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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小家伙儿送到二房院外,赦大老爷晃晃悠悠地回了自己书房,怔怔地坐在那儿,发了好一会儿的呆。直到外面丫鬟进来问“是不是摆膳”了,他才回过神来。
方才,小家伙儿跟他提了一个愿望,倒是没什么艰难险阻的,不过是叫带着他到城外庄子上耍一回罢了。这让原本心中隐约有些不托底的大老爷松了口气,亦不免暗自嘲笑自己想的太多了。那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娃娃,整日里想着的也不过是个“玩”字,还能有什么宏图大志不成。
说起来,过几日便是九九重阳之日,正是登高踏秋的日子。他原本说,等那日带着小家伙儿到小汤山的庄子上去走一走,那里的温泉还是颇为稀罕的。
只可惜被人家拒绝了,反倒是问了许多问题,最后选了个近郊的农庄,说是平日里只吃过那些鸡鸭牛羊猪什么的,这回想要去看看活的长什么样。赦大老爷好笑之余,自然也是一口答应下来。这个年岁的小孩子家,倒也正是对这些小动物感兴趣的时候。
待到饭菜用得差不多了,赦大老爷端着杯酒轻呷,不由便又想到了那小家伙儿。只是,酒品到一半,大老爷忽然就“咦”了一声。却是为何呢?
因着答应了大伯父贾赦,贾小环渐渐地“病”就好了。到了九月初八那天,环三爷的病终于大愈了,可以去给长辈们请安。这也算是他们伯侄两个的叫唤条件,贾小环去请安,赦大老爷就带他去玩儿。
一大早起来,贾小环便在小吉祥儿地伺候下穿衣洗漱,然后用昨晚剩下的糕饼垫了垫肚子。他小小年纪的,跟偌大的荣国府里请安一圈,还不知得多长时候。以前的便算了,现在环爷可再没打算委屈自个儿的肚子。
至于娘亲赵姨娘,则早已经带着小鹊出了门,到王夫人跟前儿等着伺候了。做人家小妾的就是这样辛苦,甭管头天夜里有没有辛苦,翌日早上总是要辛苦的。
收拾好了自己,贾小环也没有带人,独自往贾政的外书房梦坡斋走去。当然,即便他想带人,如今身边儿也没个小厮可带。大概要等到他明年该进学了,娘亲的内侄钱槐才会到他身边来。
从他所住的小院儿到梦坡斋并不算太远,但贾小环仍旧走了一刻钟还要多些。重生回来这些天,他一向都呆在自己的院子里,只除了那几日往花园去等大伯父贾赦。这条他曾经日日都要走上两遭的路,此生却还是第一回踏上。若有可能,他真希望这能是最后一回。
方到了梦坡斋的门前,对上的便是门口小厮隐含轻蔑的眼神,以及不加掩饰的敷衍态度。曾经的他也许会心生怨愤,可如今的贾小环却并不在意这个,只站直了身子,道:“我来给老爷请安,你去通报一声。”
他经历过的已经太多了,早已经将自己牢牢地包裹起来,哪里是这等小人物能够伤到的。
这一回倒是出乎贾小环的预料,小厮不过进去了片刻,便出来说老爷叫他进去。贾小环原本还以为,今儿又是得白耗一阵工夫,然后便能甩袖走人呢。
暗自在心里不耐烦地皱眉,贾小环跟在小厮身后缓步进入院门。以往,他总是为了跟上小厮的步伐,慌乱踉跄地捯着小短腿儿;可如今,贾小环丝毫都没了跟上去的意思,气定神闲甚至是刻意放缓了脚步。如此一来,自然被小厮落下来挺远。
待贾小环走到书房门前,果然见那小厮在等着,不敢独自进去。本来嘛,他一个做奴才的,不顾忌着小主子的步伐,反自个儿一径地迈大步,这可不是为奴之道。收到小厮一个气怒的眼神,贾小环却不吝于给他一个微笑。
“给老爷请安。”重活一世,这还是第一回见贾政,贾小环却没有什么心情澎湃之感。动作规整地见了一礼之后,便垂首立在贾政面前,等着听他训话。这个人,他是一眼都不愿意多看的。
而贾政也没有让他失望,面目整肃地端坐在书案后方,声音严厉地道:“一日之计在于晨。如你这般一大清早便浑浑噩噩、拖拖拉拉,那便是浪费大好光阴,小小年纪便如此顽劣,简直不可饶恕。今日若非为了等你,耽误了不知多少公务,真是不成体统。”
“老爷是要上早朝了么?”贾小环微微抬起脸,满是天真地问道:“我听琏二嫂子说,当大官的每日都要上早朝呢,所以早上才会那么忙,老爷也是大官吧?我知道错了,以后一定会早早过来,不敢再耽误老爷的早朝。”
屁的公务!当了半辈子的官,也不过是从正六品爬到了从五品,甚至一辈子都没能摸到上早朝的资格,一大清早的能耽误什么公务?!还没人说他胖呢,这都已经喘了起来,还要脸么?!
本来正准备对庶子大加训斥的政二老爷,猛然间就被噎得说不下去了。旋即,他便颇有些恼羞成怒地斥道:“整日里也不知都跟那不学无术的学了些什么,一点都不知道上进,反跟那歪门邪道上下功夫。好在这个家不用指望你,不然就真是家门不幸了。还不赶紧滚出去!”
终于能走人了!贾小环痛快地答应一声,留下气得胸闷气短的贾政贾存周,自个儿脚步轻快地走了。他就说贾政今儿怎么赏脸见他了呢,如今听着那些指桑骂槐的话,大概是大伯父跟他说了什么,才有了今日这一出。
有了这么一回,日后他若是再来请安,大概仍旧是要吃闭门羹的吧。
一大清早的,气着了一个贾政,贾小环不由便觉得真正神清气爽起来。便是接下来要去见王夫人,也觉得没有那么不耐烦了。
……
心情愉悦地从梦坡斋出来,贾小环迈步往西北方向走,王夫人日常起居的院子就在那边。
虽然此时也只是朝阳初升,荣国府的下人们已经忙活起来。贾小环这一路上,没少有丫鬟婆子从他身边匆匆走过,却鲜有哪个同他打声招呼的,更别说给他这个三爷见个礼问声好了。若是当年,贾小环自然是又是生气又是委屈,少不得就在王夫人面前带出来,然后就免不了要受她的训斥、处罚。当然,更多的时候,是要带累他的娘亲。
王夫人的院门,比贾政的书房难进得多。贾小环叫小丫鬟进去通报之后,足足立在院门处等了将近一刻钟,方才见有个二等丫鬟出来,将他叫了进去。可即便是得以进了院门,想要进到房里去给王夫人请安,仍旧还是要被晾在门外等一等的。
好在,如今乃是九月初,早晨这时候不冷不热的,贾小环倒是没受罪。若是再晚一阵子,怕就要吃苦头了。
见到王夫人的时候,她已经打理停当了,面色整肃地端坐在正当中的主位上,捧着一碗热羊奶.子慢呷着。即便是听见了贾小环进来的声音,也没有递个眼神过去的意思。在她的身周,高高矮矮地立着十数个丫鬟婆子,这其中便有周、赵这两位姨娘。
贾小环向着王夫人见礼,就如方才向着贾政见礼一般,并没有跪下磕头。当然,按照日常礼数来说,他也并无失礼之处,毕竟男孩儿家的膝盖和头颅其实还都比较金贵,用不着每日请安都跪着磕头的。不过,以往都是行跪拜礼的,如今这一变换,又怎会不引人侧目?
旁的丫鬟婆子们便不说了,便是那正专注于自个儿热奶.子的王夫人,亦是飞快地扔了个眼神过来。她自然很是不满,这小贱种许久不来给她这嫡母请安也就罢了,今日既然来了,却连个头也不知道磕,可见是这阵子把心给养大了啊!
不过即便心里再不痛快,王夫人面上也未表露出来,只是愈加放慢了呷饮热奶.子的速度。她如今有正经事忙着,却是瞧不见眼前不相干的人,且叫那小贱种等一等再免礼吧。太太既然都当看不见了,边上的丫鬟婆子自然不会多嘴去提醒她,下面的环哥儿还弯着腰呢。
赵姨娘虽也诧异于儿子的不跪,可此时见太太她们竟都将儿子晾在了那儿,不由得就将诧异丢到了一边,心里就只剩下心疼和恼怒了。就当她忍不住了,想要觍着脸上前提醒太太一声时,刚要抬起脚就不由得又收住了,好悬没让她趔趄一下。
为何呢?
她那没人理会的儿子哟,根本就没用太太招呼,竟然自个儿就直起了腰。赵姨娘只觉得眼前一黑,真想就这么晕过去,不管这倒霉儿子了。
这太太本就不喜欢环哥儿,又爱找由头挑他的错儿,更是隔三差五地就要罚一罚。这回这么明显的不守规矩之处,还不得让太太狠狠地抓住,待会儿不知道得怎么罚环哥儿呢。一想到这个赵姨娘便满嘴发苦,儿子犯了挨罚,她又怎么能逃得过,还不是得替他撑着,好歹能让儿子少受些罪。
果然,王夫人终于正眼看了看直挺挺立在她面前的下贱.种子,心中气恼之余,也不免觉得好笑。这不过几日工夫,也不知是谁给他吃了什么药,胆子倒是大了起来,只可惜啊……脑子却是越来越不清楚了。
当即,只见王夫人将手中的小碗随手递给一丫鬟,又接过另一人递上来的帕子拭了拭嘴角,接着便是有丫鬟递上茶盏来,她接过来饮了漱口,然后吐到丫鬟端着的漱盂中,最后又净了手才算完事。也是待到此时,她方才开口说话,语气亦是十分平淡。
“环哥儿如今年纪一日日大了,于规矩上却是愈发不如往日。赵姨娘,老爷信任你,才将哥儿交给自己教养,你便是如此教养的?待来日哥儿再大一些,可还成什么样子,我看你到时如何跟老爷交代。往日几番几次的我都不同你理论,你倒是越发得了意,让哥儿越发不成体统了。”
赵姨娘听了面上便是一苦,上前一步跪倒在地上,忍气吞声地听着王夫人的教训。一大早上的便要受这样的恶气,且等着她回去的,非得打这孽障几巴掌屁股不成。
王夫人却不管她心里如何想,缓缓说道:“赶明儿等我回了老太太和老爷,给环哥儿也得配上几个教养嬷嬷。咱们这样的人家,成不成器的且先不说,这规矩却是万不可废的。如今哥儿年纪小还不显,等日后成了人在外面行走,若是再这样不懂规矩礼数,那丢的便是整个荣国府,整个贾家的脸,那罪过可就大了,谁都承受不起的。”
“至于今日的事,却也是不能放过的。”王夫人睨了一眼仍旧稳稳站着的贾小环,心中万分的不痛快,微微阖眼挡住如冰的眼神,“我这里有本佛经,环哥儿这便去抄写一遍,也好能陶一陶性子。”
她自然知道贾环尚不会识字写字,说是抄写经文,不过是照着描罢了,能陶什么性子?再说了,又有哪家的太太会叫小孩儿整日里抄写佛经的,难道不怕还没陶冶了性子,倒是先移了性情,闹着要出家?
王夫人当然不在乎这些,这跟她又有何干呢?若是可能,她倒想这下贱.种子能早早儿出家当和尚去,也省得在她面前晃荡着惹人烦,日后怕是还要跟她的宝玉起纷争。
贾小环仰起了脸,并不如方才在贾政处的故作天真,只面色平静地说:“还请太太容后片刻,我还要到荣庆堂去,给老太太请安,待请了安之后,再来给太太抄写佛经。”他心里自有算盘,且叫王氏等着吧,今儿她若还能瞧见小爷才怪。
孙儿去给祖母请安,王夫人自然是不敢拦住的,当下便宽容大度地应了。只是,为防着贾环偷跑什么的,还叫了身边大丫鬟金钏儿跟着。名义上,说是怕哥儿没人跟着,路上有什么事不方便。
“环哥儿,你今儿的胆子可真是够大的了,病了这一回莫不是吃错了什么药?我可是瞧见了,太太方才叫人去取那本最厚的佛经了,想来便是给你准备的呢。”金钏儿走在贾环的身边,却偏要比他抢先半个身子,说话间语气也是颇为随意,听不出有多少恭谨。
她见贾环只埋头走自己的也不理她,便越发活泛起来,又道:“你今儿倒是耍了回威风,待会儿自己受罪就不说了,你就不替赵姨娘想一想?她这会儿啊,可还跪在那儿呢,也不知道太太什么时候才叫起。即便是叫起了啊,还不知接下去要挨什么罚呢。啧啧……”
贾小环听了这话,方才看了她一眼,却仍旧没有理会。这丫鬟说话的语气若不那么幸灾乐祸的,他说不得倒要感激一二了,只可惜……想到了娘亲赵姨娘,他不由得握紧了拳。
从王夫人的院子往荣庆堂走,贾小环穿过后廊上的东西角门,途径了珠大奶奶李纨和兰哥儿的院子。曾经,这地方他倒是来过几回,都是来寻兰哥儿玩儿的。
出了西角门便是一条南北宽夹道,道北是一面粉油大影壁,道南则是倒座的三间小抱厦。
北面的粉油大影壁后面就是贾琏的院子。这地方因有着一头母老虎,又没有什么年龄相仿的玩伴,是以他虽在荣国府生活十几年,却是从来不曾踏入过一步的。
南面的三间抱厦,日后当会是那几位姐妹的住所,如今却还是空着的。这三间抱厦,贾小环倒是曾经踏足过一间,只那间抱厦的主人却并非他的同胞姐姐。
再往前走是一处东西穿堂,贾母的荣庆堂便已然在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