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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烫!”云雅一下睁开眼,对上的却是窦弯儿关切的目光,“小姐,我已经多添了凉水了,还是烫么?”云雅一时间有些茫然,没有令人窒息的浓烟,也没有烧成炭灰的家具,有的只是小屋内洁净的陈设和窗外明媚的阳光。她定了定神,从水盆中抽出手来,“弯弯……”
窦弯儿试了试水,抿嘴一笑,“小姐像是个雪人儿,水要温的,又怕晒,差一点都不行。”说着她出门又去舀水。云雅望着她的背影,愣愣的仍是有些回不过神。她为什么这样怕热怕烫?不就是因为孤儿院的那场大火,让她知道酷热到透不过气是多么可怕,那卷着浓烟的烈火舔在脸上、身上,远比冷言冷语和棍棒拳脚更令人绝望……
到她清醒时,她以为十五岁的她已经摆脱了那家冷冰冰的孤儿院,该投胎转世,找到疼爱她的父母双亲,却不料到了这样一个古代人家,成了一个哇哇哭叫的女童。十几年的相处,让她知道她回不到现代,也难了夙愿。母亲虽然疼她,但是个软包子,任人欺负;父亲好赌,赌坊与那个妖娆的二夫人才是他的心头爱,父女之情淡薄如纸;祖母重男轻女,眼中只有长孙,惟一看重她的时候就是那场约定的婚事来临之际,只是……她不该相信任何人的,那碗毒药就是对她放松紧惕的最大惩罚。报仇的执念让她不能重新开始人生,可如今她大仇已报,心愿已了,不是该投胎转世么?为什么会再一次回到这个家里,回到燕家的老家——临汾?
她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手脚无损,身上是一件水蓝色的布衫,同色的长裙,并无装饰。再看镜中,春水横愁,带着一股子娇怯,衬着莹白肤色,越发使人生了怜惜之情。这不是她,不是孤儿院中干瘦如柴的她;不是在侯府中做鬼三年的她,也不是去到玉都城后饱经冷暖的她。
云雅站起身走到窗前。窗下的桌案上放着几部书,还有做了一半的针线活计,一抚桌角,那里有几道刻痕,都是她那个顽皮的弟弟所留;再看窗外,有晾着的衣物,还有晒着的菜干,再有就是同她一样从窗中探出头来的身影……云雅一皱眉,窦弯儿匆匆奔了进来,“小姐,老爷回来了,夫人说让你去老太太那里呢。”
云雅心头突地一跳,果然不出所料。窦弯儿走近几步,悄声道:“小姐,我听我娘说老爷是想卖了这处宅子去玉都为小姐完婚呢。”云雅盯着她说不出话。窦弯儿被她看得手足无措起来,“小……小姐,怎么了?”云雅猛地一摇头,“没怎么。弯弯,帮我收拾收拾,我这就过去。”
窦弯儿答应着为她净了手,又为她整理发髻道:“听说唐老爷已被授了爵位,如今是江麟侯了;唐二少爷也新近受封龙骑尉,小姐若是嫁过去,唐家就是三喜临门了。”三喜临门?云雅苦笑。如果她猜得没错,唐家这时候正在筹谋着怎样将这件从前定下的婚事取消,好让唐仲宁去娶了公主,知道她去了,他们只会觉得烦、恼、厌,而不会觉得是喜吧?
老夫人的屋子是在这小小院落的南厢房。云雅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孙嬷嬷,“嬷嬷。”孙嬷嬷是窦弯儿的母亲,是燕夫人从前带来的陪嫁丫鬟,也是在燕家败落后所剩不多的能留下来的老人,因此云雅对她格外尊敬。孙嬷嬷看着她也像看着自己的女儿,“大小姐,快进去吧。老夫人已经等了一会了,老爷也已经到了。”
云雅微微点头。孙嬷嬷又转向窦弯儿,“二小姐叫你打结子去,还不快去?”
窦弯儿扁起了嘴,嘟囔着道:“又要打。天天找活计让我坐,还让不让人歇了!”
孙嬷嬷瞪了她一眼,“胡嚼什么蛆!小姐们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哪由得你多嘴?”
“我哪里多嘴了?小姐就从没让我打过什么结子,三小姐也没这么多事,偏是她花样多,看我在谁房里多留一会就要寻出些事来让我过去!”窦弯儿愤愤不平。
孙嬷嬷急着握住她的嘴,看她还要说伸手就想打。云雅急忙回身止住,“嬷嬷别打!弯弯如今一个人伺候我们姐妹三人还有熙斐是够累的。这样吧,”她的目光落在窦弯儿身上。“你把结子拿过来,晚上我同你一起打。”
窦弯儿吓了一跳,赶忙摆手,“不用不用,小姐,我是说说的……”
孙嬷嬷也道:“小姐怎么能替她做活?要来不及,还有我呢。”
“嬷嬷晚上要照应祖母,还有爹娘那儿、二娘和三娘那里都要照拂,我左右也是无事,同弯弯一起做点活计正好打发时间。”
孙嬷嬷仍是不答应。云雅向窦弯儿道:“二妹那里你快去吧,晚上再过来。我也要进去了。”她说着轻轻一捻孙嬷嬷的手,挑帘自己进去。
孙嬷嬷揉了揉眼,点一点窦弯儿的额头,“你就不能少说几句?听听,又让小姐为你操心了。”
窦弯儿垂首扭着自己的衣角,“我也不想的,就是一时没忍住嘛。”
“忍不住也得忍。眼下有多少的烦心事,还轮得到你用这点小事来烦她?”
窦弯儿扭着扭着就扭住了自己母亲的衣角,“小姐不是要嫁人了么,还有什么烦心事?”
孙嬷嬷叹了口气,望了眼垂落不动的门帘,“多着呢,同你哪说的清!”
云雅敛眉垂首进了老夫人的起居处。这里仍保留了几样从前燕家鼎盛时所用的家具器皿,只是因为孙嬷嬷一人要伺候几人,实在分/身乏术,不少物件上浮着一层薄灰,掩去了本应有的华彩光芒。香炉中点着老夫人最喜用的檀香,青烟缭绕,使得座中人的神情都有些看不分明。云雅索性也不看,屈膝先向燕老夫人行了一礼,“祖母。”
燕老夫人歪在竹篾榻上,双眸半开半合,听见这一声,半晌才嗽出一口。站在下首的燕夫人急忙端了茶盏送上去,老夫人噙了一口,缓一缓道:“看来我是老了,找你们过来都要三请四催、左等右等的。”燕夫人连说自己的过错,又向云雅使眼色道:“她怎么敢怠慢您老人家呢?必是有什么事情给耽搁了。”
云雅从前碍于燕夫人的谆谆教诲,每到这时必要顺着她的口风寻出个理由来自省一番,又要小心赔错,又要认自己的不是,可是再一次历经生死,她这时只觉这些人的可悲。家中已是如此光景,燕老夫人再耍威风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明仗着燕夫人老实,欺负人罢了。“接到消息我就来了,想是脚步还不够利索。祖母找我有什么事?”
老夫人眉心一动,耷拉着的眼皮向上一掀,转向云雅。她这个平日里最听话、最乖顺的孙女儿是怎么了?说话这样大胆,直接就转了话风?燕夫人向云雅微微摇了摇头,云雅只作不见。一直没出声的燕府大老爷燕继棠开口道:“我想过了,你已过了及笄之龄,从前与唐家定下的婚事也是时候该操办起来。如今唐家不比从前,书信不便,还是亲身过去商量来得妥当。”
云雅望向父亲,他还是像记忆中一样挺直着背脊,丝毫不像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皮光肉滑,发髻、须髯都修得整齐,纹丝不乱。似乎这几年的愁苦困顿都刻在了母亲身上,与他没有丝毫干系。燕继棠也是第一次接触到女儿这样不满与责问的目光,皱一皱眉,背脊挺得更直,“唐家眼下的情形你也该知道一点,仲宁这孩子如今也是当今圣上眼前的红人。这桩亲事可说是男才女貌,于你是大有益处。”
大有益处?云雅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听见这话时的情景,也不是高兴,也不是不高兴。毕竟从小就有人告诉她,她是要嫁入唐家,嫁给唐仲宁为妻的。虽然这桩婚事是她还在襁褓时就已定下的,虽然她已记不清他的模样,可是听说他年轻有为;听说他令玉都城中未嫁女子心动;而自己则会是他的妻,心里总还是会有些许期盼,盼着夫妻和顺、举案齐眉、白首……真是可笑!
云雅为当初的自己轻笑了一声。燕夫人吓得白了脸;老夫人哼哼两声,不以为然地看向自己的独子;燕继棠拧眉瞪着云雅,“怎么,我说错了?”
“能有什么益处呢?怕是对爹你才是大有益处吧?”
屋内霎那间静默无声,静得连屋檐下鸟儿抖翅的声音都是这样尖锐。“啪”地一声,燕继棠一拍桌案,陡然发作,“不孝女,敢这样对我说话!”
老夫人哼哧着看向呆愣而站的燕夫人,“你教的好女儿!”
燕夫人缓过神来,白着脸向云雅道:“敢是你午晌睡昏了头?还不快向你爹赔罪。”云雅挺直着背脊,不紧不慢道:“女儿没有说错。如今以唐家声势,只消动动嘴皮子就能让我们燕家受益无穷。可是爹你想过没有?他们是否愿意开这个口,费这个力气呢?”
燕继棠哑口。他的确是存着这个私心,嫁女嫁女,又是嫁给这样的人家,只消落定亲事,仕途名声、金银财宝还不都是囊中之物?“唐家是我们的旧识,当初交情也是极好,不然也不会定下这门亲事。如今你到了年纪,嫁给仲宁,两家成了一家,能说谁助了谁呢?”想了想,继棠又缓下语气,“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就算单以从前交情,唐家也定会出手相助。”
云雅冷笑,“他们要是肯出手,何须等到今日?爹,我劝你死了这条心罢。”又是“啪”地一声,案几上的茶盏跟着一跳,烫热的茶水溅在了继棠的手上、衣上,吓得燕夫人急忙取出帕子来替他擦试。他挥开她,瞪着云雅道:“跪下,给我跪下!”云雅抿紧唇角,昂首跪在了冰冷的地上,“我们有手有脚,自己能养活自己,何须去看别人的脸色?祖母、爹、娘,我是绝不会嫁给唐仲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