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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你醒啦!”
当晚,女子于教坊二楼纵身一跃,也预料到磕痛双腿是情理之中的事,比起被即将赶到的房间的人当场擒获,双腿的疼痛不算什么,但若磕断了双腿无法逃跑,便是天意注定,女子只当是认命了。
但当女子真正跳下去之后,还有另一件事让她始料未及。由于女子掉到草丛时本能的保护双腿身子侧卧,脑袋顺势磕到了隐藏在草间的硬石上。女子当即就觉得有温热的液体流淌出来,但逃跑时间仓促,一分一秒的耽搁都有可能致命,女子只得捂着伤口,跛着腿边逃边打算。
大约行至百丈开外时,女子感到一阵炫目的头痛从伤口袭来,猜想头上的伤势可能已经加剧恶化了,眼前不知从哪里飘来一绫黑纱蒙住双眼,路上的景物也越来越模糊看不真切,纱越飘越多,越积越厚,终于,女子支撑不住,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姑娘,你醒啦。”换成了一个和蔼老头子之声。
女子双眸之微微张开一条缝,勉强允许人间的阳光从这破陋的扬着灰的茅草窗子里漏进来。
“姑娘,你可好些啦?”声音的主人又换回最初那个老婆子。
女子身上带血的衣衫已不见踪迹,换上了一身农家少女的粗布麻衣,此刻正躺在泥瓦糊成的茅草屋内一角的小床上。
“我……我怎么会在这儿?”
“昨日你昏在秀林街那片竹林子里头,我家老头子刚好打更路过,就把你带回来了。”
“秀林街?竹林子?我……这是哪里?”
农家二老相视一眼,农妇笑呵呵道:“这是我家呀。”
女子这才恍然惊觉眼面前的老人与老妪有些许不寻常,二人一身粗布短衫,配着棉麻长裤,屋内的陈设构造,这俨然是汉人的房舍!
女子依稀想起前时跳窗子逃遁,道:“哦……是你们把我救回来的么?”
“正是呢!老头子把你带回来的时候,你额头上淌着血呢,可把我吓坏了。老头子说这姑娘还有气,我们寻思着总是一条人命呐,就连夜去寻大夫,你别说,还真灵,两副药下去,姑娘就醒了。”老婆子说着乐呵了起来,老头子就在一旁点头憨笑。
“叔婶救命之恩,犹如父母再造。请受小女子一拜。”女子赶紧起身下床打算跪拜,却被老婆子结结实实地按回床上。这老婆子样貌看上去年过五旬,略显苍老,皮肉里却是一身干农活的底子,力气大的惊人。
“哎呦姑娘这是干嘛,不敢当不敢当。只是赶巧遇上,都是缘分。”老婆子说罢,将女子的双手叠在手心里拍了又拍。
“对对,缘分,缘分。”老头子又乐呵呵地附和道。
老婆子把女子的手揣回被窝中,道:“邻里乡亲都叫我王大娘,这是王大伯。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我……”女子眼神迷离地望向窗外,似乎努力回想着什么又似乎寻找着什么,脑海里漫天纷飞的大雪恍若隔世,如梦初醒,便低声道,“叫我初梦吧。”
“家是哪儿的?”
“在……北方……”
“家中可还有什么人没有?”
“不知道……”
老婆子短叹一声,惋惜道:“真是可怜。北方现在兵荒马乱的,看这楚楚可怜的小模样,一准是逃难来的受了惊了。”
女子也不反驳,只是神色黯然地应和了一声“嗯”。
老婆子换上一副笑颜,似乎喜悦地有些过头了。她似乎打心眼儿里喜爱初梦,端详着初梦的精致的脸庞啧啧赞叹,又道:“初梦啊,那你就暂且先在我家住下吧,待到想起来了再去寻你的亲人,就把这里当做自己家一样好了。”
恍惚间,初梦又缓缓回过神来,温婉一笑,道:“好。初梦多谢大伯大娘了。”
和着屡屡阳光,初梦的笑容煞是好看,虽然大病初愈的脸上并不红润,笑容也略带疲惫,但病怏怏的样子倒是透着一股飘飘谪仙的美。
“初梦啊,大娘这里虽不宽敞,也简陋,但日常吃住还是没问题的。隔壁房间是我们二老的卧房,后头有厨房灶台,外面院子里种了一些农家作物,等你好一些了,起身自取就是了。这里离建邺城偏远得很,周围也鲜有人家,虽然偏远,但也清净,适和养病。”
“建邺”这个地名一从大娘口中而出,初梦心里便笃定了她身在汉人的地界,晋国都城的名字在鲜卑也是家喻户晓的。
“大伯大娘善意,但初梦也不好打扰太久,等病稍好就会动身去寻亲人。”
“着啥急呀!病刚好,哪儿都不要去,多住一阵子,安安稳稳的!”
“这……怕是太打扰了。”
“打扰啥呀!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们闺女了。”老婆子转而又揶揄道:“哎呀,大娘知道了,你是嫌大娘这里地方差,住得不舒服!”
“绝对不是,绝对不是!”初梦连忙澄清道,“大伯大娘救了初梦的命,又给初梦一片屋檐遮头,初梦已然感激不尽,他日必将报答。”
说话间只听隔壁卧房“咣当”一声,像是砸了什么陶器罐子的声音。老婆子的脸上随即闪过一丝警觉,但立刻又恢复到原先满面堆笑的热情模样。
“那你姑且安心住下吧。动身的事不着急。这是你的药,趁热喝了吧。”还未等初梦开口询问声音来源,老婆子已经先发制人,语气虽然饱含了粗野妇人的热情,但又透着了一股叫人不可抗拒的命令感,说罢便领着老头子匆匆离去。
天下竟真有如此纯善之人,初梦心中感怀铭恩。
自打醒来开始,这位初梦姑娘便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似醒非醒,似梦非梦,即使面对着老婆子连珠炮似的发问,初梦应对也只过了耳朵,并未过心,倒不是因为她不想走心,只是这话语到了耳边,就倏地从另一只耳朵漏走了,初梦想抓住只字片语思考,但以她此刻的头脑完全力不从心,就好像灵魂还在另一个地方游荡,而身子在人间行走一般。
初梦撑坐起来,顿时感到周身的酸痛,犹如掉入深渊一般周身骨骼被震得粉碎,说不出具体哪里疼,但全身犹如利刃穿刺般扎得生疼。
屋外阳光明媚,早春的农舍院落一派去旧迎新的蓬勃之气,藤蔓恣肆地向上生长,到底是晋人的沃土,阳光和暖,春的气息如此浓烈,此刻要是在蒙古高原,或许依旧是苍茫一片呢。
初梦蹒跚地向屋外走去,春日的暖阳映在她的脸上,把她羸弱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坑坑洼洼的黄泥尘土上。初梦抬起一只玉手,把多余的阳光挡在眼睫前,对于刚从黑暗中还魂回到人间的她来说,此刻的阳光太烈了些。阳光穿过她纤细修长的手指,在她的睫毛上撒上一片金辉,她身着的素色粗布麻衣,也披上了一层淡黄的暖光,将她整个人包裹的就如同仙界走来一般。
“仙女姐姐——仙女姐姐——”
初梦恍惚间听到一处叫喊声,似乎声音来自一个稚嫩的小童。
“是谁呀?”初梦探头四下张望,周围的篱院却如她初醒时一般平静。
许是自己幻听了吧,初梦喟叹道,走向近处目之所及院舍一角的水缸边。水缸里汲了满满一缸水,间或还飘摇着几片被风抖落的碎叶。初梦望向水中自己的倒影,衬着日光灼烈的碧空舒云,自己的面庞反倒显得暗暗地丢失了细节,只依稀能看清自己飘荡在水中波叠层层的虚影,与蓝天与脸庞交叠处的金辉。这脸如同前时一般剔透无瑕,却比身在鲜卑时更添了忧色。
她捧起一泓水来饮,手指接触到清凉之水的一刻,也不知怎的心里倏然一惊。前时冰雪的刺骨是真的,但这冰凉清水的触感又是如此真实,不像是在幻境,莫非自己真的还魂人间了不成?世上的人都有名字,都有身世,唯独自己却浑浑噩噩,前时倒在鲜卑北山脚下的雪地,最后的记忆便是眼帘前不分彼此的素白之色,而醒来竟倒在汉人的楼宇里,身旁还躺着浴血的俊俏男子,也不知这男子姓甚名谁,与自己何冤何仇,自己又如何伤了他,此刻他的伤情又如何了。
初梦想着闭上双目,任由阳光把自己的眼界染成通红。
通红,是鲜血的颜色,也是朝晖宫里玉石玛瑙的颜色,她将刚才用来遮光的手指扶住额头,另一只手臂扶着篱墙,试图思索明白这来龙去脉。
初梦本名馥蕊白,出身于鲜卑贵族世家。早在秦汉之时,东胡败于匈奴冒顿单于,分作两部,分别退保DXAL乌桓山和鲜卑山,均以山名作为族名,形成乌桓族和鲜卑族。两族皆受匈奴所奴役,馥蕊白家中祖上自那时起便为鲜卑族生死大业效力。近些年来,鲜卑族宇文部、段部、慕容部等各股政权势力纷涌而起逐鹿高原,馥蕊白之父辅佐段部首领为王,家族功绩赫赫。
说来也奇,如此战阀纷乱的高原氏族,竟孕出了馥蕊白此等玲珑玉质的美人,年方十二时便以倾城之容与蕙质之心誉满高原。匈奴王本为抢这美人来犯鲜卑,段氏皇帝本也打算一遣和亲了之,但未料送亲的队伍出行前,皇帝偏巧看了一眼美人的肖像画卷,卷中馥蕊白正侧目抚着汉人的琴,美目盼兮恰似置于玉碟中的青螺黛玉,青丝绕绕如垂流飞瀑,只这一眼,皇帝便毅然回绝了匈奴王的讨要,换作割让五百里边界线留住了这美人。
从此,赞誉与诋毁便与她朝夕相伴,即便她自己从未曾在这随波逐流的命运里做过些什么。
说到底,男人们只是贪恋她的美色,催生了畸态的占有欲与虚荣,馥蕊白心里又何尝不明白。她既爱皇帝,又恨皇帝,是相敬如宾的爱,又是同床异梦的恨。
十二倾城,十五入宫,享尽荣宠,二十香殒。
白色是雪的颜色,亦是蒙古高原冬日的颜色,漫长的冬日里埋葬了不复相见的草原……
初梦猛然睁开眼睛,额头上伤口撕裂般的胀痛让她不由得失声惊叫出来。方才思索时,她的另一只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篱藤,在不知不觉中,藤蔓上的刺扎进肉里,但与她头上和心上的伤痛比起,这手指上的伤不算什么,她只是悲凉地望着远方,眼眸里满是迷茫与失落,任凭自己的手指顺着指甲淌下了鲜血,一滴一滴滴在地上,倏地又被黄土吸收了。
“仙女姐姐——你流血了!”
不知从院中哪个角落,突然窜出一个壮硕的身影,一把从背后揽住初梦的腰,顺势将她缚在怀里,另一只手去抓她流血的手指。初梦正欲挣脱探查凶徒的面孔,却发现自己被壮汉箍地死死的,几乎动弹不得,情急之下只好大声呼救。
“仙女姐姐,你留了好多血——”壮汉却发出了清脆的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