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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二,龙抬头,黄道吉日,不避凶忌。
秋惊寒率三军斩首祭旗、祭天、祭地、告庙和祭军神。祭祀礼毕,天子召见,授之以节钺。
天子依依不舍,率百官送至城外。长亭外,古道边,荒草碧连天。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陛下请回吧。”秋惊寒一身素衣,愈发清减。
“明知爱卿病体支离,朕还让爱卿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朕之过也。”圣上握着她的手久久不愿松开,歉疚与不舍在胸腔来回翻滚,眼底隐隐现出血色。
“末将尝闻‘苟利社稷,死生以之’,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秋惊寒淡淡地应道。
“你……你什么时候才能再回京?”明知不该,却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不去想眼前的离别,多思未来的重逢,似乎这样就能让心底的思念轻一点儿。
“荡平北境,先帝给了末将五年。如今,陛下给几年?”她抽回自己的手,有些孤傲地扬了扬嘴角。
没有归期,这正是离别的意义。
陛下收紧了双手,手心似乎还余留着她那带着凉意的冷香,笑叹:“沈翊、百里瞻两员虎将已生死难测,你一定要爱惜自己,朕最后的常胜将军,切勿贪功冒进。”
只要你能安然无恙地回来,什么时候都可以。
“陛下谬赞,微臣愧不敢当。五行无常胜,四时无常位,日有短长,月有死生,微臣又怎能当得起‘常胜’二字?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她扯了扯嘴角,神色间带着萧索与落寞,还有对战争的厌倦。
陛下呼吸一滞,心痛难忍,拍了拍她的肩膀,退至一旁,再无余话。
群臣纷纷上前敬酒话别,有诚心祝愿她早日凯旋的,也有言不由衷的,前者如成王、张远、曲蘅、章阁老的门生、崔氏的姻亲,后者如童靖、高升之流,但是不管是真情或假意,都不敢流露出半分不敬,因为秋惊寒的身份非同一般,陛下对秋惊寒的爱重也显而易见。因此,话别的场面显得极为庄重与肃穆。
最后一位是慕致远,神色温柔拉着她的手细细叮嘱:“春寒料峭,你要时刻仔细身子。虽然这次出征率领的是水师,但你也不许下水。府中诸事,你都不必担心。我会将舅舅送回淮安,然后再转道回淮北祭祖。小阳的课业,师傅、旷达和我都会好好盯着……”
家长里短,事无巨细,温情脉脉,羡煞旁人。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秋惊寒握紧手中被某人强塞的红豆,嘴角愉悦地微微上扬,垂眸遮住了眼中的潋滟。
炮鸣三声,大军开拔。马鸣风萧萧,落日照大旗。秋惊寒转身进马车,春风拂过,重重扫落帘子,隐去了她清瘦决绝的身影和那一身的风华。
二月十五,三十万大军在豫州会师。各路兵马就是否率兵前去营救百里瞻与沈翊产生了分歧,争论不休。有人说,沈翊杳无音信,彭城恐怕早已沦陷,百里瞻被困宣州恐怕也独木难支,倘若发兵营救,哪路兵马带兵与正在进攻冀州的东夷主力对峙,哪路兵马意孤军深入支援百里瞻与寻找沈翊,哪位将领统御,胜算几何,对诸如此类的问问,议论纷纷。一连三日,秋惊寒冷眼旁观,私令沈黑妞、莫问、梁文锦等亲信不许掺和。
第五日,擂鼓聚将,升帐议事。
待众将聚齐,秋惊寒手一挥,命军士绑了十余将领,跪在堂下。
秋惊寒负手冷笑道:“本帅平生最好做杀鸡儆猴之事,阵前斩将之事也做得熟能生巧。吕志平,在众将中数你年纪最大,军功最多,你来说说惑乱军心该当何罪?”
吕志平出列抱拳为礼,身为青州老将,对秋惊寒之名早有耳闻,知她雷厉风行,喜怒难辨的性子,也没敢忘记她在漠河一役阵前斩将五十余人的大手笔,因而不敢吱声。
“一个个都是军功在身,一个个都带过兵打过仗,一个个都食君之禄,却都喜好做些摇唇弄舌之事,简直令人不齿!你们这是将军当太久了,想做幕僚还是妇人了?要不本帅成全你们?”
“末将冤枉,末将并没有惑乱军心,只是分析当下局势。”有人应道。
“末将冤枉,末将并没有惑乱军心,只是进言方式不当。”有人应道。
“末将冤枉,末将并没有惑乱军心,只是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还有有人应道。
“张桓,你身为一名小小的偏将,有何资格妄议军政,又是谁给你的权力妄议军政!苗军,中军帐敞开了四日,怎么不见你去进言?在大庭广众之下滔滔不绝,你是在跟谁进言?你眼中可还有本帅!李茂,你身为将领信口开河,又该当何罪?”秋惊寒一一驳斥,无人敢应。
“关雄!”
“属下在!”关雄捧着纸笔出列。
“蛊惑军心,按律当斩。然而当下正值用人之际便法外开恩,这十二人免去死罪,庭杖二十,记大过,以儆效尤!诸位,两国交战之际,如果有任何人胆敢再惑乱军心,妄议军政,斩!”她嘴角勾出一丝冷意,透出冰冷而嗜血的杀意。
“是!”众将领命,冷汗淋漓,谁也不敢将她的话视同儿戏了。
“本帅意欲发兵彭城与宣州营救二位将军,众位将军有何看法?”她往正中的椅子重重一坐,双目如电,气势逼人,“有不同意见的,不妨现在说道说道,倘若现在不说,那就不要让本帅听到第二种声音!吕将军、杜将军、张将军、郑将军,嗯?”
被她提名的吕志平、杜存远、张朗、郑云龙四人分别为幽州、徐州、扬州、交州四地最高将领,威望也最高。
“末将虽不认为即刻发兵营救两位将军是上策,然而愿意听从调遣,服从军令。”吕志平最先表态,直接客观。
有了吕志平的开头,剩下几州将领也不再拘谨。
“末将认为分兵则分势,恐怕难以阻挡东夷西进!请元帅三思,请元帅以大局为重!”杜存远性情耿直,也是直言不讳。
“元帅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虽然末将不懂元帅发兵营救的道理,但是末将认为兴许自有深意。因此,末将无任何异议。”张桓之叔张朗嘲讽道。
沈黑妞、莫问捏了捏拳头,被秋惊寒眼风一扫,熄了心中的怒火。
“虽然营救会削减我军的力量,然而良将难求,倘若对两位将军弃之不顾,今后谁还敢舍生忘死?所以,末将愿意率军去宣州。”郑云龙道。
“郑将军此言深得我意。昨日,本帅收到来自宣州的战报,诸位都看看吧。”
关雄从怀中拿出一块染血的衣襟,呈至众将面前,上面是一封血书:我十万男儿已所剩无几,敌攻势未衰,前途难卜。若宣州阵地存在,我当生还晋见元帅。如阵地失守,我就死在疆场,身膏野革。他日抗战胜利,元帅乘舰过清弋江时,如有波涛如山,那就是百里来见你了。
字字含血,句句滴泪,热血男儿皆动容。
“本帅用兵从无弃子,本次亦复如是。”秋惊寒斩钉截铁地言道,手持虎符起身,“本帅意已决,众将听令!”
“末将在!”众将皆躬身抱拳听令。
“梁文锦为右先锋,莫问为副将,点兵八万支援宣州!张朗为左先锋,沈黑妞为副将,点兵八万攻打彭城!郑云龙为中军主帅,吕志平为副将,赵显贵、钟离涛为中军左右先锋,点兵十万星夜赶往冀州,迎战东夷主力!日行百里,违令者斩!全部打本帅旗幡,违令者斩!枉顾军令、玩忽职守者,斩!滋扰百姓、目无王法者,斩!酗酒滋事,犯上作乱者,斩!”秋惊寒面无表情地言道,言辞冷厉,整个人如出鞘的剑。
一连五个“斩”,把众将吓得不轻。吕志平、郑云龙等老将心中暗赞:秋惊寒调配有度、治军之严,果然名不虚传,攻克东夷有望。当然也有人心怀不满,张朗见秋惊寒命郑云龙为中军主帅,自己留守豫州,便暗中耻笑秋惊寒是贪生怕死之徒。
“白芷汀寒立鹭鸶,草风轻剪浪花时。烟幕幕,日迟迟,香引芙蓉惹钓丝”。春季,对秋惊寒来说,是最佳的垂钓时节,不可辜负,不容错过。钓鱼船上一尊酒,月出渡头零落云。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一待便是一整日,闲散得若一纵情山水的江湖侠客。
关雄暗暗着急,托淮山去探秋惊寒的口风,可是一连多日人影都没见着。
这一日,金乌西坠,玉兔东升,秋惊寒提着鱼篓踏着满地星辉尽兴而归,却在中军帐前遇到了一排带有温度的“木桩子”——正是甘雄、薛敏等亲信,寒露湿身,显然已静候良久。
秋惊寒一怔,似笑非笑地道:“怎么都想吃鱼了?今日收获颇丰,但是也不够你们这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分呀?算了,爷今天心情好,大家也都在,那就爷就忍痛割爱,煮了下酒吧。”
说着,她放下鱼篓,解下斗篷与蓑衣。淮山一一接过,忙命人将鱼送至膳房,又端来温水给秋惊寒净面洗手。
“看你们这架势,爷不说点什么,你们是不会走了。既然这样,杵在外面作甚,都进来吧。”她一面接过淮山递过来的披风,一面漫步进帐篷,神气高朗,轩然霞举。
“退之愚钝,猜不透元帅的深意,将军们也心中没有底,所以……”关雄讪笑道。
“沉静庄重,退之不若旷达。”秋惊寒有感而发,倒是未见责怪。
众将鱼贯而入,纷纷入座。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诸位对东夷知之多少?”秋惊寒双手交握,目光在众将脸上逡巡。
“东方曰夷,夷有九种,曰畎夷、于夷、方夷、黄夷、白夷、赤夷、玄夷、风夷、阳夷,主要有赵、嬴、偃、己等姓。”幕僚郑轩答道。
“北起幽燕、南至淮水、东抵黄勃、西倚巍峨的泰山,气候温润,物产富饶。”幕僚郑文竹道。
“东夷人身材高大、民风淳厚、喜骑射、善征战。”薛敏道,“比如偃伯庸,偷袭青州的主将就能征善战,使得一手好弓箭,据闻矢无虚发。又如进攻冀州的主将己怀瑾,力大如牛,至今未逢敌手。”
“东夷始祖大业据说是其母女修吞食玄鸟之卵后生,所以他们以鸟为图腾。赵氏祖先大廉,号“鸟俗氏”。此外,他们还有尚白之俗,以白色动物为祥瑞,喜好白马、白鹿、白骡等。”淮山低声道。
“赵氏不严礼教宗法,在社稷宗庙继承上,属立贤与嫡长子并行,废长立幼,或立庶子屡见不鲜。东夷当今皇帝有三个皇子,大皇子已过而立之年,庶出,母妃出自世族大家,从小便显示出治国的天赋;二皇子弱冠之年,皇后嫡长子,暂未显露出过人的天赋,最大的依仗是手握兵权的舅舅;三皇子,二皇子与一母同胞,十二三岁年纪,暴戾寡恩,动静无常,却与东夷皇帝年轻时最像。”关雄捻须道。
“如此看来,你们都是有备而来,甚好。”秋惊寒赞道,狭长的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爷今日收到一个消息,有人在兖州济阴郡见到了三皇子的身影,诸位有何看法?”
“属下愚笨,只能看出继青州沦陷后,济阴郡也失守了。”李瑞挠着脑袋不好意地道。
“属下认为,既然三皇子敢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济阴郡,那么率军攻打兖州的敌将一定是深得东夷皇帝信任的人,那么十有八九是那劳什子当国舅的大将军。”魏勉笑道。
秋惊寒表示赞许地颔首。
“退之有何看法?”秋惊寒将目光投向关雄。
却见关雄正伸着食指点在沙盘上,围着济阴郡区域画圈圈,嘴里念念有词:“兖州,东为江,北为济,西为河,南为淮,处东西两个高地之间,地势低洼,降雨丰富,易受到洪水袭击。每遇黄河发大水或天降暴雨,则沟河淤塞,造成灾害。济阴郡,济阴郡,系天然古泽,南有‘菏山’,北有‘雷泽’,济水所汇,菏水所出,连通古济、泗两大水系。济水,导水东流为济,入于河,溢为荥,东出于陶邱北,又东至于菏,又东北会于汶,又北东入于海。可济水三隐三现,百折入海,神秘莫测,这……这怎么能行呢!”
他先后念到兖州、济阴郡、济水三处,似乎找到了某种似是而非的联系,却又一时理不清其中的玄机。
“退之,你这是在画圈圈诅咒谁呢?”公孙皓打趣道。
“退之是在想如何攻下济阴郡吧?”秋惊寒洞若观火。
“倘若能拿下济阴郡,切断南下敌军的粮道,让他们首尾不能顾,再好不过。那样一来,我们与张朗等彭城方向的大军一夹击,关门打狗,进入徐州偃伯庸就会成为丧家之犬,也能大大缓解豫州的压力。可是,属下并没有想到如何将四万大军悄无声息地从豫州行至济阴郡的良策。而且,四万大军长途跋涉后,面对敌方的五六万精锐也有些力不从心。”关雄苦笑道。
“为何要带四万军从豫州绕至济阴郡?为何要拿下济阴郡?又为何要与敌军精锐以硬碰硬呢?”秋惊寒一连三问,环环相扣,步步紧逼。
“不拿下?围而不攻?”关雄惊疑不已,“那岂不是要更多的兵力?”
“退之能想到攻打济阴郡已是难能可贵,可终究是拘泥于一城一池之间的得失了。”秋惊寒难掩失望之情,“也罢,那你可知爷为何派沈将军给张朗做副将?”
“沈将军虽神勇,然而论资排辈来说究竟不如张朗。”关雄轻声道。
“玉延,你来说说。”秋惊寒不置可否。
“窃以为,扬州六万兵马以张朗为首,还没迎战便夺去他的指挥权恐怕难以服众。但是,张朗其人刚愎自用,倚老卖老,侄子张桓又受了军法,先生对他并不放心,所以才派沈将军与他一同。沈将军有万夫莫当之勇,一则可以震慑张朗,二则若徐州有变,斩杀张朗绰绰有余。即便失手也能迅速杀出一条血路,与宣州的梁将军和莫将军会合或者回豫州求援。当然,依梁将军和莫将军在潼关之战的锐气,支援宣州应当万无一失。先生,不知学生说得可对?”淮山仰起白皙的脸庞,十五六岁的少年,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十分想要获得先生的赞扬,却又用自己良好的教养极力遏制着,眉宇间分明带着几分不知所措。
关雄低首,羞愧不已。
秋惊寒轻笑出声:“那你说说,是否该率军去济阴郡?”
“这四万大军驻守在豫州最为稳妥。”淮山认真的应道。
“那济阴郡就不管了?”
“先生……先生不是还有五万凉州精锐麽?”淮山微微一急,低下微微发红的脸。
“凉州军到兖州,要么穿过并州和冀州,要么横穿司棣,怎么算都比豫州发兵来得晚。”关雄一针见血地指出实情。
“这个……”他犹豫不决地望了望秋惊寒,又看了看关雄,嗫嗫道,“这个,您得问先生。”
秋惊寒大乐,抚掌而笑:“退之,你不必不服老。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几十年后,叱咤风云的人物,不是你,也不是我秋惊寒,而是那些年轻人。而我们,只能用血骨化作历史的油墨,一点一滴勾勒出历史的斑驳,留下时代的烙印,再由时间浸透,最后却被善忘的世人遗忘。”
“多谢将军宽慰,是退之狭隘了。”关雄不好意思地笑道,并朝淮山行了一礼。
“诸位听令!”
众人皆起身,恭谨以待。
“从明日起,退之掌管豫州守军,日行百里,将大军率至北部的谯郡驻扎。旗号不变,一切令行禁止,与我在时无二,切勿走漏爷离开的消息!以防不测,爷将兵符交给你,如有不服者就地斩杀!豫州,进可攻退可守。退之,你可明白爷的意思?”秋惊寒语重心长地道。
“属下明白!倘若沈将军求援,发兵一万支援;倘若济阴郡有变,时刻准备收复兖州!”关雄大声应道。
“薛敏、李瑞、魏勉、公孙皓等人留在豫州,游长生、洛文、云清三人点兵八千,随爷去济阴郡,郑轩、郑文竹兄弟和玉延随行。”
秋惊寒遣散众人,独独留下了淮山。
“你怎知道爷去凉州搬兵了?”秋惊寒似笑非笑地道。
“猜的。正月十八,成王携子拜访太傅大人,席间楚校尉消失了一炷香的时间。离府时,神情古怪,脸上紧张、喜悦交织,十分精彩。直到出征,再未见到他。依学生的猜测,他对先生敬若神明,若是在京城,无论如何都会随军出征。”淮山细细道来,有理有据,“再结合先生与军师的对答,学生便大胆猜测他应该是去凉州了。”
“胆大心细。”秋惊寒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