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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秋风萧瑟,月明星稀。子夜时分,慕致远还未入睡,帐外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与巡夜的士兵的沉重步伐截然不同。慕致远挑帘追了出去,果然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人。月光洒在她银色的发梢上,隐隐能看到银色的光芒流动,显得神秘而温柔。她穿着麻鞋浄袜,丝绢道袍,宽大的袖子随风飘扬,潇洒自如之气浑然天成
“更深露重,你要去哪儿?”慕致远低声问道。
她朝他招了招手,未应答,往上山的小径攀爬,留给他一个高瘦的背影。
慕致远无奈地摇摇头,跟了上去,一路无话。
到了山顶,慕致远不觉呀然一惊,不知何时居然布置了一个道场,方圆二十四丈,每一层高三尺,共是九尺。下一层插二十八宿旗:东方七面青旗布苍龙之形;北方七面皂旗作玄武之势;西方七面白旗摆白虎之威;南方七面红旗成朱雀之状。第二层周围黄旗六十四面,按六十四卦,分八位而立。上一层用四人,各人戴束发冠,穿皂罗袍,凤衣博带,朱履方裾。前左立一人,手执长竿,竿尖上用鸡羽为葆。前右立一人,手执长竿,竿上系七星号带,以表风色;后左立一人,捧宝剑;后右立一人,捧香炉。坛下二十四人,各持旌旗、宝盖、大戟、长戈、黄钺、白旄、朱幡、皂纛,环绕四面。
秋惊寒缓步登坛,焚香于炉,注水于盂,仰天暗祝。一跪,二拜,三叩首,嘴里低声吟唱着古老的经文,腔调高亢明亮,东南西北四面一一如此。而后,从怀中取出八卦盘,咬破食指,用鲜血画出了一个五芒星图案。接着,她捧着八卦盘面北盘膝而坐,左右手掌朝上,食指中指捏成兰花状。
怪异的现象就在此时出现了,只见秋惊寒面前的八卦盘中缓缓升起十束幽蓝色的光芒,组成了一个诡异的五芒星,直冲天际。再往远方望去,敌军阵中的浓雾消失不见,一兵一卒宛若在眼前。
“快,你快画阵图!”秋惊寒吃力地对他低吼。
来得匆忙,笔墨纸砚都未带,慕致远忙解下外袍,咬破手指画阵图。
约半柱香时间,阵图已画了一半,耳边传来呼啸的风声,还有那人细细的喘息声。光芒越来越弱,慕致远却不敢分神去瞧她。
“东北角有一个扇形区黑压压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怎么办?”他低声问道,手指并未停下。
“那定然是方外之人,不是和尚,就是……就是道士,你……你不必理会。”她断断续续地应道。
一炷香过后,光芒越来越小,在熄灭之前慕致远画了好阵图,她抬头向秋惊寒望去,见她一动不动的模样,去摸她的手脚发现冰凉入骨,吓得差点魂不附体,幸好还有鼻息。他不敢贸然移动,只好抱着她给她取暖。
约过了半个钟,她才缓过气来。
拄着慕致远慢慢站起,收好八卦盘,寒声道:“不许擅离方位,不许交头接耳,不许失口乱言,不许失惊打怪,如违令者斩!”
众皆领命,二人这才下了台。
慕致远将秋惊寒送回军帐,见无异常之后,立刻去了张远帐篷,幸而张远也未曾歇下。
“慕大人夤夜来此,可是出了什么事?”张远面色凝重地问道。
慕致远拿出血色袍子交给他,张远接过,匆匆扫了几眼,颤抖着双手惊道:“这可是敌军的阵图,大人从何得来?”
慕致远三言两语将经过说了,末了急切地问道:“先生,她……可是身怀异术?”
“在此之前,虽未见她用过,但是在排兵布阵上异于常人,甚至有时与兵法相悖。训诫梁文锦、莫问等后起之秀时也曾听她说过‘为将者,如不通天文,不识地理,不知奇门,不晓阴阳,不观阵图,不掌兵势,庸才耳!’之言,想必熟读《三韬六略》,奇门遁甲、阴阳八卦的造诣也极高。就像当年漠河之役,旷达曾仔细询问过梁老将军,老将军对以少胜多那一战的详细经过三缄其口,最后逼急了说了句,你若是不想害死将军,就别再问了!”张远沉吟道,“既然是出自将军之手,那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看她样子,似乎极为虚弱,对她的身体恐怕是不好的吧?”慕致远追问道。
“奇门遁甲,以道御术,先知天下,被尊为‘帝王之学,方术之王’;三韬六略,军可以死易生,国可以存易亡。精通二者,往往鬼神莫测。”张远叹息道,忽然又不忍地垂目,“可正因为如此,他们往往命运多舛,或是多病多灾,英年早逝;或是暮年凄凉,曝尸荒野。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天妒英才,慧极必伤吧。如此才智,再加上宁折不屈的性子,若一直留在京城,恐怕未必是苍生社稷之福,反倒不如驰骋沙场,立不世功勋。秋老将军遗志让她来燕北参军,不可谓不是深谋远虑,良苦用心。淮安崔家,世家之首,鸿儒辈出,这一辈最杰出的后生却是外孙女,这谁又能料到呢?”
“她师从何人,先生可知?”
张远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今夜我未曾出门,也未曾见过谁。”慕致远深深一揖,心情沉重地告辞。
第二日,聚将议事,慕致远推辞未去。傍晚传来消息,军师收到了暗探传来的敌军布阵图,慕致远低低骂了声:“这老狐狸,不去做戏子真是可惜了!”
夜间,想着昨夜的所见所闻,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索性挑灯,拿了书卷消遣。子夜时,未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反倒是等来了梁老将军。
“元帅请慕大人去山顶赏月。”梁老将军开门见山。
慕致远低应了一声,备上笔墨纸砚出门,说不清心中到底是何种滋味,一会儿喜,一会儿忧,一会儿惊,一会儿怒,百抓挠心。
“大战在即,元帅倒是好兴致!”慕致远忍不住出口伤人。
“来时元帅有吩咐说,若是大人不愿去不必勉强。”梁老将军笑呵呵地道。
慕致远嗤笑道:“你们元帅,昨夜赏了大半夜的月还没赏够麽?”
“元帅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慕致远一噎,竟无以应答。
梁老将军忽然回首望着他,目光炯炯,幽深的目光似乎比月光还要清冷。
慕致远气势瞬间弱了下来,顿了顿,轻声道:“我心悦她,只要她不做出祸国殃民之事,回京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自有分寸。”
“如此,倒也不枉费元帅对你的信任。”梁老将军微笑道,继续前行。
“她那是信任吗?越看越觉得她是缺一个会画阵图的!”慕致远有气无力地控诉道。
这回换成了梁老将军无言以对。
二人登顶后,正逢秋惊寒面北而跪,左手滴着血在画五芒星,妖娆的红色一点点地融入八卦盘,缓缓流转,幽蓝之光慢慢升起。变化就在此时发生了,她身躯忽然晃了晃,飞快地举起右手遮住了双眼,低声道:“快,快用布把我眼睛蒙住!”
慕致远三步并作两步,从衣襟上撕下一大块,折成布条,蒙住她的眼睛,哑声道:“你……你怎么了?”
“无事。”她急促地道,“快看北面,与昨夜相较,可有什么很大的不同?”
“阵法中央有一条张牙舞爪的龙。”梁老将军抢答道。
“旷达,是飞龙在天,还是龙困浅滩?”她急忙问道。
“龙困浅滩。”张远望了望低声应道。
“万幸!”她似乎松了口气,又问道,“还有呢?”
“龙的旁边还有一只巨型野兽,两只耳朵像大蒲扇,一对长长的牙像白玉,长长的鼻子像一条翻滚摆动的蟒蛇,四肢像大柱子。”梁老将军描述道。
“象,大象。”张远、慕致远异口同声。
“唔,我知道了。”她挥手灭了蓝光,收了八卦盘,颤巍巍地起身。
慕致远怕她跌倒,不动声色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低声道:“还需要画出来吗?”
她摇了摇头,淡淡地道:“北狄历来设有左右贤王之职,没有丞相一说,那么必然是丘兹丞相胡素到了。至于皇上,煞气那么重,应该是北狄皇帝压阵。”
“破阵讲究相生相克,凭空多了个帝王与丞相,明日该如何破阵?”张远忧心忡忡。
“不仅仅是如此,王侯将相俱在,旷达恐怕是忘了,隗克敌又称小侯爷。”她解下眼睛上的布条,似笑非笑地道,“天无绝人之路,说不好只能委屈慕大人了。”
“如有子归能够效劳的,尽管吩咐。”慕致远道。
她点了点头,又对张远道:“旷达,我这有一要紧事情需要你立刻去督办,务必在天亮前完成。须在敌军的正南方约百米开外处垒一四方高台,高九尺,垒三层,顶层备好战鼓一面、战旗四十九面,及古琴一张。”
破阵当日清晨,天还未大亮,整个军营已经有序地动了起来。城门大开,各位将军调兵遣将,将士们一波一波地外城外奔去,络绎不绝,井然有序,万马奔腾,气势恢宏。
慕致远草草用过早膳后,匆忙赶到秋惊寒的中军帐。秋惊寒一身祥云道袍,被发跣足,正在摇铜钱占卜。
“元帅,大喜!”张远急匆匆地奔了进来。
“喜从何来?”秋惊寒抬头问道。
“凉州的三位老将军到了,还带了五万兵马!”张远喜不自胜。
慕致远心中不由地咯噔了一下,暗自揣度:“五万兵马?这可不是小数目。燕北军所有在册的军士都已在函谷关,为何会凭空出现五万?她该不会是私自征兵吧?”
慕致远虽心有疑虑,但深知不是追问的时候,于是选择了沉默。
“他们自己送死倒也罢,还把我最后的筹码也带了过来,真不知该如何说那几个老顽固!”秋惊寒面色不佳地道。
“元帅,这不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麽?几位老将军既然来了,且在战场上余威犹在,元帅又何必拒之门外呢?那五万将士为报元帅当年再造之恩,都是自动请缨而来。还请元帅成全!”
“如今在世享有赫赫威名的老将军只有四位,他们若都在我的手中折损了,我又该如何向爷爷交代?”秋惊寒叹道,“我自是明白他们的拳拳爱护之心,可是我于心何忍哪?”
“几位老将军的脾气您是知道的,恐怕难以阻挡他们参战的决心。”张远道。
“也罢,三位老将军编入中军,命卢刚、薛敏、洛文等人看顾一二。五万兵马暂时陈列在高台四周,听候我的差遣。”秋惊寒垂目低声道。
张远领命而出,不一会儿又进来了,神情古怪地道:“外面有两人吵着要见元帅,其中一人有些像卢先锋,还有一位是个俊俏的小公子。”
“快传!”秋惊寒面上掠过浅淡的惊喜之色。
慕致远猜测可能是秋向阳来了,除了秋向阳,恐怕难有他人能够令秋惊寒面露喜色,而且卢玄铁如今是秋家的家将。可是又觉得不太可能,他们二人来此作甚?
不一会儿,张远领着二人进来,果然不出他所料,正是秋向阳与卢玄铁。
“元帅。”。
“慕大人。”
二人异口同声,恭恭敬敬地行了军礼。
“卢叔辛苦了,黑妞若知道您来了,不知道该高兴成什么样呢。”秋惊寒率先与卢玄铁点头寒暄道。
“大小姐客气了。”卢玄铁克制住胸腔中的激动,垂手低声应道。
秋惊寒吩咐再次上了早膳,这才转首对着秋向阳板着脸训斥道:“都敢私闯军营了,你胆子不小啊?”
“师傅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这可是奉师命来的,姊姊不可再教训我。”说完,便没个正形地扑入了秋惊寒的怀中。
慕致远心中惊喜交加,想不到师傅暮年竟然收了他做关门弟子,看来离京前的引荐真是明智之举。张远一惊,没料到眼前这个粉妆玉琢的小公子居然是秋惊寒的弟弟,不觉深深打量了一番。
秋向阳在秋惊寒怀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好,还不忘讨好卖乖,眨着大眼睛道:“您就是姊姊麾下那个最聪明的张叔叔吧?久仰大名!”
张远摇头失笑,真不知他这股机灵劲是跟谁学的,跟传说中那个足不出户的秋小公子可一点儿都不像。
“旷达,不必理会他。你越理他,他越来劲。”秋惊寒拍了拍秋向阳的脑袋,“你给我安分点,否则军棍伺候!”
秋向阳脆生生地应了一句,接着又顽皮地吐了吐舌头。
“师傅他老人家身体可还好?”慕致远低声笑问。
“据说,师傅他老人家去金銮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了一场,我才得以光明正大地离京,师兄觉得呢?”秋向阳笑嘻嘻地道。
“应该是极好的。”慕致远忍俊不禁,那场面简直是不敢去想象,师傅真是越活越年轻了。
“旷达,楚忠良是否也在那五万军士中?”秋惊寒忽然问道。
“大军离开凉州时,旷达按您的吩咐将楚公子交给了龚副将。后来接到消息说,楚公子熬不过军中的训练,悄悄逃了出去,不想却被其中一位老将军捉了回来,然后就留在三位老将军面前听命了。方才远远地瞧了一眼,纨绔之气倒是少了许多。”张远微笑道。
“他来得正好,今RB帅要让他知道王府公子岂是那么好当的?”秋惊寒勾了勾嘴角,狭长的眸中闪过几缕暗芒,“旷达,你立刻去将他留下来。对了,那五万军士中只要名字在军册上出现过的都要挑出来。此外,挑三千军士,移上百块大石头摆在高台之前。我自有妙用。”秋惊寒吩咐道。
张远领命而去。
秋向阳、卢玄铁二人用完早膳后,红日已在东边缓缓升起,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秋惊寒揉着额角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秋向阳的提问,声音越来越低,后来竟然阖目睡了过去。秋向阳抱紧了她姊姊,小小的脸上布满心疼,眼眶湿漉漉的,仿佛受惊的小鹿。
慕致远叹了口气,起身给秋惊寒披了件薄毯,对卢玄铁打了个手势,二人悄悄退了出去,进了慕致远的军帐。
“战场可不是好玩的,小公子怎么来了呢?”慕致远大惑不解。
“章阁老的故居在青州,您是知道的。中秋前夕,公子随阁老一同去青州省亲,本来打算今日回京。临行前却接到了大小姐的亲笔书信,公子这是星夜赶过来的呢。”卢玄铁忧心忡忡地道,“冒昧地问一句,大小姐面色憔悴,是何故?”
“她在漠河之战落下了病根,这几年又劳心劳力,身体一直不太好,可她又对身边的人瞒得紧。所以,到底坏到什么程度了,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吧。”慕致远亦愁眉不展,“此战过后,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是会回京了,到时候请御医给她看看。只是,眼前这场战争啊,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多谢大人告知。”
“您也歇会儿吧,正午破阵,估计到时候少不了您。”慕致远温声道。
卢玄铁知道慕致远说的是实情,未推脱便歇下了。
隅中,驻扎在函谷关的大军已经开拔走了,只剩下八千守关的将士。秋惊寒等人坐着马车最后出关,往战场奔去,车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正是慕致远熟悉的味道,她气色似乎好了许多,秋向阳正在她怀中睡得不分东南西北。车夫是卢玄铁,戴着大大的草帽,遮住了大半张脸,有种莫名的落拓之感,有些像江湖侠客。
到了阵前,秋惊寒一行下了马车。秋惊寒并不急着登台,先将秋向阳扔给了崔显,然后就姿态悠闲地去摆弄那些石块了,命将士东移一块,西移一块,初时看似毫无章法,后来风声渐起,飞沙走石,飞鸟不经,不辨东南西北,不见日月星辰。慕致远知道这大概就是乱石阵了,却不知用来作甚。
摆好之后,在正中放了一把椅子,四周点了七盏油灯,并洒了一圈的米粒。做好一切,秋惊寒满意地踱步而出,吩咐张远道:“将楚忠良叫过来。”
不一会儿楚忠良便被带了过来,数月不见,晒得黝黑黝黑的,原本一身的细皮嫩肉不见踪影。
秋惊寒也不与他客套,劈头盖脸地问道:“你就是成王府的小公子楚忠良吧?”
这话问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是楚忠良还是下意识地应道:“是的。”
秋惊寒忽然冷冷地笑了笑,寒声道:“甚好,你一定要记着这话。”
楚忠良惊愕地抬头,还未等他开口,就被秋惊寒一拳打晕了。接着,她一手提起楚忠良,抛入了阵中。慕致远瞄了瞄,目测大概会落到正中央那把椅子的位置。
秋惊寒这才甩了甩袖子,登台。她伸手在古琴上随意地拨了拨,试了试音色,满意地点了点头。
此时,离正午还有一刻钟,远处依然是黑压压的一片。高台之下,四十多万征北军士气昂扬,军容肃整,杀气腾腾。高台之上,她背着双手随意地站着,衣袂飘扬,银丝在阳光下跳舞。她身后是慕致远与张远,一左一右,再后面秋向阳懒洋洋地挂在崔显身上。而卢玄铁呢,也没闲着,光着膀子,露出伤疤纵横交错的背部和粗壮的胳膊,右手拿着鼓锤,高高举起,随时准备重重地落下第一锤。
“兄弟们,赢了这一战,三个月之内,让大家回家!”她微笑着高声呼道,细致的温柔在眉眼间倾泻而出,散发出动人心魄的美丽。
慕致远从未见她如此温柔地笑过,将士们想必也一定未见过。她鼓励的话语,再寻常不过,可是瞬间令将士们热血沸腾,悄悄红了眼。他们最尊敬、最年轻的元帅,许下了承诺大家很快就可以回家了,终于可以回家了!那是几千个日日夜夜来最大的梦想啊!
回应她的是一声高过一声的“杀”,喊声震天!
秋惊寒右手高高举起,重重落下,隆隆的战鼓惊天动地。大军闻声而动,从四面八方鱼贯而入。阵中忽然射出万丈光芒,呈现出一个金色的八卦,耀眼的血红之色似乎从太阳上源源不断的流入八卦之中,不断流转。正中一条盘龙张牙舞爪,隐隐有飞天之势,那只庞大的大象正围着龙的四周悠闲地漫步。而征北军却如石沉大海,不见踪影,反倒是乱石阵中金光大盛,一条巨龙一跃而出,盘踞在上空,张开血盆大口,对着修罗阵中的龙虎视眈眈。
不过是转瞬间,八卦光芒消失不见,只剩下泛光的龙与大象。
慕致远怔怔地看着眼前惊世骇俗的一切,久久不能言语。一阵深沉的古琴之音却在此时诡异地响起了,昂扬有力,伴有鼓声、号角声,鼓声由慢逐渐加快,透出大战之前剑拔管张的紧张气氛。须臾,铿锵有力的节奏与扣人心弦的战鼓声,激昂高亢的长音与震憾山谷的号角声遥相呼应,呈现人声鼎沸、擂鼓三通、军炮齐鸣、铁骑奔驰等壮观场面。
慕致远转首,正见秋惊寒抱着古琴盘膝而坐,双目低垂,双手飞快地在琴弦上弹、扫、轮、绞、滚、煞,营造出紧张恐怖的气氛,给人以一种夜幕笼罩下伏兵四起,神出鬼没地逼近敌军的阴森的感觉。接着,曲调陡然上扬,犹如刀枪剑戟互相撞击,仿佛能够见到千军万马声嘶力竭的呐喊和刀光剑影惊天动地的激战。
曲调越转越越高,刀戟之鸣越来越多,越来越尖锐。慕致远凝神细听,发现鼓声、号角声全都随着琴声的变化而变化,以音驭人,可以想象,陷入阵中的将士定然是凭着琴音而进退,当真是骇人听闻!如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简直难以置信!
忽然,琴声陡然低转,几不可闻。
秋惊寒抬首,面无人色,细密的汗珠挂满脸颊,
“姊姊,我能做什么?”秋向阳带着哭腔问道。
秋惊寒抬起左手抚了抚他的脸颊,哑声笑道:“真是个好孩子!”
满脸怜爱与不舍,她接着道:“旷达,你领着向阳和崔显去领一身战袍,选好趁手的兵器,带他们入阵。小阳,你帮姐姐去宰了阵中的那只大象,不过你要记着,不可以碰那条龙。显儿,我把小阳交给你了。”
“请姑奶奶放心!”崔显恭敬地应道。
她重重地点了头:“你也要好好地回来!”
说完,她不再看二人,转首继续拨弄琴弦,重新起了个调,依然满是杀伐之气,忽高忽低,咋听之下,令人耳鼓发麻。
等二人下了台,她右手重重一按,如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娇躯微微一颤,喷出一大口鲜血,妖娆的红色溅在琴弦上,触目惊心。
慕致远一把拽住她,低声求道:“我能为你做什么?”
她虚弱地笑了笑:“我热得很,慕大人若是愿意屈尊,就帮我打把伞吧。”
慕致远急匆匆地下了高台,去马车上拿伞。等他回来,张远正在台上点灯。慕致远撑着伞往阵中望去,却见其中多了一只小象,四处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
慕致远这才明白秋向阳来函谷关的真正意义,身后传来张远低低的叹息声:“想不到,秋氏一门,文武兼济,尽是将相之材。”
慕致远蹲下身子,从怀中拿出手帕擦了擦秋惊寒脸上密布的汗珠,未应答。
秋惊寒忽然双手重重一按、一绞,七弦尽断,传出“嗡”的一声巨响,如石破天惊。同时,阵中的将士们仿佛冲破了某种神秘力量的限制,传出惊天动地的杀喊之声。也就在此时张远的正好点燃七七四十九盏明灯。
秋惊寒无力地倒在慕致远的怀中,低声道:“你把我怀中的八卦盘拿出来,然后咬破我的食指,画一个倒五芒星。”
“把你眼睛蒙上?”慕致远细致地问道。
“孺子可教也。”秋惊寒垂目低低地回了一句。
慕致远勾了勾嘴角,依言而行。
鲜血慢慢地从她白嫩的指头滴落,一股乌黑的雾气缓缓升起,在空中升腾,越滚越大,遮住了上空。此时,地上飞沙走石,金戈铁马,天上风起云涌,遮天蔽日。
忽然间,雷声隆隆,风雨交加,天地间一片忽明忽暗,晦暗时只有龙和象还发着微弱的光芒,高台上,灯盏不仅未灭,且光芒越来越亮。
曾有野史记载,有无名氏能变昼为夜,撒豆成兵,挥剑成河,呼风唤雨,慕致远今日始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大雨滂沱,寒意透心。天际飘来两朵浓黑之云,“砰”地一声巨响,划出一道明亮而刺眼的闪电向修罗阵中的盘龙身上打去,雷声一声接一声,闪电一道接一道,盘龙被劈得遍体鳞伤,不断在地上打滚。
两只象也在此时相逢了,头顶着头,角对着角,势均力敌。天边又飘来两朵乌云,撞出一道闪电,打在大象身上,一道寒光闪过,大象瞬间没了踪影。乱石阵中龙一跃而起,跳入修罗阵中,对着盘龙便是一顿撕咬。几声冲破云霄的惨叫声过后,落下片片金光闪闪的龙鳞,盘龙也消失不见。
风停,雨住,拨云见日,大地重现光明,已是未时。
两军交战正酣,厮杀如火如荼,征北军勇猛如虎,以一当十;敌军如潮水,退了又涨。北边沈黑妞拖着盘龙棍,走到哪儿,打到哪儿,棍风扫过,哀嚎成片;南边王达、赵显贵并驾齐驱,越战越勇,杀得性起;西边三位老将宝刀未老,手起刀落,丝毫不逊色;东边梁文锦、莫问联手,最为惨烈,身边只身下数十人,二人仿佛从血水了捞出来一般,身上不见一丝完好之处,马儿已丢失,二人身负重伤,在重围中且战且退。忽然,一名银袍小将从中央冲了出去,一柄长枪使得出神入化,出招时锐不可当,虚实相生,回撤时迅疾如风,稳重大气,所到之处竟然无人能挡。几个回合之后,他便杀入重围,捞起梁文锦、莫问上了马,也不说话,继续厮杀,往东北方向而去。
“胡闹!”秋惊寒低斥,扶着慕致远的胳膊颤巍巍站起。
慕致远、张远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银袍小将竟然是秋向阳,小小年纪便能如此勇猛,前途无量。
“旷达,给我取战袍、战甲,备战马!”秋惊寒吩咐道。
“元帅不可如此!”张远勃然变色。
“你虚弱成这样,怎还能入阵!”慕致远也极力反对。
“修罗阵破,重见光明,这样仅仅是令将士们可以自由出阵入阵,能够看清四周,分出敌我,仅此而已。可东北角,始终没有动静,那儿必然是阵中阵,如果我所料不差,那里应该都是方外之人,我不去,谁能破?”秋惊寒耐心地解释道。
“旷达愿去!”张远应道。
“方外之人,本不应该再沾染红尘纷扰,尤其大开杀戒,那可是莫大的罪孽。可是,他们还是来了,这能说明什么呢?说明他们非善类,摆出来的阵法必然也是阴毒无比。旷达,你生性忠厚仁慈,不是他们的对手。”秋惊寒低声道,“我入阵后,由你主持大局。还有,把楚忠良带出来吧,他定然是被吓坏了,须好生安抚。”
“那我陪你去!”慕致远不死心地道。
秋惊寒摇了摇头,惨笑道:“把监军大人带入阵中,这种赔本的生意我从不做。若我三日后未出来,就在函谷关给我立一个衣冠冢吧。”
“元帅!”张远双腿一弯,跪在了她面前。
秋惊寒冷冷地避开,板着脸寒声道:“我一直把你当做父亲般看待,你别让我折寿。北边的黑妞,东边的梁文锦、莫问、小阳都往东北而去,再晚就来不及了!这是军令,你们若是还认我这个元帅,就依令而行吧。”
张远红着眼起身,去拿战甲、战袍。慕致远紧紧地抱着她,心中堵得难受,却半句话也说不出。
不一会儿,张远拿来了战甲、战袍,慕致远颤抖着双手接过,亲自帮她穿了上去,牵着她的手送到高台之下。
临别,慕致远狠狠地说道:“你若死了,我便把你的灵牌娶回去!”
她翻身上马,回首认真地看了看慕致远,嫣然一笑:“冲你这句话,我会好好考虑要不要嫁给你的!”
说完,打马而去,她身后跟着五万铁蹄,扬起滚滚黄沙,迷了慕致远的眼。
“吉人自有天相。”身后传来张远的安慰,既是安慰自己,也是安慰慕致远。
“但愿吧。”慕致远低声应了一句,登台,观战。
一百多万大军在漫漫黄沙中厮杀,喊声、叫声、冰刃相交声响成一片;鼓声、号角声、马蹄声震耳欲聋。喷涌而出的妖娆红色开出一朵朵幽冥之花,明晃晃的白刃划出一道又一道的白光,红白之色交相辉映,浓烈、妖艳,却也无情。分不清敌我,分不清汗水与血水,甚至分不清死了还是活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马蹄之下零落成泥,长眠地下。这场战争似乎没有尽头,从正午到夕阳西下,从玉兔东升到晨光熹微,刀戟声都未曾喑哑。
从乱石阵中提出来的楚忠良,七尺男儿,抱着慕致远哭得声嘶力竭,哭得肝肠寸断,语无伦次地念叨着:“天哪,我下了地狱,看到了忘川河,流淌着汩汩的血水,不,上面还漂浮着脑袋,还有残肢断臂,有些人,我明明前几****还见过。还有阎王,黑白无常,他们冲着我笑。还有,还有一种红色的花,开在尸体上……天啊,杀了我吧!”
慕致远慢慢地,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背,如同哄孩童般低声道:“都过去了,睡吧,醒来就会好的。”
他不知道楚忠良经历过什么,但相信他真的见到了炼狱,是真的吓坏了。
楚忠良伏在他膝头,竟然真的睡着了。
“这样还能睡着,倒是个有福的。”张远温声道。
“报!”骑兵快马来报。
“何事?”张远在台上问道。
“西戎覆国,百里将军引兵十万前来助阵!”
“来得正是时候!”张远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关雄等三位谋士是否已到?”
“刚入函谷关!”
“快,快请他们过来!”张远急道。
骑兵飞马而去,张远却在台上来回踱步,焦急又耐心。
“东北角还是没有动静,百里将军的兵马是否……?”慕致远迟疑道。
“没有用的。”张远颓然道,“厉害的阵法不费一兵一卒便可抵千军万马,这也是它的玄妙之处。关雄等三人跟随元帅多年,对阵法涉猎较多。”
慕致远看着远处东边升起的太阳,未再说话,默默地出了神,心想:日出了,阳光怎么就照不进去东北方呢?这么久了,她应该饿了吧?她那么怕冷的人,可怎么办?
从函谷关的方向千军万马崩腾而来,那将旗上的舞动的“百里”二字,为首那高大而熟悉的面孔,虽然只是遥遥的一眼,慕致远却感到过从未有的亲切和感动。关雄等三人与张远简单地交谈了几句,便急忙领着几百人冲入了东北方。
西北军的加入,让征北军大大地喘了一口气,开始了疯狂的进攻。正午时分,东北方也终于有了消息,浑身是血的沈黑妞抱着一名银袍小将杀了出来,在公孙皓、游长生的护送之下出了阵。
血染征袍透甲红,她翻身从马上滚落,粗哑的嗓音仿佛被火烙过一般:“快,快救小公子!”
慕致远赶忙从她怀中接过秋向阳,低头看见秋向阳满脸的乌青色,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冲着台下厉声喝道:“快传军医!”
张远攥住她问道:“将军如何?将士们如何?”
黑妞按住腹部的伤口,身子晃了晃,喘息道:“将军……将军受了轻伤,梁文锦、莫问受了重伤,将士……将士们伤亡过半!”
“元帅可有任何吩咐?”慕致远抓着她的胳膊大声道。
“将军说,余下……余下将士禁止入内!明日……明日正午,用……用火攻。”黑妞闭了闭眼睛,使劲地摇了摇脑袋,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道,“北狄那帮王八羔子,又是阵法,又是毒的……老子跟他们没完!”
说着,便没了声音,脸上浮现出淡淡的青色。张远铁青着脸,忙吩咐军医将她抬了下去,接着又叫来了传令官,命令将士们禁止进入东北方。
到了黄昏,征北军渐渐地处于上风。沈黑妞醒来后,水都没喝上一口,裹了伤口,披上战甲执意地入了阵,那一往无前的气势,谁都拦不住。夜里,战火照亮了整个夜空,慕致远、张远谁都没有离开半步,明明腹中空空如也,却感受不到丝毫的饥饿。
楚忠良也醒了过来,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要上阵杀敌,气得慕致远敲晕了他。
第三日上午,厮杀进入了尾声,浓浓的血腥味弥漫在天地间,沙漠之上妖娆的红色,一股接着一股汇成一条条溪流。尸体层层叠叠,堆成一座座小山,残骑裂甲铺满天涯,场面惨不忍睹,无言以喻。
各路人马陆续出阵,将领一一清点伤亡情况,受伤的士兵有序地往关内抬走。将领们无论受了多大的伤,只要还是清醒着都自发地留了下来,他们都在等,等他们元帅的回来,等着给她汇报最好的战绩。战后的函谷关没有了往日的安详和宁静,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的疮痍和毫无生气的哀号。战争留下的是鲜血、是落寞、是毁于一旦的家园、更是永远无法弥补的伤痛。
正午阳光炽热,可阳光越是强烈的地方,阴影就显得越是深邃。在千军万马之前,慕致远点下了第一把火,手没有颤抖,心却在滴血。看着那如鲜血一般的红色一点点地向远方蔓延,安静而肃穆。
张远使劲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想要给他,也是给自己力量。沈黑妞垂着头,双手紧紧相握,蓄势待发,其余的将领也都握着兵器,随时准备出击。仿佛是过了很久很久,仿佛又仅仅是一刻钟,火焰中有东西急/射而出,在地上一阵翻滚后没了声息,却是一条条毒蛇。过了一会儿,毒蛇、蜘蛛、蝎子、蜈蚣、蟾蜍纷纷从火堆中滚了出来,怵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