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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三月,清风拂动,天高云疏。
初梦策马穿过一片片密林。
春日正是竹笋生长的时节,细小的幼苗微微探头,丛丛点点,参差不齐,倒给这高耸压抑的竹林增添了些生趣。
其实,初梦并未被五步青叮咬,当日她断定自己身处竹海深处,又于衣衫之中发现了梦里砂,心中便有了一计。
但万事需一个时机。等待的时间或长或短,需看天意。幸而一日之后,时机便到了。
这个时机,便是一只五步青的出现。
五步青是竹林里孕育的虫,但却有一个鲜为人知的习性————对梦里砂趋之若鹜。正是凭借这一点,初梦断定这五步青迟早会出现。
五步青出现后,初梦佯装要解手,将五步青小心地捉到恭桶内养着,只在小解时将五步青捧在手里,之后便放回去,五步青生性顽强,在污秽环境下也反而能自得其乐,却唯独胆小怯弱。初梦也是有胆有谋的女子,相信自己只消动作轻巧温柔,便不会惊扰它来攻击人。为了恭桶内不积太多溺物,她这几日减小饮水进食,将五步青安置妥当后,便开始自己第二步计。
初梦束着手脚躺在床上,在一次进食后将姿势由屈膝横躺变为纵躺,如此一来床的宽度便不够容纳她的双腿,她便顺势将小腿垂于床边,如此数日后,双腿便因气血下积而臃肿了起来,双腿肿痛固然难受,但也并非不能行走,初梦假借解手之机,将桌上的烛台取了来,拔出火烛,用烛台在腿上扎了一个小眼,伤口小而红,配上这肿胀的双腿与高烧,像极了被五步青叮咬的样子。
初梦把被五步青叮咬一事诉诸于黑衣人后,到了夜间,她便假寐故作在梦中无意吐露了秘密,将其中一名黑衣人引走。其实,初梦并不知他们寻的是什么,所以谋划了此次梦呓。此是一箭三雕之计。其一,她深知如果自己要同时对付两名黑衣人,胜算几乎微妙。其二,她注意到黑衣人始终将防御的矛头对准屋外,便猜想还有另一波人也要寻她,虽然她不知另一波人是敌是友,也未敢轻易投奔,但从如此武功高强的黑衣人日夜警惕来看,也是来头不小。黑衣人焚毁农舍,必然已惊起另一波人注目,此时将黑衣人引回茅舍,黑衣人只要有动作,多多少少能为另一波人所洞悉,引得这两拨人相互争斗,自己则可伺机观察,或逃出升天。其三,如若凑巧,黑衣人见她梦呓,在她身边讨论之时,她也可探听一二他们所寻究竟为何物。
初梦当晚施计后,也不十分确信黑衣人会中计,便在次日早上借机试探。她要了一葫芦水喝,一来可以名正言顺在稍后使用恭桶,二来可以堂而皇之再要一葫芦,也可试探另一名黑衣人是否在附近。初梦猜想,如若另一名黑衣人在,他便会进屋来交接同伴的葫芦再去屋外取水回来。不见第二人来,但初梦还是不敢确信,直至时近正午,还未有来送粥,这才确认黑衣人确实是去往别处了,因为在只有一人看守的情况下,此名黑衣人决不会离开自己,更别说去屋外弄什么粥了。
下了判断,初梦心中一横,事不宜迟,再晚另一名黑衣人便有可能回来了。她佯装要解手,请求黑衣人帮她把恭桶搬到床边,再叫黑衣人背过身去,于情于理,黑衣人也不好拒绝。初梦打开恭桶,望见先前在内养的五步青,竟靠着溺物养得浑圆了一圈,当真让人好生佩服。
初梦抓起五步青,轻手一捏,舒坦了几日的虫儿瞬间被激怒。初梦将虫儿掷了过去,虫儿正中黑衣人脖颈,不负使命结结实实地咬上了一口,之后便如先前所见,初梦一招制敌,反客为主,金蝉脱壳了。
初梦策动身影,两侧的风景随马蹄飞驰而流转,渐渐接近山下,只见竹林隐退,农田渐出,三两农人在田间忙碌耕作,一派山水田园的景象。
初梦脱身之后心中所想,第一要事便是寻到段冉。除了段冉,旁的人谁也不可信。
几日人情大起大落,初梦为了脱身所使的苦肉计也确实让她伤得不轻,几日来又只进食了清粥,此刻初梦的身子已是虚弱得不行,阵阵眩晕从四面八方袭来似要将她拖入黑不见底的深渊。为了使自己保持清醒,她狠绝地在自己玉臂上咬了一口,熬着痛依旧快马加鞭向前疾驰,大约行了五十里有余,望见此村镇有一渡头,才稍稍放松了下来。到底是精良宝马,日行五十里才稍显疲累。
天色渐暗,村镇里农舍瓦房灯火渐起。
夕阳西斜,漫天云彩如火烧般橙红似锦。就着晚霞,初梦望见村镇农田旁的泥地上立着一个石碑,定睛一看,上刻“桃洙镇”三字。
此刻,初梦急需一个藏身之处,之后借机北上去寻段冉。去往农舍的黑衣人回来发现她逃匿了,定会下令四下搜捕她,但眼下自己腿依然肿着,行动迟缓,马儿又跑得疲乏了,换走水路不失为一个上计,但自己又身无长物,如何赶路呢?
初梦骑着马进了村镇。这个村镇不大,但也不小,有农舍几十幢,良田百顷,村子东侧有大片桃树,此时正开着花,千树万树映着晚霞显得娇媚烂漫。村子正中有条大街,直走到底,便是刚才在山脚上看见的渡头了,几叶小舟正飘在水上荡起层层涟漪,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人不知从哪里涌来,步履匆匆背着包袱赶去渡头。
初梦慧心一动,快行至渡头,站在人群里忽的大喝了一声:“谁要买马?”
候船的人纷纷惊异地抬起头。
初梦从马上下来,却几乎是跌落下来的,但她故作镇定,掸了掸身上的尘土道:“各位,我家原是五十里外育马的,家中不幸遭了大火,什么值钱的物件全被毁了,只有这匹宝驹舍命救了出来,哪位渡客若不嫌弃,出几个钱将它带了去,我也好回去和爹娘一道重建家园。”
初梦言辞恳切,坚之凿凿,配上她几日被囚病怏怏的样子,围观的男男女女无不动容垂怜,只是买马也并非一笔小钱,但凡能买得起的,也不会在此等渡了。
“姑娘,马儿老身是买不起,但这里有几张饼面,看你面色这样差,也是几日没吃饱饭了吧,快拿着先吃吧。”人群之中蹒跚着出来一个老妪,从布背囊里取出几张饼塞在初梦手里。
“姐姐,我有个梨,给你吃。”老妪身旁钻出一小儿,拉着老妪衣角,怯怯地将攥着梨的小手伸出去,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初梦借着渡头阑珊的灯火打量着这对老幼,二人一身破布麻衫,自身也是一副饥寒交迫的模样,却如此倾囊相助,不禁心头一阵酸楚。
“这世道艰难,北方又要打仗了。”老妪叹息道,“那些胡人总来侵扰,国家苛捐杂税,那些王侯世家过着华贵的好日子,苦的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呐。”
听闻老妪叹息,候船的众人纷纷附和,感叹世事艰险,民不聊生。
“北方要打仗?”初梦瞪大了澄澈如洗的眸子问。
“是啊。听闻建邺城里要出兵伐北,鲜卑蛮人霸占了一个大晋边塞的城池,在城里屠杀晋民,领兵的那人叫……慕容什么,你说,这些胡蛮是不是该挨千刀万剐!”身旁另一难民愤愤道。
初梦垂下眼帘,低眉不语。
“我们都是从北方南下,逃难来的。胡蛮搅得我们来太平日子都没有,越往北,度日越艰难。”老妪道,“现在只有军队才往北行进,平常百姓保命都来不及呐。”
听着周围人一口一个“胡蛮”地咒骂着,初梦心里也不是滋味。到底鲜卑都是自己的母国故土,自小生在那里长在那里,有着非同寻常的亲近之情,但这些人心里恨的是慕容部,骂的也是慕容部,慕容部的恶行罄竹难书,难民如此愤慨也是情理之中的。
“我听闻鲜卑有一段冉小王,为人刚直不阿、骁勇善战,怎么他没去阻截这帮慕容式么?”初梦问。
“鲜卑政权纷争的事乱的很,我们晋人也只是管中窥豹,哪里知道这么巨细的事……”
初梦听着也觉有理,身在晋国遥望鲜卑的局势始终是如雾里看花不够明朗,但要寻段冉,势必要再回鲜卑,如今战况不明,向北行的艰险自不必说,前时自己方才从一帮武功高强的神秘杀手中逃脱,若再被擒,不论对方是鲜卑派来的或是受伤公子派来的,都定不会像这次这般客气了,但唯恐最后历尽艰险勉强到了鲜卑,还未寻见段冉,却先被沁妃的人马发现而灭了口。
“我要买马!”
人群传来一声呼和,打断了初梦的思索。众人左顾右盼,只见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拂动衣袍应声而出。少年面容俊美,凤目修长,衣冠楚楚,气度不凡,一副公子大家风范,站在这逃难的人群前头,显得与众不同。
“这马我买了,如此上乘宝驹,姑娘出价多少?”渡头渔火映照着公子的侧脸,隐隐幽幽透着朦胧之美。
“五十贯钱。如何?”初梦也不知这马在晋国值多少钱,便随便报了个数试探。
“好,五十贯钱不亏。”少年爽朗道,说罢便去摸索背囊。
“大娘,坐次渡船几钱?”初梦未料到少年一口应下了,也不知这五十贯钱如若用于逃难能够自己撑多远。
“两贯钱。”老妪道,“战时都想着逃难,这船钱也是水涨船高,我们变卖家产才凑够这两贯钱来。”
初梦听闻心里一惊,这两贯钱原是一户穷苦人家的全部积蓄,而眼面前的这少年竟一出手便是五十贯钱来买一匹马,她不禁疑从心生,这少年气派非凡,衣着光彩,定是非富即贵之人,可这非富即贵之人来这难民的渡口又是做什么?
“但有一事,在买马前想请教姑娘。”
“公子请说。”虽面上镇定自若,初梦心中还是戒备起来。
“此马是何品种?”
初梦未料想少年问了如此简单的问题,心里却也如明镜似的猜透了对方试探的心思,这公子愿出五十贯买马,要么是为了马,要么是为了她,但眼下她与这人素不相识,又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公子绝不会看上她,倘若为马,更不可能不识相马却冒然出这一大笔钱,便笑了笑道:“这马是北方上好的良种宝驹,日行百里不在话下,但具体是何品种我也讲不明白,从前都是阿爹料理的。”
“看这牙口,确是好马。姑娘不要误会,我是替我家公子买的,回去倘若他问起我,我也好有个回话。”
初梦颔首应承表示理解。
边说着,少年边从包袱里摸出几串钱递给初梦,五十贯钱真是好大分量,初梦接下自觉一沉,少年唇角勾起一抹笑,索性将包袱也赠给了初梦。
初梦点了点钱,灵眸闪动,道:“我建家园用不了这些个,也背不动,都是遭了难的,生活不易,请大家拿去一些各自度日吧。”说罢拆了串钱的绳子,把一枚枚钱币分给周围人群。
人群大喜,感激涕零,还有跪拜下来要叫初梦“活菩萨”的。渡头登时热络起来。
少年噙着笑,眯着眼看着纷繁喧扰的人群,晚风拂面,掀起少年的巾冠随风舞动。
“在下蓖芷,姑娘我们有缘还会相见。”
少年走近初梦低声道,说罢行了个礼拂袖上马,众人见状,停止了喧哗退而为他让出一条道,心里敬仰着这少年也不是寻常之辈,只齐齐地仰望着他的身影驱马长啸,淹没在远方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