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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渐渐显了出来,晨时烟笼寒脆,清冷寡淡地屋舍渐渐镀上了彩。
初梦与桓皆并肩走在接上,彼时喧喧嚷嚷的早市大约撤了去,最后一些摊贩意兴阑珊地收拾着挑担陈列准备回家。
“楚公子并非大隐镇人士吧?”桓皆开声道。
“途径此地,公子呢?”
“在下亦是途径此地。”桓皆说罢又道,“桓某醴阳人士,敢问公子家乡何处?”
初梦前时在渡船中与老妪聊了聊,大抵知悉了这晋地的端倪面貌,心知醴阳是晋土西边出了名的穷僻之地,便道:“楚某家在北方,已为战事所累,不值一提,倒是醴阳民风质朴,如今这样的世外幻境恐不多见了。”
桓皆一愣,又哈哈笑了起来,心中感叹这都城腹地真是人才辈出,如此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大隐镇也能识得如此公子,姿容飒飒不说,所言也如此大体周全,风采气韵不让大家。
“楚公子过誉了。不知公子之后有何打算?”
“未有打算,倒想听听公子高见。”
“我?”桓皆笑道,“桓某倒是取道此地而后去建邺,建邺天子脚下,能人志士众多,不瞒楚公子,桓某自认也并非池中物,只有都城才可容得了我一展抱负!”
初梦笑了,心想这桓皆公子当真是直率之人,依照晋人的礼,有才也需谦谨着方不失大统,但这桓皆却却是才情张扬得很,这样的秉性若去了都城,恐与其他官胄格格不入,便也好心想劝着一些道:“公子这般胸怀大志,当真让在下佩服,但这为官之道水深似海,自古而来锋芒毕露总不及审慎来得稳妥。”
桓皆听了哪里意会到初梦忠言逆耳的道理,全以为他在暗讽自己恃才傲物,便道;“公子这般说话,似对这官场行事颇为了解了?”
“以古鉴今罢了。”
桓皆道:“那便是了,古书里不过都是些过时都道理而已,昔日那些所谓功成名就的后来不都兴极而衰归于尘土了,不提也罢了。”
初梦见此也不再言语,只低低地附和了一声便将话题引向别处,桓皆也搭了几句腔,少时初梦便觉察桓皆前时的不悦已烟消云散了,心中也是安定了些,便道:“公子救我盛情,在下无以为报,今日公子务必不要推辞,在下也好飨公子一顿好的!”
“公子如此说,桓某却之不恭。不知公子落脚何处,就近食些便好。”
“楚某晨时方到,还不曾寻住店便遇上贼人了。”
桓皆爽朗道:“那样正好,楚公子若不嫌弃,可住桓某住的那家百花客栈,虽不及城中街那家大隐客栈来得堂皇,但栖身落脚已绰绰有余。客栈中还供酒食,只消在那里吃一顿便好了。”
初梦心忖这桓皆公子是寒门出身,大抵也不会选些富丽大栈住,方才他又道这间百花客栈不及前时自己探来的一贯钱一晚那间,虽囊中羞涩,却也应付得起,便跟着桓皆一同去了。
少时,初梦与桓皆便在一栋寻常家舍模样的院子门口停下,要不是见了门口正中摆着的“百花客栈”的招牌样式,倒真是毫不起眼。
桓皆很是欣然,比了一个“请”的手势后便兀自先行入内了。初梦追随着她步入中庭,中庭格局不大却甚为拥滞,一些弃用的客栈陈设随意地堆砌与中庭四角,春絮一地也不见有人打扫。
“店家,我带了一个小兄弟来住。可还有空房没有——”桓皆身为进屋便呼道。
被唤作店家的人从柜台后的里屋打帘子出来,是一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此刻正满脸殷切对着初梦点头哈腰。
“小公子,瞧这通身的气派,一准是要最上等的房!”店家啧啧赞着,不等初梦,便又呼声道,“给这位公子开间最好的房——”伙计得令从里屋出来,正要去办,却被初梦一把拦住了道:“实不相瞒,在下方才遭了贼,身上的钱财大数被窃了去,劳烦店家帮我开间下等房便好。”
店家道:“下房可是大通铺了,一群糙汉子挤在一张床上打鼾鼾,我瞧公子细皮嫩肉的,怕是不愿意吧?”
桓皆接过话茬道:“楚公子不妨与在桓某一样住间中等房如何?既可享这独处的宽裕也经济。”
初梦问道:“这中等房多少钱一晚?”
“三百文。”
“那便要间中等房吧。有劳店家了。”初梦又道,“再劳烦店家午时帮我摆一桌丰盛的宴食,今日这位桓公子救了楚某,楚某要答谢他万不可失了礼。”
“那可不巧了!”掌柜颇显为难道,“今晨厨子回乡照料母亲去了,要傍晚方能回来。公子这段答谢宴请摆于晚间如何?公子放心,我下午就派人去采办镇中最——新鲜的食材,保管二位公子今晚不醉不归。”
“只是店家,在下是不善饮酒的,莫说不善了,饮酒便要起疹子,通身难受,请店家帮桓公子备上厚酒便是了。”
“这飨宴焉有不饮之理?”桓皆不乐意了,“楚公子不饮便是瞧不起桓某出身贫寒,不愿于我等寒门士子同饮罢!”
“公子言重了!下在万万不曾有这般想法,那楚某陪公子薄饮一杯,当做答谢,也请公子万万不要劝了,到时许是伤性命的事。”
桓皆心中不服,想来这饮酒是件痛快事,饮酒出疹子从来闻所未闻,莫不是这楚小公子不舍得这酒钱吧?
少时伙计来报中等房已收拾出来,就在桓公子房间隔邻,二人随着伙计一同移步里屋。初梦的目光随着步履遥移左右打量,这间屋舍的样式又与前时的农家茅屋不同,青砖瓦房,前头中庭后有间舍,一条通廊贯穿屋中将一连派的小间串在一起,想来这片区域本是屋住的正房所在,此刻却隔成了几个小间作为客栈。
伙计勤快地推开了其中一间房门,木门“吱”得一声散漫悠长似作回应,一行人迈步进了去,一股陈朽霉糟之气扑面而来,气味这样重,这三人都闻见了,却谁也没说什么,伙计见住客没意见,也便不伺候走了,桓皆见这屋子比自己那间更陈旧,毕竟是他举荐的客栈,面上也觉挂不住,便借口整理衣物回房了。一时间屋内只剩初梦一人对着这满屋的荒诞。
初梦对这霉味倒是也能隐忍,毕竟房钱便宜也不好埋怨什么,想着便将窗子打了开去,屋外一阵清新之风席卷而来,向外一望,瓜藤盘绕之外正是一个小巧后院的景致,院中有一石桌,旁摆两柱石凳,虽院落里也堆砌着些杂物,但有这瓜藤这蔬果点缀倒也不觉俗陋。
初梦不知出神了多久,忽闻身后远处传来了桓皆公子的唤声。
“楚公子,时近中午,不知楚公子打算去何处膳饭?”
初梦自窗边回眸,见桓皆正立于门口,便回道:“在下也不去别处吃了,早前买了几个包子,正好果腹。”
“可是早市上买的?那家包子摊的手艺是极好的!可惜桓某去迟了售罄了。”
“若是这样,在下此处还有,分与公子一些可好?”初梦低头翻着包袱,露出了一堆白嫩包子,又问,“桓公子能吃几个?”
桓皆张望一番,道:“五个吧。公子美意,桓某恭敬不如从命。”
初梦将包子递给了桓皆,桓皆道了声谢又借故有事要办离开了,初梦也随行至客栈前堂,交代店家将今晚的小宴设在后院,一来不混杂在饭厅之内落得清静,避人耳目,二来院中景致也颇有生趣。
初梦回房吃下了冷包子,在客栈里稍转了转,又睡了一觉,醒来已见窗外疏叶外天色时至黄昏,便起身去前堂问这饭宴张罗得如何了,正巧遇见厨子端着菜朝后院走,瞧这盘中物似几个地里鲜炒在一起,香气直钻鼻子,初梦径直跟了上去一同去往后院。
正排着菜,桓皆也来看了,初梦本想着该亲自去请他的,此刻他自己来了不知是否会多想什么而不悦,但说了几句话,见桓皆面上很是欢然,并未见些许愠色。
厨子将两坛酒摆上来,加上这三素三荤,便宣告菜式上齐了。初梦邀桓皆一同入座。天色已暗,星辰换盏,月上枝头,清风陶然,借着这景色,初梦为桓皆满上了酒,也替自己倒了上。
“前时若不是桓公子舍身相救,楚某早遭贼人毒手,楚某,敬公子一杯。”初梦郑重道。
“楚公子言重了,路见不平罢了。干!”桓皆倒是很痛快,承礼一饮而尽,赞道,“确乃佳酿!”
“桓公子喜欢便好。”又道,“这鱼当真是极新鲜的,午后我见着鱼贩整筐运到后院来卸货的,公子也请快尝尝。”
“要说这鱼,几年前桓某在建邺乌衣巷内那一顿宴席,这鱼当真是美味至极。”
初梦惑问:“乌衣巷是何风月宝地?”
“乌衣巷乃建邺城中至权至贵的世家陈郡谢氏与琅琊王氏的府邸所在,巷中生活几近浮华,连这烹鱼也要烹出花儿来,反反复复四十九道工序,吃得不是滋味,是品味。”桓皆回味,“桓某前时听闻王氏长公子王苏之北派伐胡,府内此时正是人才紧缺之时,实不相瞒,桓某正欲拜谒王谢二家门下。”
“那样的贵胄世家,必有公子大展拳脚的机遇。楚某先行给公子道喜了。”听闻伐胡,初梦心中默然记下了王苏之这个名字。
桓皆被夸赞得甚是陶然,又憨饮三杯,不时一坛酒就空了,初梦见桓公子有这般兴致,猜想也是压抑久了,便又叫了几坛让他趁兴不醉不归。桓皆几杯酒下肚,话也说得愈发大胆起来,细细索索说些世家王侯间的野史轶闻,痛斥当今皇帝闲散好逸,感叹自己怀才不遇,初梦却是只饮了一杯,清醒得很,照料着他耍疯胡颠,幸而那些大逆不道的阙词也并未有旁的人听见。
菜吃完了,月上中庭,布下一片银辉,桓皆已醉,却仍是意犹未尽,嚷嚷着叫伙计收了盘子拿笔墨纸砚来,他要在院中挥毫泼墨。
初梦在一旁默默守着,也不说话,只随了他的性子。
“我桓皆之字,即便是去了建邺……不说第一,不,若说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就连那皇帝老儿司马……司马熠见了也得承让三分!”桓皆的身子东摇西摆,连站也飘飘然,竟还要擒着酒壶不放来饮。
初梦赶紧扶住了她道:“公子醉了!楚某扶公子去歇息。”
桓皆却一把推开了,扯着喉咙道:“快,伙计,笔墨伺候!快呀!”
伙计赶来了,见着桓皆醉了,又气势汹汹的,也不敢惹,只得照着吩咐将文房物件取来摆在石桌上,桓皆大喝一声,擒过笔,蘸过浓墨,在纸上自在挥洒似游龙戏凤,墨行之处气展豪情,初梦也凑过来瞧,这字却是遒劲有力,宛若松枝苍节,傲然气韵之中又有放浪形骸之味。
桓皆得字,将笔一掷,熏然昂首。初梦倩声道:“桓公子真乃神笔入木,这字劲松华茂,真是好字!”
“如此……月色,楚公子不露一手?”
“楚某不及公子分毫,便不必献丑了吧。”初梦歉道。
“权当……是赠我一幅以作……留……留念,你我二人……相识一场也算有缘,楚公子……切莫再推辞!”桓皆也并非真心想要初梦的墨宝,只想在此情此景下找个陪衬的来彰显自己书法技艺高超,善书之人照常理来说必是放浪形骸之辈,譬如当朝驸马王羲之,如此柔弱娇小的楚公子,实在怎么看怎么不像担得起大家之才的。
桓皆邀了书赠,初梦心知再推脱也说不过去,便应下了去执笔。
“那楚某献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