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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语出口的时候,段卿灵忽然有了一丝懊悔,他隐约觉得也许在白日里见墨羽并非是一种明智之举。厢房里漫长的沉默像一把永不退散的雷云一般笼在他的心头,不知何时就会将他的心劈成两半。
在这段被拉长又拉长的时间里,他感到墨羽的目光像是一条滑腻的蛇般爬遍他的全身,由脖颈向上,最后匍匐在他的眉梢发尾,然后是一声轻轻的调笑。
“何必动这样大的火气?”漫不经心的语气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听得段卿灵心中先是一惊,后是一苦。
他没法接受那句仿佛被他抛弃了所有珍视,又耗尽了所有心力的决绝之词,被别人当成一句小孩子的胡闹要求。
应该辩解吧,那思绪飘忽不定如是想到,然而喉头酸涩,却让他说不出话了。现在轮到段卿灵沉默了,他心里明白,墨羽虽未答复,但墨三肯定是不会死了,至少不会因为他的一句话来送命,他说不清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愤怒。
可是……不甘心呀……
脸上的面具似乎是用冰做的,寒意透过皮肤直达血液深处,对面的墨羽注意到了他情绪的变动,俯身向前,给了他一个安抚性的拥抱,相较他们平日的交流,这样的接触已经算是十分亲昵了,承诺在段卿灵的耳边响起,“她的命不行,但你总归有些别的想要的吧。”
段卿灵低头一笑,眼泪终究是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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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段卿灵唯一的小厮半夏走在前面,为墨三曾住的小院朱门换了把鱼纹铜锁,方才欠身答复道,“东西都搬来了,现在便可入住。”
天一阁虽说是武林门派,对外倒是一直以医理药学而著称,阁中的奴从侍卫若是有幸跟在了主子身边,大多以药材为名,只是半夏服侍的主子,却真的是比得了煎药时的烈火沸水。
估计是换锁时的叮当声响惹了段卿灵的不快,双眉微蹙,半夏抬头一见,便就知道自己待会儿又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了。
他今年不过十四岁,脸上还带着点孩童的稚气,一双杏眼更是俏皮得可爱,却偏偏是个老实到极致的性子,进阁一年来,不知被管事苛刻了多少次月钱,当初段卿灵入阁的时候,就冲那一张梦魇般的脸,就没人愿意服侍,管事的收够了没主奴才的贿赂,方才把半夏拉了出来。
段卿灵喜静,就要一人伺候,大门也一直是闭门谢客的状态,但是那绫罗珠玑,珍奇异宝,却是流水般地往段卿灵的一方小院里送,等旁人们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大呼可惜地说这便宜了半夏。
“便宜不便宜只有自己知道。”半夏摸着自己的小半边脸想,“这主子的性子怪得很,不知道哪句就得罪了。”何况他们身后的院落,本是阁中一等好手墨三的住所,如今竟被鸠占鹊巢至此,少阁主竟然也允了。
作为奴才的半夏自然是想不明白,但却是知道段卿灵若是心中不快,定是要拿他出气的。光是想着,脸颊上就开始泛疼……可这次的打却当真是来得有些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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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的空气里布满了温暖的潮湿之感,半夏和他那喜怒无常的主子相对而立,段卿灵只比他大两岁,却足足高了他有一个头,然而高挂的太阳却拉长了小厮的影子。光芒打下来,落在半夏垂散的黑发上,段卿灵迎着那光,二人的影子叠压重合,所有的一切,让半夏升起了一种不切实际的怜悯之感。
在那一刻,他忽然感到了二人身份的对调——段卿灵是个年龄极小的孩子,不仅一无所有,还要看人脸色。
当然,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是怎样也不会说出口的,所以他只是沉默地立着,安静地注视着——他看见段卿灵做了一个让他禁言的手势,然后僵硬地抬起一只苍白的手,越过他,缓缓地指向大门的方向……
那里有一只蝶!
一只围绕着铜锁飞舞的巨大蝴蝶,灿烂的磷粉在日光下灼灼生辉,然后缓缓收拢成薄薄的一片。硕大的翅膀展开又收拢,仓促地展示着它那纤美精致的美感,最终轻盈地停落在那个新挂上的金色铜锁上……半夏感到呼吸一滞。
一只较为美丽和巨大的蝴蝶在缥缈峰上并不罕见,真正使半夏感到呼吸一滞的原因是段卿灵的反应。
虔诚?!
一个任性嚣张到极致的人虔诚起来是什么样子的,半夏总算是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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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在外在所表现出的英雄气概,和其内心的卑微懦弱的确切关系,段卿灵阅便经纶典籍,也难以论述,不过这不妨碍他处身其中。
他向墨羽讨要的是墨三的住所,对此,阁中上下无不斥他胡闹。
“你当我想要吗?你当我不知道这是胡闹吗?”段卿灵在心中喃喃私语,自问自答,“我是知道的呀。”铜锁碰撞的金属声响折磨得他难受。
——“我甚至还知道我会害了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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楠尚一身青衫,拾阶而上,将手中的一打公文甩到墨羽的桌案上,可当事人却依旧是一副提笔书写的样子,连眼都没抬一下。
“你到底要让那小子胡闹到什么时候?”楠尚在墨羽的对面坐下来,言语中透着责备的怒气。
小子?墨羽哑然一笑,他的谋士自幼就受世家的教导,礼仪经纶早就融到骨子里了,可如今的这般言语,竟像是小孩子斗气吵架一样。
心里虽笑,但手上的动作倒是没有停,他继续低头书写,随口答道,“一个院子而已,担不上胡闹。”
“不是那宅子的事!”楠尚夺了墨羽手中的笔。他刚才的动作急了些,笔尖上的墨甩了出来落在宣纸上,留下了好大的一片印记,楠尚看着那墨深深浅浅地晕染出来,一时间也没了发火的心思。
“胡闹的不是他,是你!”楠尚淡淡地询问道,“你敢说你不知道那谋士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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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段卿灵绝望的少年时期,墨羽曾假借墨三之手给了他一份希望,关切的书信依靠鸽子来传递,只是如今,希望已无迹可寻,鸽子倒还活蹦乱跳。
而段卿灵,能记住所有的声音!
听,那只最小的鸽子还在墨三的小院里待着呢,它能从天一阁一直飞到皇城!它能传递多少消息,就能让多少双暗处的眼睛,伸出贪婪的利爪!
站在人生的岔道口上,段卿灵开始猜测起他的选择,那是一个永恒的,关于忠诚和背叛的抉择……他可以什么也不做,或者,真的做那么一点什么?
进这宅子,写封密信……他早就清楚了天一阁的行进路线,让那只灰白色的鸽子一路飞至皇城吧……没有人会怀疑他,而唯一知道他奇异之处的墨三也早就走了……所以……他心思一动,忽然感觉到异常得不真实……便是大仇将报,皇家心悦了?!
他眉眼一动,那些希望和纵容又再次浮上他的脑海,段卿灵抬手抚摸自己脸上的灼伤痕迹,神思恍惚间,他觉得自己是在抚摸不久后天一阁内的累累废墟,那是他即将一手带来的灾难和毁灭……这样的念头让他难以忍受,他开始想要放弃了。
然而墨羽允诺的声音又再次在他耳边响起。“随你喜欢。”那人语气温柔,如是应道,就像是在安抚胡闹的孩子,就像是在宠溺乖张的歌姬。
十一年后的相逢,不管是再多的纵容,也难以填埋那中间的沟壑,生拉硬拽的迁就,不能否认那不平等的现实,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过去,关于切肤之痛,杀母之仇,和灭门之恨的过去!
如果能回去多好?段卿灵站在大门前无不悲伤地想到,回到那场烈火之前,他们还是手足相亲的兄弟,还是富贵侯府的少爷。如果实在不行的话,那就让他回到他孤身一人的时候也好啊,在这个世界里,苦难和绝望已经吓不倒他了,但是疏离的关切会,破碎的希望也会。
他最后一次在心中哀伤地乞求,然后,他听到了蝴蝶飞来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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虔诚,是一种会让人变得细心和笨拙的感情。
人类无法猜测造物者的心思,他让脆弱的生灵担待了太多的美丽,即便只定格为了童年时的一片阴影,也无法不去让人去牵挂和想象,在繁盛的夏季里,所有人都自愿遗忘了它们曾经的丑陋。
明明是短短的几步距离,却仿佛穿越了黎明沧海。
栽培了他的家族没有给他武学的教养,究其原因,是为了不留给他倒戈的资本,但是敏锐的天赋却无法被诡异的压迫所剥夺,万物悉数作响,那是风的阴影和鬼魅的交流……
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完成了心中所想,段卿灵收拢手掌——他抓到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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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里,朱门上还残余着岁月留下的斑驳锈迹,段卿灵感到一种希望被重新点燃时的快乐!
“它是什么颜色?”少年转过身来向身后的半夏询问,他能感受到掌中生灵的小小动作,童年里温和的记忆穿越灼热的火光蜂拥而至,一只硕大蓝蝶的灵魂和掌中的生命相重合,虽然他也知道那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
毕竟,如此娇弱的生灵是熬不过凛冬的酷寒的,它们随着夏季消亡了,却又让人满怀希冀。
然而,希冀却让人无法拒绝,“是蓝的吗?”他感到自己声音的颤抖。
关于颜色的词语已经让他感到生涩了,他开始害怕自己丧失色彩的概念,喑哑的声音在一瞬间就浸满了哀伤。是蓝的吧,他心想,是蓝的吧?如果是蓝的他现在转身就走,进都不进那墨三的宅子一步,如果是蓝的就好了,什么都没有变,他们就还能和以前一样,一直一直在一起,一直一直……
可是世界不会因为卑微的祈言而变化,“回主子,”半夏低下头,他的谦卑使他错过了捕捉段卿灵眼中那向命运乞怜的机会,小心翼翼的话语诚实地回应道……
“是只黑的。”
那是段卿灵最熟悉不过的颜色,那是命运既定的轨迹,那是希望破灭时的帷幕!
“他是朝廷的探子呀!”书房内,楠尚摊开那一打厚厚的公文,面对着墨羽,如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