桃枝!”青青嘶吼一声,“不许你侮辱龙葵姑娘!”青青眼中飙泪,这回轮着他要打桃枝了,幸而被扶瑄眼疾手快一把擒住了手。
“桃枝。”扶瑄语气换作是桃枝从未听过的肃然,“你方才这话,一来恶毒阴险,二来也失了世家的风度,以后不要说了。”
“是……”桃枝未曾想一向对她呵护有加的扶瑄哥哥竟然以“世家”的名号来压她,心里好不委屈。扶瑄言下之意莫不是今后再讲这话,她就不是世家中人了,就要将她逐出乌衣巷了?
“你兄妹二人都是家中遗孤,你们都是彼此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亲人,有何故由非要恶语相向不可呢?”
“是……桃枝知错了。”
“青青也知错了。”
“我受家规责罚一事,由头至尾,是我一人做错了事,就该承担应有的罪责,而非找寻借口将错归咎于他人。”扶瑄叹息了一声,道,“你们先下去吧,让我一人独处一阵。”
“公子,对不住,又让你心乱了……”桃枝泣道,却被青青揽着肩往屋外推着道:“桃枝快走吧,我们莫再叨扰公子了!”
扶瑄心中也是如乱麻纠缠,一连串的紧要事,件件没了头绪,方才又被老爷劈头盖脸说了一通,从前还有苏之可倾诉一二,此刻府里竟连个了然心事的人都没有,不禁心中一阵落寞,转而又想起妾母为自己舍身求情,心中不忍,更是抑郁了,便决心去妾母那里探望,一来聊表心意,二来宽慰自己。
扶瑄捎上前时桃枝送来的燕窝盅去往后园赵姨娘的房舍,赵姨娘与从前南康公主同住一个屋院,南康公主住正屋,赵姨娘住偏屋,虽为偏屋,却也宽敞得很,摆件陈设除了依照礼制与正房南康公主有所区分外,其余的日常起居都是怎么优厚怎么来的。
扶瑄朝赵姨娘的偏房走,路过了从前母亲住的房舍,便朝里望了一眼。隔着宣布纱窗,正室房内陈设如故,母亲钟爱的字画器物皆摆在从前的位置,一切照旧又簇然如新,恍惚间让人觉得南康公主还住在这里一般。
扶瑄正瞥望着,忽的听闻有人唤自己的名字,转头一看,原是赵姨娘的贴身婢女莲心,正在院中花丛边招呼自己,便回应道:“莲心姐姐好。”
“来看你母亲么?南康公主的屋舍赵姨娘时常叫人打扫着,此刻是一尘不染的,你若要进去,我这就帮你去取锁匙。”
扶瑄赶忙止住莲心转身的步履道,“我是来看赵姨娘的。姨娘待我这般好,之前为我之事夜不能寐,今日又搭救我于危机之中,我理应来看望她。”
莲心笑了笑,颔首应承下来,领着扶瑄进了偏房,迂绕过正厅,径直来到了赵姨娘的卧房。
扶瑄进来时,赵姨娘正闭目侧靠在织锦软塌上,手中拨弄着念珠似正礼佛。
“妾母。”扶瑄凑近轻声唤道。
赵姨娘身子一惊,猛然睁开眼,见是扶瑄来了,脸上登时绽出了笑靥,赶忙招呼扶瑄坐到自己身边来。赵姨娘年岁也不大,只三十出头,颐养在贵胄世家生活无一处不是滋润得很,故而从姿容来看丝毫不觉已三十有余,依旧是一副娇容楚楚,明丽动人的模样,虽有姣好面容,但赵姨娘性子却一点不狐媚,自从南康公主一事后更是清心寡淡,修行礼佛,没什么大事足不出院,近处也只在花园里走动。
扶瑄递上燕窝盅,莲心熟稔地接过端放在一旁桌上。
“让妾母好好看看你,我家瑄儿长这么大了!”赵姨娘捧过扶瑄的脸来,又见着膊头隐约的伤疤,以手抚之,怜惜不已。
“伤已然好得七七八八了,得妾母日夜挂念,扶瑄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难为你为谢家承此大难。有道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瑄儿将来定会像老爷一般为国之栋梁。”
“父亲高山仰止,扶瑄不敢造次。”
赵姨娘笑了,道:“傻孩子,谁人不是从幼时顽劣过来的,你别瞧你父亲此刻波澜不惊的样子,他年轻时可与你像极了,一样的性情中人,为了情谊奋不顾身,后来方被世事磨平了棱角。”
扶瑄也笑了,道:“妾母说笑了。冒犯家规一事是扶瑄错了,扶瑄知错了,再也不会犯了,只是劳妾母为扶瑄闯了厅堂失了身份,扶瑄……”扶瑄说罢退下来软塌,在赵姨娘膝前端正地行了一个大礼。
赵姨娘见状赶忙起身去迎,淡然道:“你没事便好。此刻我再看来,即使今日我不去,也有王大人会保你,毕竟四十棍棒下去……老爷还是知分寸的。只是当时我也一时情急,乱了方寸,才做出这番不雅之举。”
扶瑄听闻黯然神伤,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赵姨娘知他又是自责了,便宽慰道:“你也不必愧疚了,事情也过去了,全当是天意,一切之事,老爷或许自有打算。我听闻,昨日你前脚离了乌衣巷,后脚老爷就派了精锐亲信跟着你的马车去了,昨夜那些亲信更是把葵灵阁团团围住暗中保护了你一夜。老爷事事洞悉,或许今日的厅堂家审,也有他独到用意,我们就不必去揣测了。”
赵姨娘语毕,扶瑄却像失了魂般镇住了神,他只道是自己心思细腻,却不想父亲更是技高一筹,无怪乎昨日回程时种种不寻常,原是一切尽在父亲手中掌握,正出着神,却听门外有仆从来报说要找扶瑄。莲心打起帘子帮着出门去探问,末了收回来一封空着署名的信封递给了扶瑄。
赵姨娘也是眉清目聪之人,便道:“扶瑄今日来看我,妾母很是欣喜,这会子天色也暗了,你先回去吧,我这也要继续礼佛了。”
扶瑄低头望着这信,也心领神会了赵姨娘这话用意,恭敬地拜别了妾母便回自己卧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