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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入冬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下来,洛阳传来的消息也一天比一天坏。
皇帝在洛阳城靠着汉将李苗打退了尔朱世隆的进攻。可是尔朱世隆退兵之后,北边的尔朱兆从汾州占据了晋阳,和尔朱世隆合兵一处,推立了宗室远亲元晔为帝,又联络了尔朱仲远,一起向洛阳杀去。
皇帝的体内拓跋氏的血性被唤醒了。他不甘心坐以待毙,四处招兵买马,并且启用了渤海豪族高氏兄弟。此外他一方面招安山西匪众抗击尔朱兆,又派郑先护和杨昱征讨尔朱仲远,另一方面又封立还未造反的尔朱天光为王,以笼络其心。
各种动作不可谓不果断而有效。
然而当皇帝把城阳王元徽视为左膀右臂、事事询问依赖的消息传来时,独孤公子重重地将书信拍在案上。
“怎么了?”我正在一旁帮他添茶,这一拍,直震得茶碗在桌上一跳,滚烫的水溅了一桌,有几滴溅到我的手背上,钻心地疼。
他说:“元徽是什么东西?!诡计多端鸡鸣狗盗之徒!至尊怎么能信他!!”
复又喟叹一声:“看来势已不可挽回!”
果不其然,几天之后更坏的消息传来。贺拔胜本已反出尔朱氏阵营,被皇帝派去和郑先护杨昱一起征讨尔朱仲远,却受到郑先护的猜忌,只得率本部兵马和尔朱仲远单独作战,兵败被俘,只能又投降了尔朱氏。
得到这个消息,我本以为独孤公子会大发雷霆,然而他一句话都没说,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关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便又去府衙了。
那一夜,我没有去打扰他。有些烦恼并不是儿女情长可以抚慰的。在这种时候,我什么都帮不了他。
我独自坐在书房外的庭院里陪着他,一直看着窗上映出的那微弱的烛光。那支业已枯死的柳枝映成一个黑影,在窗上随着烛光的闪烁轻轻摇晃着。
一会儿又见他起身在窗前走来走去,似是无比焦躁。他的影子映在窗上,只是看着他的影子,已觉得心里满是解不开的绕指柔情。
时节已经入冬,到了下半夜开始下霜,无比寒冷。那石凳越坐越冷,我便起身在四周走走。四周一片寂静,冬天的月亮又高又白,孤独的悬在天上。
他还坐在案前,片刻又起身,似是在换蜡烛。那愈来愈暗的烛火瞬间又亮了起来。
天下。
所有自认有志的男儿都为这个诱人的字眼殚精竭虑死而后已。
可是天下是什么?
对他们来说,天下是什么?
是无上的权力和无边的享乐?还是无边的苦难和血流成河?
也许他们自己都没有弄明白,就为了这个天下扬鞭策马,肝脑涂地。
这时一个下半夜起来巡视的仆人到了这里,见到我,诧异地问:“娘子怎么在这里站着?”
我立刻伸出手指轻轻嘘了一下,示意他小声。
“公子心里不痛快,不让人进去。我在这里陪陪他。”我小声说。
“那我去给小娘子拿件棉斗篷来。真是,这么冷的天站在外面可要冻坏了。都下霜了。”他轻声嘀咕着,快步退出了庭院。
我看着他离开,刚回过头,前方那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我有些慌乱,也不知他会不会恼我在这里,恼我们说话打断了他的心绪。
他走出来,走到我面前。他的眼睛如沉沉夜幕下的海。
不说话,伸手将我抱进怀中。
我浑身一暖,这才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片刻,他伸手轻擦着我头发上沾着的露水,说:“你看你,这么冷的天站在外面做什么?沾了一头一身的夜露,会生病的。”
我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上,不说话。
他轻声问:“贺拔将军又降了尔朱氏。你说,我要不要离开他?”
我问他:“离开他去哪儿?”
他无言。
去哪儿?他也会有无处容身之感么?
我思量了一下,说:“不若等一段时间吧……贺拔将军是兵败投降,也许迫于无奈。当日尔朱荣伏诛时他本可随尔朱氏党羽杀进皇宫,可他却阻止了众人这么干。他对皇室还是忠心的。”
他想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外面风云变幻,我却困囿于此。”
我扶着他厚实的胸口安慰说:“公子知道吗?上古时有鹏鸟,止于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飞不鸣。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显然没有听过这个典故,又似在想其他事情,漫不经心问:“为什么?”
我说:“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飞不鸣,将以观民志。虽不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
他笑了:“一飞冲天吗?”
他终于笑了。
我明白了。对于他这样的男人,天下是一个梦想。这个梦足以温暖那些寒冷漫长的黑夜,足以让这乱世中惨淡的人生变得绚烂。他的人生,光有情爱、财富、或者地位都是远远、远远不够的。只有天下这个辉煌的梦想,能够光耀他苍白憔悴的人生。
而天下是什么?也许到死,他都无法说清楚。
我不禁想起了永宁寺那个解签的老僧说的话,镜花水月,终成泡影。
尔朱兆最终还是攻陷了洛阳。这个昔日在定州城春熙楼前和独孤公子拔剑相向的粗莽青年,俘虏了当今的皇帝。
听说皇帝被关在永宁寺,后来被尔朱兆带到了晋阳,依旧关在一座佛寺里。
在这一年的十二月的甲子日,那个年轻的、文弱的、但又血气方刚不甘受辱的皇帝,被尔朱兆勒死在了那间佛寺里。
他宁学高贵乡公而死,最终也学成了高贵乡公。
几代虔诚礼佛的拓跋氏啊,他们的这个虽不英明、但也不算辱没先祖的子孙,死在了佛的脚下。
几天之后的新年,府里过得极为冷清。那些本地望族上门拜年,也都被独孤公子随意敷衍过去。
自从洛阳陷落于尔朱氏之手,他已几个月没有开心过了。
他不开心,家中就没有下人敢开开心心。
这是普泰元年了。
到了大年初三,按照惯例,由郡守作东,宴请当地豪门望族。那天我在内室里,听着外面喧闹声一片,笑声,劝酒声,恭维声不绝于耳。
荆州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此地的豪门都练就了一身不管谁来掌管都能左右逢源游刃有余的本领。也难怪,没有这样的本领,又怎么能在这个易主频繁的地方守住家业呢。
听下人说那美艳的徐氏女也来了。徐氏尤不肯放弃这个打算,也许此刻,她正巧笑嫣然地给独孤公子敬酒吧。那样的美艳无双风情万种,那样的让人无法拒绝。
我直是连饭都吃不下!
一直叙谈到深夜,众人方才告辞散去。等了半晌,还不见独孤公子进内室,我便信步出去看看。
外间厅中杯盘狼藉,应是宾主尽欢。也难为他,明明心情郁郁,还与这些无所谓天下是谁当家的望族周旋。
我走向门口,听到外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似是独孤公子的声音,便侧身倚在门上听着。
他说:“这件事在下是不可能答应的。还请娘子不要自误。“
对面是徐氏女的声音:“上次冒犯了邹氏娘子是我失礼。但我会同她好好相处,绝不会为难于她。郡守大人是不信我吗?”
她的声音又柔又甜,带着委屈,连我听了都为之心软。何况站在她对面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
我在心里啐了一口,不由得紧紧抓住自己的袖口,也不知在紧张什么。
独孤公子声音清冷:“我孑然一身漂泊在外,要那么多女人做什么?真的是白白耽误了你。”
徐氏女不甘心:“那邹氏娘子呢?”
独孤公子的声音竟有了一丝笑意:“她与我相从于患难,我对她自然同别人不一样。”
我偷偷伸出头去看。那徐氏女站在门下,这夜是一弯细细的上弦月,四周暗暗的,只有不远处停着的一辆马车上的灯发出微弱的光。她在这暗光中雾鬓云鬟,那张盛妆的脸竟显得娉婷生辉,一双眼水汪汪地望着对面的人,似有无限委屈,要流出泪来一般。
我暗暗叹了口气。要对这样的女子说不,还真是难为他。
没想到徐氏女竟一头扑进他怀里,哽咽说:“可自从第一次相见,我对郡守大人已无法忘怀……我愿跟随大人天涯海角,矢志不渝!”
这贱妇!我在心中暗骂。
独孤公子有些猝不及防,僵了一会儿,小心伸手将她拉开,明显不悦,声音比刚才更冷了两分:“在下乃是行伍出身,粗鄙不堪与娘子相配,亦不愿耽误了娘子这样绝佳的相貌人品。夜深了,未免家人担忧,娘子还是请回吧。”
徐氏女低下头,肩膀似在微微颤抖。半晌,她抬起头,表情泫然欲泣,似下定决心一般,说:“大人!小女今夜愿为大人侍奉枕席!只求大人垂怜小女一片爱慕之心!”
那微红的眼眶,因羞涩而腾起红云的腮面,那欲张又合的娇艳红唇……唉,我已听不下去了。一个美貌如斯的女子拿自己的身体当作武器,谁抗拒的了?
她如此急切如此不甘,到底是真的心仪于独孤公子,还是别的原因?
心中已狠狠将她踏在地上,踩了千万遍。
“荒唐!”独孤公子轻喝了一声,已不欲与她多言,回头叫道:“刘直,送徐娘子上马车,带上两个婢女,一直护送到府!”
说完一振衣袖,便进了门。
一进门,便发现了站在一旁的我,惊异之余,意识到我已将他们在外面的话听去,无奈地一笑,说:“你这妒妇,我听你一次壁角,你就也要听我一次吗?”
我看着他如星子般明亮的眼睛,心里漾起暖暖的清流。这人,我果然没有看错。
他身上有轻微的酒气,嗅在鼻子里,连我都要醉了。
伸手环住他的脖子,一踮脚吻上了他的嘴唇。
他似一愣,没料到我会如此反应。但随即也抱紧了我的腰。
我却一把推开他,转身便往里走。
他不知何意,追在后面问:“怎么生气了?”
我头也不回,假嗔道:“那种女子,自放她回去便是,何必又是差刘直又是遣侍女的?好大的阵仗!”
他闻言嗤地一笑,伸手拉住我的胳膊,说:“若不这样大阵仗敲锣打鼓将她完好无损地送到家门口,万一路上出了什么事,可不是要赖到我的头上,说也说不清,甩都甩不掉。”
我听了一笑,转身又扑进他怀中,踮脚去吻他的唇。
他轻笑,抱着我说:“你这妒妇。如此善妒,怎么得了。”
我轻舔他的嘴唇,复又在他的下巴上轻轻咬了一口。
他吃痛,抽了一口凉气。
我嗤嗤笑着放开他。
他不甘,一把又将我揽过去,笑着问:“这又是干什么?好痛!”
我伸出手指在他俊俏的下巴上、那方才被咬的地方轻轻擦过,抬眼看着他的眼睛轻轻说:“今夜……愿为大人侍奉枕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