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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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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8

    仿佛有千军万马,从钟弦的生活中践踏而过,将他的现实世界瞬间踏碎。

    他在碎片中看到无数的影子,就像被摔碎的镜子的无数个反光面,有些碎片会投射出一缕阳光,来自过去——草地青青,微风徜徉,阳光正好。

    有些碎片会隐约窥见一个人的影子——稚嫩的嘴角,细长的手臂,目光闪躲的眼睛。

    他拼不出完整的人。

    他想不起完整的记忆。

    但,有个人就在那儿。也许他曾去招惹,然后又被忽略。

    钟弦返回家中,彻夜坐在电脑前给邓忆写信。

    赵祺只是给了他一个电子邮箱。她说她也知之甚少,她不认为自己曾走进过谁的世界里。

    坐了一夜,钟弦一个字未曾写出。在混沌无序的记忆中,他找不到痕迹。偶尔想起某个少年玩伴,细想下来,也绝不会是邓忆。

    天亮前,他只是在键盘上敲了下面的字。

    “对不起。原谅我。”

    他憎恨自己。说不清是恨哪一部分。他的世界混沌分裂,从不曾有秩序。今天才知,有些机会可能曾眷顾过,但他像瞎子一样看不见。他只会像一只低级动物那样,因着欲望而行走,为了活着而活着。不管他是否有力量,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能要什么。

    但是现在他知道了。

    109

    工地出事了。

    欧航的表情像是天要塌下来了似的。

    送到工地的货,全部检测不合格。

    欧航慌张地冲进钟弦的办公室时,钟弦正失神地盯着落地窗前的两盆植物。

    “你的手机为什么一上午都打不通!”欧航在初冬的早上,跑的一头大汗。他坐在钟弦办公室里大科经常坐的那张沙发上。将外套解开,露出里面蓝白条相间的T恤。

    “两批货的检测都出问题了……”

    “你第一天做这行吗?”钟弦打断对方,他不想听欧航再描述一遍经过,昨天晚上大科已经在电话里向他交待了原委。

    钟弦站起来,拉上百页窗,将两盆无名植物保护在阴影下面。

    欧航恼怒地揉着头发:“大科不是说已经打点清楚了吗?既然塞了红包给监理,没道理呀。莫非他对我们没说实话,他会不会在中间抽条了?”

    “互相埋怨有什么用?监测不合格他又得不到任何好处。”钟弦倒不觉得心惊。可能是他最近头脑混乱的缘故,没什么事能让他慌张。“想办法解决就是了。”

    “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出面呢?”欧航费解。看得出他是特意来想把钟弦拉到工地上去。

    “他能解决。”钟弦从办公桌下面拿出做样板实验用的蓝色透明小喷壶,将水雾均匀地喷到两盆植物的叶片上,普通又丑陋的植物,看起来有了些许生机。

    运到工地的货,监测不合格其实是常有的事。这次之所以会让人慌张是因为他们事先已经打点过了——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是天经地义的规则。何况他们这一批货用的都是正品,就是为了应对初次的严格检查。

    意想不到,不该出问题的地方,竟然出了问题。而问题应该不是真的出在货物的质量上。

    “进工地的第一批货本来就会比较严。你急什么呢。”钟弦喃喃地说,他瞥了一眼沙发上的欧航。那个家伙今天看起来有点变化,似乎更有型了。“你换了发型?这个嘻皮风格挺适合你。我们三个人,反而是你在这行里的时间最久,你跟着李总那么多年,什么世面没见过。怎么还会因为这么个事而乱了方寸。”

    “我这可不是乱了方寸,只是你也太放松了。正是因为我在工程这行里的时间久,我才觉得这件事有点不寻常。没道理呀,上下都打点好了,怎么还会出问题呀。除非……除非有人故意针对我们。会不会有其它竞争者找到了更厉害的关系,临时想换掉我们?”

    钟弦摇头:“我们签了合同,拿下了供货权。他们不会变卦。这是不成文的行业规则。其它同行也不会再来搅和。暗中搞点小钱是有可能,对我们影响不会大。”

    欧航叹气:“虽然跟了李总七八年,我一直是做行政工作的,很少到第一线,工地事务接触的不多,大项目的经验就更少。说实话,在你来之前,李总还真没搞过特大项目,还是你有本事。可是,最近怎么感觉你心不在焉?能拿下大项目的机会不常有,把大项目的货供好也不是小事。既然大科负责的部分出现了问题,我建议你应该借此去了解清楚。”

    “他没问题。他自己能搞定。”钟弦坚持这样说。“工地小鬼一直都是他在打点,我忽然插手反而削弱他的公信力。”

    欧航犹不甘心地思索着:“不然,我去工地吧。看他是如何处理的。”

    钟弦沉吟了一下。“可以。你要找个好理由。别让他多心。还有,我周末要去一趟广州。”

    听了钟弦后面的话,欧航惊讶。“去广州做什么?有别的项目吗?先想办法把这个麻烦事搞定吧。”

    “只去一天。高中的同学在那边的设计院工作,套套近乎可能会搞到项目。”

    “唉。你。行,算是我胆小怕事好了。我们就安静地等着看大科怎么处理吧。”

    钟弦并非不为工地的事头痛。

    出了这样的事,意味着他们又要花一笔钱去搞定。还要重新准备样板去检测。过程繁琐又令人恼火。大科在昨晚的电话中就显得脾气火爆,甚至有责怪钟弦之意。正如现在欧航把责任推给大科一样,大科也同样讲出各种理由把责任推给欧航,他认为是欧航没有把货弄明白,导致抽样不合格。甚至还有责怪钟弦之意——怪他当初执意要欧航加入。

    出了事大家心情都不好,钟弦不与计较。

    110

    钟弦以前只来过广州两次。一次是初来SZ无处可去时曾想投靠一位广州的网友,另一次是应厂家邀请来此开会。

    他对这个城市的印象并不是太好。交通拥堵,路牌不清,外地人在此驾车迷路是很平常的事。有很多城区街道与建筑均很老旧,在一线城市之中,虽然它在名声上排在SZ之前,街景上却明显差出一截。当然几处地标处的夜景还是可圈可点。

    见过赵祺的第二天,他给皮尔斯打了电话。提议高中时期的乐队成员聚会一次。尽管意外,皮尔斯还是欣然同意,并张罗他们在这个周末相聚于广州。高中乐队的四个人中,皮尔斯目前在广州,钟弦,阿雕与飞碟分别由SZ、长沙和北京赶来。

    当得知飞碟是北漂一族,这一次是特意从北京飞来广州和他们相聚时,钟弦曾一时觉得内心难安。

    他让皮尔斯张罗这次聚会的目的,自然不只是为了与老同学诉旧情。他更多的目的是为了集众家之回忆,帮他寻找过去的记忆。

    皮尔斯将聚会安排在了一家顺德餐馆。

    钟弦赶到时,惊讶地发现另外三个人,都带了代表他们在乐队中分工的乐器前来,皮尔斯带了一只小手鼓,阿雕背着一个简易电音键盘,飞碟则直接背来了中学时期那把旧到家的电贝斯。钟弦走进饭店的包房,其它三位都神采奕奕地望着他,而他的目光却落在三件乐器上。

    莫名其妙地,他忽然红了眼圈。

    “哇靠,钟弦。”皮尔斯跳起来。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小胖子,理了一个河马样式的头型,在脑袋后面扎了一个小辫,像个设计师似的。“我们的主唱来了,还是那样帅到爆的一款。大家快把他按倒打一顿,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显然,在十几岁的年龄上,他们四个人组建乐队的经历,都是彼此心中一笔巨大的财富。回想起来,满是美好。

    谈笑风声、满面激动的三个人,就仿佛是三个火热的太阳。让钟弦也不得不被感染。

    “你北漂做什么?听说真的跟音乐干上了。”钟弦向飞碟问道。四个人中,只有飞碟坚定地选择一直做与音乐有关的行业。

    “做过编曲,也在酒吧混过乐队。”飞碟说。他的外貌中规中矩,白T恤牛仔裤中分的普通发型,反而在他们中间最不像搞艺术的人。

    “还没饿死吗?”皮尔斯打趣他。

    “饿死的时候再说呗。到时候找你们收留成不成?”

    细长个子还穿了一身黑西装的阿雕深沉地发言:“当初我们做乐队不过就是个爱好,我从来也没认为能去做这一行呀。上大学被迫分离,一直是我的遗憾。哪怕现在我们各司其职,各在天涯,如果你们一声招唤,我愿意到广州重新找个工作,我们还一起玩乐队,从前是少年乐队,现在是青年乐队,以后是老年乐队……”

    “此话正合我心意!”皮尔斯举杯与阿雕撞杯。钟弦望着他们一言不发,飞碟则摇头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皮尔斯对飞碟说,“你放不下北京是不是。非得等到北漂饿死才肯来找我们?”

    “我在北京有女朋友了。”飞碟说,得意地笑笑。“不然你以为我不来么?”

    “到底是现实更残酷呀。”皮尔斯笑着说,“说什么分离让我们都很痛苦,我看都是自找的。过去只能是一段美好的回忆了。钟弦,你怎么这么少话?”

    “我太激动。”钟弦说。“差点没忍住流马尿。你们信吗?”

    “不信。你最没心没肺。如果不是你。我们不会分开的。当初说好了去同一个地方上大学。你这个叛徒。”

    “有这回事?”钟弦装傻。

    “你连这个都忘了吗?”阿雕也很是不满。“我们当初报的志愿全在一个城市,原本指望能考上同一所学校。结果我和皮尔斯一起考上BH工程学院。飞碟落进BH一所大专。但距离不远。唯独你,去了城市另一边的外语学院。我们怎么不知道你还报了个外语学院?”

    “纯属意外。”钟弦笑道。“若能与你们在一起,谁愿意单独一个人跑到别处去。”

    “钟弦的学校比我们三人的确实高一档次,相信他也是无奈之举。”皮尔斯说。

    “他高中就是个混混,高考成绩竟比我们好。老天也是对他太偏爱了。”

    “大学好一点点,不代表就被偏爱了。”钟弦说。“人生长着呢。就比如飞碟,现在有了女朋友,看他那酸样一定是觉得挺幸福。你说他是不是被命运偏爱了呢。鬼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那你现在过的好不好?”皮尔斯认真地看着钟弦。“你没有女朋友吗?不会吧。”

    “你问哪一个?”

    “明白了。还是老德性。女朋友太多了,分不清哪个是真爱了吧。”飞碟笑的没心没肺。“是不是还夜夜新鲜,我不得不提醒你,完全是出自于哥们间的无私关怀——小心得病你。”

    “听说北京病的花样更多,你也小心呀。不信我没女友?我给你们就这印象。我高中时不纯情吗?”

    “当然。你那时是万人迷。主唱嘛,一身痞气,又坏又帅,我到现在还随时能看到那个画面——你满耳朵都是铜环,有一次还在耳朵后面贴了一个假纹身,不过真TM的性感。我是个男的都想把你按倒了摧残一下。咦?你现在倒是一个都不带了。公司不允许了吧。”

    “你才带铜环,你是牛。”

    “皮尔斯说的没错呀。你当时就是那样。”飞碟指了指自己耳朵上的耳钉。“我带不出你的效果,没长你那样子。当初很多同学说你是同性恋。”

    钟弦一口茶差点喷出去。“放屁。”当发现另外三人正奇怪地看着他时,才感觉到自己反应的有些激烈了。“我就是,怎么地。小心我睡了你们。”

    另外三个人哈哈大笑,不以为然了。

    “过去的美好,总是回不去了。我们当初是因为什么组建了乐队?”钟弦说。

    “高中一年级的事哦,是不是学校为了组建乐队还办了个选秀。我们四个人分别来自四个不同班级,哈哈,也算是缘份天注定呀。”

    在钟弦的提议下,他们将乐队组建的全过程仔细地回忆了一遍,每一个细节都拿出来咀嚼。在这个过程中,钟弦感觉得到三个伙伴的真情实意,心中不由地疼痛起来。他也说不清疼痛的原因,曾经的日子那么美好,如镜花水月隔在了时间的另一头。

    “你怎么了?”皮尔斯在兴高采烈之际,望向钟弦。

    “没什么,喝一杯吧。”钟弦举杯,饮下时,眼泪涌上眼框,“原来我还拥有过一种幸福,可是当时不知道。曾经那么好,再也回不去了。”

    另外三个人也有些感慨。飞碟笑道,“不至于落泪吧。钟弦你现在这么感性了。我们都还在,还能聚。我们本来说这次来声讨你背弃了我们。但是,算了!现在还不晚,我们还如此年轻,我们还能在一起。也可以再继续玩乐队。哭个头呀。”

    “钟,你为什么在大二之后就没有消息了。”阿雕问。“失踪了似的。我们知道你在大学里发生了一些事。听说你……”

    “咳咳!”皮尔斯咳嗽了一下,阿雕看了看他。“钟弦在大学里组建了新乐队。不过没我们三个什么事了。哎呀。我可不是吃醋。”

    钟弦放下酒杯。“我没有告诉你们。我有健忘症。我的脑子大概在几年前受过伤,我竟然不记得我受伤的经过。是医生告诉我,我有脑震荡的后遗症,时常发作,可能影响了记忆。”

    三个人都惊讶地看着他。“真的?”飞碟惊呼。

    “我这次来不但是想和你们诉旧情,聚一聚。还想和你们回忆从前。看看我的记忆是不是有了问题。是不是忘了什么而不自知?”

    “你还记得我们是谁吗?”皮尔斯望着另外两人说。

    “当然记得。一丝不差。从我们如何相识到现在都记得。我大概只是忘了某些事,或某个人。”

    “这是怎样的情况……只忘掉一部分吗?”

    “我不清楚。我想问问你们,我们在乐队成立之初,这个人是否出现过。”钟弦用手机展示邓忆的一张照片。三个人都凑过来看。然后彼此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这是谁呀。”飞碟问道。

    “你们都不认识?”

    “是以前的同学吗?不是我班的吧。乐队只有我们四个人。这个人,难道在选透时出现过?那时参加选秀的也挺多,再说过了这么多年,大概长的也变了样了。说不清楚呀。为什么单独问这一位呢?”

    “因为这个人说是我以前的好友。”钟弦撒了个谎。

    另外三个人瞪大眼睛,再次仔细观察照片。“也是个帅哥,不至于一点印象也没有。除非当初他没这么帅。”

    “他当时有自闭症,可能会沉默寡言。”

    皮尔斯忽然拍了下脑袋。“我有印象了。当初成立乐队的事,是你张罗的。你联合了学校的音乐老师。建乐队需要钱来买乐器。那老师曾介绍你去给别人当家教,教别人弹吉它。我记得当初这老师说他有一个朋友家的孩子有自闭症,需要练习和别人沟通,让你去教他弹吉它,但主要是和他聊天……”

    “说下去!”钟弦开始激动。

    “后来你给我们四个人买乐器的钱,就是你当了家教之后弄来的。不过你好像家教只当了一星期吧,就不去了。”

    “就一星期家教?我为什么不去了。”

    “你说目的达到了。可以建乐队了。反正你有足够的钱了。干嘛还要辛苦去教一个没天分的哑巴。”皮尔斯摸了摸脑门提高声音,“我想起来了!确实是有这件事,后来我们成立了乐队。每天都很忙,就渐渐把这事忘了。”

    阿雕指着钟弦的手机屏幕说:“你确定那个自闭症孩子就是照片上这个人吗?他当时多大呀,十四、五岁?”

    “我没见过。”皮尔斯说。“只有钟弦自己见过。我只是知道这件事。如果不是这件事,我们就没有钱买乐器呀。是钟弦弄来的钱。一个星期就弄到了足够的钱。”

    “一个星期?”阿雕疑惑地说,“什么钱一个星期就可以赚到,太快了吧。”

    飞碟也看向钟弦。“你怎么弄到的不会是偷的吧?自闭症少年后来怎么样了?”随后又感叹,“你当初能干出那事,你以前就是个……唉,年少轻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