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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我和衣睡下,梦境里如丝缕海藻般纠缠着的都是他的样子。光怪陆离。
猛然醒转,窗外天色已发白。他衣冠严整,坐在窗前的椅子上透过窗格的雕花看着外面黎明的光景。一动不动,微曦晨光为他镶上明亮的轮廓,如同一尊静默的雕像。
只怕是坐了一夜。
听到身后响动,他回过头来看我,问:“你昨夜梦到什么?”
“我……不记得了。”他问得突如其来,我不由得使劲去想。
梦到什么?不过是他的脸混在那些夜复一夜的噩梦里,忽明忽暗,忽悲忽喜,平白多了几分旖旎的诡异的瑰丽。
他看着我,脸上浮出一种奇怪的喜怒莫辨的神色:“你在梦里一直唤着‘如愿’。”
“如愿?”我为何会唤这个词?虽人生莫不以如愿为乐事,然我的人生哪有什么如愿可谈?不谈也罢,这如愿二字,我是从来不去想的。
我苦笑一下,低头轻轻说:“我哪有什么事情是如愿的。”
他起身走到我面前,在床沿坐下,看着我说:“那是我从前的名字。独孤如愿。”
我心一跳。是巧合吗?还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在牵引?何以我在梦中会唤出他从前的名?
他问:“你从前认识黑獭?”
黑獭?那便是昨晚那个宇文泰。我茫然地摇摇头:“我是昨晚才第一次见他。”
他低眉像是在想着什么,说:“我和他同出武川。这里只有他知道如愿这个名字。”
“也许是巧合吧。”我伸手挽了挽散乱的发髻。昨夜和衣睡下,连发簪都未取下,现在松松挂在头上,蓬头垢面,不堪与他相见。
他起身到妆台拿了齿梳,又在床沿坐下,伸手取下我头上的步摇,发丝缠乱间,竟没有扯痛我。他将散开的长发拢起,细细地为我梳理起来。
我诧异,渐觉面庞炽热,已不敢抬眼看他。满身污垢的风尘女子,何以让他轻挽发丝?
他却无任何不妥,一边低眉垂目帮我梳头,一边说:“昨晚听霜娘说你刚满十四?如今我看着你就像个孩子。可回头想想,我娶妻那年也不过十六而已。真是时光荏苒,都已十年过去了。”
娶妻?哦,是了。他这个年纪,不光已有妻室,只怕孩子也有好几个了。
他的妻子,必同他一样,豪门高地,锦衣华服。
他又怎会舍得用眼角稍看一个颠沛流离,误堕风尘的女孩。
可他,既有娇妻相伴,为何还要来这烟花柳巷另寻欢愉?就算这世道里男子多去买醉解愁,难道真的可以不顾妻子在家中哀伤垂泪么?
果然天地广阔,安仁却只有一个。只一个安仁,就让天下所有男子失色。
想到此,我薄笑一声,问:“公子?来这里不怕妻子在家中不悦么?”
他不为所动,依旧细细梳发,眼都不曾抬一下:“她一直在家乡武川侍奉我的父母。”
我心中腾起一阵凉意。是了。女子嫁人,要侍奉公婆抚育儿女,顾不得辛劳默默白头;而男子需要的怜怜温柔款款深情,娇柔身段如花笑靥,就尽到外边广阔天地里去寻了。
这样想来,嫁人又有什么好。不过是走到一处或豪华或简陋的深宅里,守着一生的寂寞和荒芜。
同我们也是一样。她们看一个男人,我们看不同的男人,却都是苦熬一生,只为到最后将人生和世情的凉薄看破。
这世道对女子如此不公。大好年华,生生践踏。
我看向他平静如水的面庞,那么坦然不动声色。
竟是一张让人无法鄙薄、无法生恨、无法拒绝、只能去爱的脸!
不不,前面是万丈悬崖,我不能只身跳下!
他却不知我心中跌宕起伏,只默默梳好了头发,又将它们都放到肩上,起身说:“我也该走了。”
“公子还会再来吗?”我仰头看他,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已自觉羞耻无地自容。
他不过是偶一慈悲,我却不能自拔了。我又凭什么问这样的话?连枕席都未与他侍奉,竟就妄想着他的流连。他难道不会认为我一心攀附从此难以脱身?
世间无情的男子,最憎恨便是女子的痴心纠缠,直恨不能远远绕过,不得沾身。
他们都喜欢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如此才可不误缠绵,又不误前程。
而我这样的人,又怎么有资格奢望他的流连?我怎么能不自量力地问出这样的话!
我低着头,手足无措抓紧了床单。
哪想他伸出手指,轻轻抚过我的脸庞,说:“我会再来。”
他的手指冰凉的。亦或是我的脸颊烧得太烫。
只是这一颗心沉沉一坠,又忽的飞起来了。砰砰乱撞着,要炸开一般疼得鲜活。
他走后,这屋子的温度随着他的离开忽的冷了下来。我默默坐在镜前,竟舍不得去将他梳过的头发盘上发髻。
不久,霜娘推门进来,也不说话,也不看我,直直走向床边,一手掀开已失却余温的被褥,见到那上面几点已经发暗的红色,沉默半天,才回过头来对我说:“昨夜怎样?”
这要怎么说?便是真的做了,又要怎么说?我唯恐被她看破,垂首不语。
霜娘这才笑吟吟地在我面前坐下,问:“没关系,女人只那第一次是最折磨人的,以后都不会了。”
我轻轻点头。她哪里想得到他一夜独坐窗前?
她笑得更厉害:“我说你呀,就是有福气的。你知道吗?那独孤郎君很喜欢你,刚才走之前来同我说,要将你包办下来。价都没还,一口气就拿出了三个月的包银。你也可安心了。”
我心中一颤。昨夜说的事情,他真的去做了。
三个月……他买下我三个月……若是他再给多一些,是不是可以买下一年半载?那么比再多一些更多呢?更多更多呢?
是不是可以买我一生一世,只侍奉他这一个男子?
那样,是不是就叫做婚姻了?
我觉得心啪地破开了一个洞。我慌忙捂住胸口,想要掩住奔啸而出的那些不安分的痴心妄想。
霜娘见我异样,问:“你怎么了?”
我双手捂住脸,竟无法出声。
——我是爱上他了!他还没有一个回头,那万丈悬崖,我就跳了!!
霜娘兀自喋喋不休:“你大概不晓得,我已打听过,那独孤郎君家里是鲜卑的贵族,六镇暴乱时从武川那里过来的。如今在葛荣部下,听说在军中很是骁勇善战,颇得葛荣赏识。因为人长得好又有才能,大家都唤他独孤郎。看他那模样,将来扶摇直上鹏程万里也未可知呢。你若是攀上了他……”她举头看看这屋子,露出虚伪又老练的笑容:“只怕我这小小的春熙楼,也要靠你提携了。”
我笑不出来,却还是挤出一丝:“霜阿姊说得太远了。我怎么敢去想。”
的确太远了。不光她说的远,就是我方才想的,也太远太远了。一生一世……只怕三个月后,只怕今晨之后,便再也见不到他了。
霜娘见我恹恹无神,起身捂嘴笑着说道:“好了,看你没什么精神,大约是累了吧?你且休息。他不来,我不会来找你的。”
这一休息,便是两个月光景。
头一个月时,霜娘果然没有来找过我,衣食供应也一应不缺,比其他的姊姊们还都要好些。她大约算计着,若我能将一个军中的人物留在枕边床畔,对她的春熙楼来说也是大好事一桩。这乱世里,谁不想多几分保护?
到了第二个月,她来过几次,回回都念叨着,不知着独孤郎君还会不会来了。
我的心也一天天凉了。他说他还会来,可是却再没来过。
那万丈悬崖我已纵身跳下,不知何时才会触底。或者粉身碎骨,或者入他怀中,总该有个结局。
可杳无音信。
男子的承诺果不可信么?他随口一说,我便虔诚接过来按进骨血里,从此只能靠那个承诺活着了。
再有一个月……一个月之后,我当若何呢?
这天天色尚早,楼下的秋苓阿姊来找我说话。
我曾服侍过她几个月,她是那些姊姊中间性情最温柔的一个,从没有打骂过我。因此在这里,我是从心里敬爱着她的。她也是汉人,是被留在了江北的那些可怜庶族的后裔。
秋苓阿姊面带喜色,来了之后同我寒暄几句,随即问道:“我听说你第一夜之后就被独孤郎君包办了?”
他只来了一次,已坊间留名。
秋苓阿姊呵呵笑着,说:“那晚我看见他抱着你进屋的。一对璧人情意绵绵的,看着都让人羡慕。可是后来怎么就没来了呢?”
被问到烦恼事,我有些尴尬,半低着头绞着手中的帕子说:“我哪里晓得他的心思?”
秋苓阿姊不过是随口问问我的事情,然后就进入她的正题:“我是来同你告别的。我明日便要离开这里了。”
离开春熙楼,只有一种可能,有人愿意为她赎身。花大价钱为她赎回那薄薄一纸卖身契,帮她斩断不堪的前尘,也从此买断她今后的人生。
可也不要痴心妄想别的,那卖身契还在,只是到了别人手上。
我们这一生,被人买来卖去,同那猪狗牛羊也没什么不同,都算不得人的。
可见她如此欢喜,我也生硬挤出一个笑来:“那便太好了。阿姊总算是熬出头了。”
秋苓阿姊做作地叹了口气,说:“那人家中有三房妻妾,进去了还不知以后怎样呢。”
还能怎样?从这春熙楼出去,在一个不管什么人家求得一个妾位,已算功德圆满了。从此也是一心只侍奉一个男人,不用再做迎来送往的勾当。
我说:“阿姊宽心吧。既肯花钱赎你,对你还是有情的。”
“情?”秋苓阿姊扬起脸,不知在看些什么,眼下却泛起一阵晶亮的光,“情与我们实在是奢侈。想都不要想的。不过是借着还有年轻的脸和身体,努力求一个死后安葬的方寸之地。”
莫像那些终老、病死于此的姐妹,草席一卷,一辆牛车拖到乱葬岗随意丢弃。
她对我说:“墨离,你可知么?我从前也像你这般,有一个郎君一买就是三年。我痴心爱他,可是他三年没到就离开定州去长安了,霜娘便连那交了三年的银子都不算了。”
我心一颤。
“墨离,于他们是情,于我们是恨。你记好了。”
她翩然离去。我目瞪口呆。
她究竟是来辞行,还是来刺我?亦或是将她过往的苦痛让我屏息不该有的绮梦,得一个死心?
过了这三个月,早日自幻梦中醒来,就当什么都不曾发生?
那么这万丈悬崖,我会一直往下掉,连为他粉身碎骨的机会都没有。
我仿佛等着自己将至的大限一般,等着那最后一个月,一天一天地流走。竟是比遇到他之前更绝望。心肺都被掏空,前路又在哪里呢?
注解:
?公子:魏晋南北朝时一般称出身高贵的年轻男子为“公子”。《周书.宇文觉本纪》:时有善相者史元华见帝,退谓所亲曰:“此【公子】有至贵之相,但恨其寿不足以称之耳。”